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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1 “开着开着就打起来了,就打他们那边的人。保孙的就是下半截的(指下保)占大多数嘛,他们脚下那一半截就想保孙玉林。恨孙玉林的有牟之叶。我们这儿的江国秀是女的,她们(就)甩了牟之叶的耳巴子(耳光)的嘛……牟之叶说他(孙玉林)奸淫霸道啊,好一点的妇女,他就看得,就不放过……江国秀这些妇女就去打他的耳巴子嘛,说他不该说嘛,说孙玉林这个人是个好人嘛……就是这个闹成宗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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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3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叫江国秀的妇女起来打的不是被控诉者孙玉林的耳光,竟是控诉者牟之叶的耳光。不知她当时除了为下保人孙玉林申辩之外,是不是还在想:“你牟之叶又算是个什么货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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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5 主持会议的农会主任严本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另一个武装队员黄光福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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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7 “严本立是个本分人,他当农协主席嘛,就是只能够顶盘(放在台面),那出主意,打前呀,他不得行。各个(大家)相信他,这个人牢靠,是不是哈,是这样个意思。这样一来啊,他们(指孙玉林等)来篡权呀,这样做呢……罗立品他们这些人呢,……就说不要地主富农参加农协会。好,……格老子他们几个掌权的,就是幕后指挥,就是赵云龙他们嘛,(就)喊把他们抓起来,把牟之叶他们抓起来。过后,就喊往区里面送。我那时啊,……还不明真相,那时候,就一送送到山阳区。那一送去过后,李区长,他又不说么子(什么),就把你送的几个武装哈,人的面貌他都看得到嘛,那地主还是个地主相,……我们这些下力的,他把我们的手板摸一下,(说)‘你们各转去转去(回去),而且呢,捆紧一点,好生捆起来,把这些地主富农,反革命恶霸好生捆紧一点’。好,那个王保卓啊,他是个武装队长。他(李区长)说是哪个叫捆的?(有人)说是武装队长捆的。他说‘你们去买点索索(绳子)来,把他也捆起。’……那时候,街上卖的棕索(棕绳)又多噻,就买了,把他捆起——那都是李区长下的令。他(李区长)就把他(王保卓)一捆起啊。后头(就)开来一个大队,解放军的人,机枪哦,那都天个黑了,在山阳过河就黑了。过河后就把孙玉林,他是个恶霸,他们篡权,就把他一捉到就一捆起,捆到去那一下就没转来了(回来)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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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9 黄光福的讲述与王保卓的讲述并不完全一致,但反复比照几个人的讲述,我们大致看到这场斗争可分为以下三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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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1 第一个回合是在山神公庙的大会上,尽管孙玉林本人没有出席,但保孙派占了上风,并率先使用了强力,将攻击孙的牟之叶和罗立品等人捆起来送往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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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3 第二个回合是在区公所里,李区长决定支持反孙派,而反孙派随即将执行捆牟之叶任务的王保卓反捆了起来(至于李区长到底是批评还是指挥了牟之叶捆王保卓的行为,说法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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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5 第三个回合,区公所第二天晚上决定派兵突袭曹家冲,捉拿孙玉林,保孙派彻底告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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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7 在这场短兵相接的激战中,孙玉林与牟之叶、罗立品的立场当然是很鲜明的。