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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41 在新德治社会中,政党伦理的身份排序一是看出身,二是看表现。由于出身的不可改变性,人们提高、改变、巩固自己身份地位的主要行动途径就在于个人表现。看重表现本意在鼓励人对政党伦理的自觉奉献,但由于这种奉献与变幻不定的评判标准和充满弹性的奖惩机制是紧密相连的,结果,它在日常实践中就刺激了人的私欲的增长(包括荣誉感的膨胀),鼓励了人对权力的精心算计〔47〕,使人们所追求的只是驯服行为的可见性以及可积累性,而真实的内心世界则在这种算计和追求中被遮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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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43 当然,还存在着另一种类型的虚伪。某些积极分子为了维护他们与一般群众的关系,或减少非积极分子对他们的敌意,以获得良好的群众基础,他们可能在私下表现出与党和权威的某种距离,以掩饰他们对身份地位的追求。此外,即使是对那些真心实意信仰主义、拥护政党、奉行道德的人而言,真正重要的也并不是他们一贯的内心信仰、纯正的上进动机和艰苦的自我修炼,而是与风浪叠出的政权始终保持一致的行为表现,以及与那些更工于算计、擅长溜须拍马和见风使舵的人在外在化的“表现积极”上的竞争——在屡经所谓“忠而受谤,直而见逐”的个人挫败中,在“劣币驱逐良币”的“表现”市场的洗礼中,那些真诚者原来的真心实意也很可能会掺进越来越多的算计因素,使热情的信念、利益的算计与自我的欺骗混杂在一起。〔48〕表现政治导致人们的虚伪乔装,这在荣誉感很强的学校—军营中最为普遍和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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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45 3.阶级斗争下的派系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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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47 德治社会一方面强调阶级之间的斗争性,另一方面又强调人民内部在根本利益上的一致性。由于人们真实的个人利益冲突不具合法性、公开性,以政党伦理为外衣隐秘地展开的派系角逐就成了表达这种冲突的扭曲方式。这样一来,政党伦理就并非人们真实的行动准则,而变成了利益市场中唯一可流通的“货币”;权威结构也并未完全成为人们的权力、利益和行动结构,而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派系结构得以运作的隐身地。我们这里所说的派系结构,与呈纵向分裂的权威结构不同,它是上下延伸、平行分裂的关系网络。这个以“寻租性的影响活动”为基本内容、以派系之间的激烈竞争为主要手段的派系结构在单位中得到了最为典型的体现。〔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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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49 4.动员参与下的麻木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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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51 新德治政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对政党伦理的热情,因此,广泛的群众动员就成为德治社会一个很鲜明的特征。但动员如果说在与再分配体制紧密相连的单位或与政治上升机制紧密相连的校园—军营还较为有效的话,那么,在相对缺乏上升、流动和福利机制的公社,就常常会碰到发而未动、在场的缺席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人们的麻木冷漠,并不全是出于传统的惰性,而有可能是出于一种自觉的算计。因为,在你死我活却又风波不定的争夺中,麻木和冷漠成了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麻木冷漠与断然拒绝参与还很不同:后者倒仍然可能是出自一种热情,而前者则是热情本身的被销蚀,因此,它使人们采取的是随波逐流、消极避祸的行动策略,华尔德称之为“消极—自我保护的(行动)方式”〔50〕。这种行动策略当然远不仅仅局限于公社社员,只是在公社那里有更为突出的表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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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53 (三)德治和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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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55 我们从上面可以看到,旨在塑造圣洁“新人”的新德治,在其日常实践和政治运动实践中却造就了人们普遍在精神气质和道德品性上的腐烂、奴性、委琐、虚伪和冷漠。这可以视为是德治带来的意外后果——败坏。当然,从某种角度说,任何政治都有内在地趋于败坏的一面〔51〕,但德治政体的败坏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意义,那就是它的败坏根源恰恰于在它是与“爱道德”联系在一起的。当所谓的“道德”在科层体制中面临例行化的管理时,一方面它经历了一种逐渐消耗道德热情的衰退过程,另一方面,丧失热情的道德本身日益成为腐败赖以生长的一个重要的伴生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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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57 不过,败坏虽然侵蚀了德治的神圣性,但并没有动摇德治的合法性。因为在始终排斥将法律作为日常治理的情况下,当败坏的积累和暴露到政权统治者难以容忍的地步时,除了重新强化德治的真理话语和治理技术外,别无他法。败坏的现实就这样一方面构成了新德治权力实际的运作机制,另一方面又从反面证实了德治的必要性、合法性。败坏是德治实践的意外后果,而败坏的这种意外后果却又重新加强了德治的制度化。正是这双重的意外后果,使新德治权力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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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59 六 结论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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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61 (一)简要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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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63 当代中国的新德治是中国共产党用政党伦理来实现政治治理和权力关系再生产的基本机制。这种道德与权力密切结合起来、旨在塑造圣洁的共产主义“新人”和至善的新世界的道德化政治,在长期的军事斗争和政治运动实践中,既在糅合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和中国传统修身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一套别致的真理话语,又逐步发展出一整套独特的权力技术,从而使德治深入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对每个人都产生了深刻的作用。