比较有意思的是另外两个人物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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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9 一个是当时任武装队长的王保卓。王保卓尽管是贫农出身,但不太爱干农活,喜欢事事参与。1948年他在地主严太元家帮工时,勾引了严太元的女儿。被严家发觉后,王保卓仓皇躲到外地。直到1949年12月解放军要进县城时,他才重返家乡。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十分积极地投入到对昔日地主老板的斗争中,很快当上了农会的武装队长。不过,他与孙玉林之间并没有私怨,而在那天去区公所以前,他似乎与贫农出身的罗立品等人也没有什么阶级认同。他在农会开会时的态度是顺势而为:看到保孙派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就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捆牟之叶、罗立品的命令,当了一回孙玉林的武装队长。但他不曾想到自己捆错了,反而引火烧身。不过,他的灵巧表现在他能够就势听命。尽管他一时遭到了牟之叶的报复,但他的忍辱反给他赢得了“忠诚,老实,能够支持正义”(区长语)的赞誉。正是他在区公所的表现,为他获得了上级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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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1 另一个人物是赵云龙。许多村民告诉我赵云龙的家境明显比孙玉林好,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所任的职务也与孙玉林差不多。但赵云龙有两点与孙玉林不同:第一,他任保长或乡民代表时,虽然也爱在经济上占些小便宜,但没有人反映他有男女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在身体上没有私怨;第二,他对新政权的反应显得十分灵活。孙玉林是公开地拉帮结派、放出狠话要压制准备整治他的人;而赵云龙与他虽然有些暗通心曲,却并不公开与谁作对,见谁都是满脸笑容。他的老婆更会做人。他们一家恰好住在区公所所在的赵家大院里。新政权的工作组来人,多住在这个大院。赵云龙的老婆伺候工作组同志的生活十分小心周到。保农会成立后,他老婆还杀鸡宰鸭,专门宴请农会的委员们。更有意思的是,赵云龙在区公所派兵来抓孙玉林那天时的表现。他本人对几乎是决定他命运的那个晚上的细节至今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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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3 “他们来抓孙玉林的那个晚上,我们还在那个屋里住。头天农协会白天开会,他们检举了,九九团才成立,那时候叫区大队。区大队那晚上(由)牟之叶带了一班人,明晃晃的(带着)枪、灯笼、火把来捉人,他以为孙玉林在我们院子里住。我们院子有个严太珍当过保队副,也有点民愤。他们把严太珍也抓到区大队去了,第二天就把他放出来了。就是那晚歇,他们来抓,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他们来一串串人,从我们后门到的屋,黑区妈黑(非常黑),喊开门开门。我就在屋里。老实我就把门开开。区大队拖起一班人,我把门开了出来,那,屋里挤满了。区大队全副武装,问‘孙玉林在这个屋没得?’我也不晓得为么子事,我就从后门一飙,飙到对门那个凉台,就躲起。那里躲得住人。严太珍一出来,他们就把他捆起来。他们打起火把,往明同坝方向走。我就在凉台喊。我说:‘你们脚下是哪一个同志?’——我不喊他们找不到我——‘你们有解放军在一路没有?’九九团那个挎枪的,那个班长吧,他说:‘有啊,你是么子(什么)人啊,哪一个?’我说:‘我是赵云龙。’他说:‘你是赵云龙?’我说:‘有解放军,就请你等一下,我下来向你们报告一个事,交代一个事情。我说我是赵保长’。‘我当过保长。’他说:‘那你来嘛。’我说:‘哪个是解放军同志?我也认不到。我不是别样,我就是来特地报告的。你们到我们那个屋子里,我不知道发生么子事,怕是这个,我就跑出来躲。我看你们下去,好象有解放军同志在说话。我说我下来交代的,我当过保长的,我报告一下。’他也没说什么。牟之叶拖起几十人来检举(孙)。他们说:‘我们没得哪个理你的啊。’牟之叶说:‘没得你的事,你就这个嘛。’我说:‘我又不是来参加你们的——我是当过保长的,是旧职人员,我要来向解放军交代。’他说:‘那要得嘛,你走嘛’。(他们)把严太珍捆起,我又没套,又没捆。他说:‘那你跟我们走’。我们就从明同坝去。严太珍他们是套起的。牟之叶和罗立品整严太珍和孙玉林,把胡子一根根抓着打。我就跟他们一路走,走到山阳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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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5 我记得嘛,走到山阳坝那个河坝那里打渡,那个解放军同志就问我:‘你街上有没有熟人?’孙玉林和严太珍从那边抓去的,就被弄到区公所,关到院子里头,把大门一打开,那里面本来住的有九九团,就把孙玉林、严太珍关在里面。那个解放军同志对我说:‘你坐嘛。’在那个渡船他就问我:‘你街上有没有熟人?’我说:‘我(山阳)街上熟人多,啷个没得?郑环训就在农协会,马上腾一个铺没问题。’我就过去喊,我说:‘郑环训,你还没睡着?’他说:‘睡了。’我说:‘我到解放军那里去下,解放军叫你到区大队那边去保一下。’解放军说:‘你有熟人,就叫熟人来保一下,你明天白天来交代。’老实(感叹语),郑环训就跑过去,他说:‘这个人我保了’,我就跟他走了。第二天把早饭吃了,多暗(很晚)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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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7 “那个时候王登民就在区公所当审判官,那时候捉的恶霸啊,他有宰杀大权呢。(问:是不是区公所搞审判的?)是,审判官就是解放军主持的……他当审判官呢,他有宰杀大权呢……该管该杀,他一句话。捉的么子,就由他,有宰杀的,批了就是,他拿到县里,打转来,批了就——还是要拿出县里去(批),歇一晚就开公审大会,他有宰杀大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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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9 “郑环训把我保了,第二天我就各人(自己)写交代,就在郑环训那里写,写得很暗(很晚)。我去交交代书的时候,王登民还在那里,我就去找李区长,他说:‘你把这个交代拿去跟农协会讲。’我就把交代书拿去,我说我是某某人,当过保长的,后来当(乡民)代表,我说有什么对不起群众的地方向区里交代。他说:‘你各转去,跟着农协会开会,你还是跟着那些社员、那些群众——那时候不兴喊社员——一路走,原来你是个旧职人员,背着个保长皮皮,现在就要把这个皮皮甩掉,重新做人,跟着群众一起走。’他说:‘你转去好好的,不会整你,对你没有歪心,你自己安安心心在屋里审查,你莫怕。’我第二天就回来了,也没有什么,就写了交代书。写的些什么?我写的是从我的历史以来当保长当代表的一些工作,一五一十,一五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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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1 “(那时)严太珍他还没有铺盖,我去张罗给他递一床铺盖,那时门关了。那个时候解放军确实好,我就把那个门一撇。他说:‘是哪个?’我说:‘是我赵云龙。’他说:‘你做么子?’我说:‘有个严太珍关在你们这里他还没有铺盖,我递一床铺盖给他。’我就把铺盖给他,就出来,在郑环训那里歇的。(如)不是的话,严太珍还要冷一下呢,那个时候冷啊。那个时候还有人站岗。(问:严太珍当过什么职务?)当过保队副,抓壮丁结下的怨,那时候哪个愿意去当兵啊?那硬是强行去捉,就这样结下的怨,严太珍后来交代了就回来,也没有怎么(处理)他,他还不属于打击对象,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就是孙玉林一个人没有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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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3 在赵云龙这段讲述中,我们可以充分地见识到他的乖巧(自己积极主动地扮演了一个漫画的丑角)、他的圆润(其效果类如解放军看到牟之叶打严太珍时不说打得也不说打不得)和他做人的周到(给严太珍送被子)。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讲到区公所当时负责镇反工作的王登明(王保卓误记为王子云)时,连续三次重复了“他有宰杀大权呢”一语,表露出那种宰杀的架势在他内心所引起的深深的恐惧。他一席话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说王登明“该管该杀,他一句话”。也许正是这种恐惧使赵云龙采取了委曲求全、争取主动的策略。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采取主动认罪的姿态要远比正面对抗或隐瞒历史更能赢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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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5 “(问:那时候交代书写的什么东西?你主动写的吗?)是自己主动交代嘛,我自己写的。因为这样的,你是过去的旧职,哪怕只是保长,那也是旧职人员,那么现在你就不应该隐隐瞒瞒,不要说你没当过么子(什么),当过了你说没当,那啷个得(怎么)行?事实不可能。你还是脱不了,有些人还是要怨你,要来检举你。我做过什么事情,就承认,没做什么事情我就不得说。莫非没有事情我还找事情?我说有什么事情你就坦坦诚诚地一五一十写出来,上级才有分寸,才了解,他还去查嘛。再一个还有群众检举,看有么子人检举你嘛,对不对得上号嘛。我其实还没有哪个人来检举,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就是最后(一任)的保长赵伯举也没受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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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7 老实本分的赵伯举虽然没有受到孙玉林那样的打击,但后来作为地主兼保长的他也受尽了折磨。而赵云龙本来是旧式乡村精英的一个典型代表:当过保长、乡队副和乡民代表,是国民党党员和忠恕道道徒。他因其历史原因在1949年后被公安机关列进了“非五方面敌人”〔14〕名单中,但他不仅在土改划成分时最后只被划为“小土地出租者”(尽管在土改评议过程中他一直是被群众评为“地主”的),而且在1949年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所受的冲击都不大(仅在“文革”时期作为“漏网地主”而被批斗过一段时间)。他的妹妹先与新式精英的代表性人物——杨柳村第一届农会委员、后来担任过从杨柳村分出去的走牛村村长的周少海结了婚。后来他又与周少海亲上加亲,结成了儿女亲家。他的那个女媳继其父周少海之后,更上一层楼,长期任乡镇一级的干部。土改时柳坪村所划的25户地主、富农以及其他“非五方面”的敌人历经几十年政治风雨的洗刷和折磨,如今多已死亡,只有他这个所谓的“小土地出租者”一直在婚姻所编织的庇护网下安养天年。有些村民说他是命好,更多的人则说是他为人“奸(猾)”的缘故。我们不仅可以从他的性格去看他的命运,还可以从他的讲述中体味到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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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9 关于孙玉林那晚的情况,黄光福有不同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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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21 “赵云龙呢,他就奸一些,就鬼一些。孙玉林就来得硬。好,这一捆起去呢,第二天,那一晚上就没捉到(孙玉林)噻……当时那晚没有捉到,来他三十几个解放军,打起火把,把他亲戚都在屋里圈起都没捉到。等几天,孙玉林想一伙(一阵)没办法,硬不过,就自愿去(投案)了,去了就一关,在云阳关了两个月,就把他弄到养鹿去打(枪毙)了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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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23 当时的武装队员孙定如也有类似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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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25 “牟之叶那个人是个整人的人,他们(与孙玉林)是一伙嘛。牟之叶后来又搞反了手(闹矛盾),又跟他们来整孙玉林。捉他的是牟之叶、周少兵、罗立品,带起解放军,机枪背起。喊了我的,我就没去噻。孙玉林跑了,第二天早上才到区里面投降嘛。李区长他们就把他拷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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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27 就算是孙玉林真的不是被当晚抓获的,而是过后自己去投案的。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山神公闹会事件的发生似乎又是稍早了些。如果孙玉林是在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后被抓起来的,他也许还很可能因为镇反政策的调整而保住一条性命。(据严和烈讲,孙玉林是驯鹿乡第二批被镇压的;而准备镇压的第三批人,让农民过河参加公审大会的浮桥都搭起来了,就因为西藏的和平解放而保住了性命。)而现在,无论是太晚了,还是太早了,马上等着他的,是用他的身体为“平民愤”、树权威而隆重开祭。当时的区委书记李省三给我们讲起了当时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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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29 “王登明,他是转业军人,镇反的时候,他就成立一个法庭,他就主要搞这个法庭,负责那个工作。他不是县里来的,他是区公所成立以后区里的干部,他怎么来的我就记不大清楚,他是一个助理员,才调他去的,搞审判这些。上面没有(过)好久就撤了,把权收回去了。上面通知了收权,镇压的权收回去,县里没权了,(镇反工作)也差不多了,这项工作(就)掌握得比较严了。(而那时),要开始土改了,有些(镇反)送到县里,有些没送,就抓到区里,就报上去批,批下来以后,就开公审大会。那是掌握些证据才抓他的,你反正是有把握,只是怎么处理的问题,枪毙嘛,判刑嘛。孙玉林枪毙了的。台子是在(驯鹿乡)大河坝搭的台子,很大,把他弄上去,滚下来了。枪毙的时候,区里面没派解放军去了,就是王登明去的,我们乡长姚庆贞嘛,是农会主任,主持的。好多人啊,那热闹得很。我们(处)在白龙县平县交界,民兵去把住四面八方,枪也是架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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