然而,新德治的最大悖论在于,这种史无前例的“去自我”的道德作用力恰恰消除了个人向善的伦理实践的可能性,反而带来了普遍的虚伪表现与腐败朽烂。败坏是新德治政体下的意外后果,但它并没有构成对德治权力的挑战,反而被德治政体吸纳为“幕后解决”的机制,并进一步强化了不断用政治运动来动员人们的道德热情的合法性和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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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65 但在“文革”时期登峰造极的新德治所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被新德治体制内部消化,从而使新德治越来越成为国家有效治理的阻梗物了。随着一手开创并始终支撑着新德治的卡里斯玛权威在1976年的去世,随着务实派领导人的执掌国家政权,中国共产党的政党伦理终于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德治作为一种权力整合方式日渐衰落。不过,德治的真理话语及其权力技术并不是彻底地消失在新体制中,而是有的基本消失了,有的还在发挥残存的166影响,有的则成为新体制中一个重要的新配件。不过,对于1978年以后的“后德治社会”中德治要素的作用机制,已经不是本书探讨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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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67 (二)若干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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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69 1.新德治与科层精英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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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71 以往对当代中国的研究较多分析科层精英尤其是精英寡头,对普通民众的问题重视不够。有鉴于此,本书分析新德治时集中处理的是基层社会及普通人的问题,未过多分析精英层面。但实际上,底层社会中的塑造“新人”问题仅是新德治的一个方面(尽管是相当重要的方面),而科层精英与新德治的关系要更复杂,需要进一附录二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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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73 2.在败坏的体制中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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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75 对新德治体制在“爱道德”的旗帜下所造就的人的德性普遍败坏的研究,并不意味着作者一概否认人们真正自觉的伦理实践和德性提升。不过,在一个个人自由伦理实践的可能性被制度压缩到最低程度的体制下,在德性的败坏成为一种巨大的诱惑和强大的压力的情况下,人们(不仅仅像陈寅恪、顾准、遇罗克这样罕见的伦理精英,也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人)是如何艰难而曲折地抵制着败坏的诱惑和压力,在自己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成为病源的同时,也使它成为抗体,真正锤炼自己的德性,这是一个颇有意味但也很复杂的问题,需要另文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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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77 3.新德治与西方社会传统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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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79 要凸现对新德治这种特殊的权力运作机制的认识,可以将它与其他的权力运作方式进行比较。本文对新德治与中国传统德治的关系已经进行了简略的分析,但尚未涉及新德治社会与西方社会的相关比较。我们在此将简要提出新德治与西方两种主要的政治传统的比较问题,以备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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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81 (1)新德治与城邦政治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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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83 我们之所以将新德治与古希腊时期的城邦政治进行比较,不仅因为后者是西方政治传统的主要源流,而且城邦政治的传统也是关注德性塑造和伦理实践的传统。这种比较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中国新德治的一些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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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85 城邦政治要而言之,是从塑造人的可能性出发,着力于对城邦公民的塑造。就立意塑造人的德性、实现向善的政治这一点,新德治与城邦政治有似同之处;但实际上,它们在塑造的目标和技术上却是相去甚远。新德治所要塑造的是克己主义的“新人”,也即政党的驯服工具,它所凭依的是国家机器的威慑、政治运动的压力、资源配置的诱惑。而城邦政治所要塑造的是关切自我的公民,在这种塑造中,政治—法律—伦理实践三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尽管同样强调德性的修炼,但在城邦政治中,是将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品去自由雕琢的艺术,是风格的创造;而在新德治中,是将自我作为献祭品去被迫供奉的技术,是准则的内化。正因为两者的关键性差别在于自由伦理实践的有无,我们可以按照福柯对“道德”与“伦理”的区分〔53〕,将新德治视为道德政治,而将城邦政治视为伦理政治。对这两种政治形态,值得深入地比较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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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87 (2)新德治与“除魔政治”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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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6589 在新德治中虽然有法律的配置,但它并没有独立运作的逻辑,而是完全服从于政党伦理的要求,服从于卡里斯玛权威。因此,新德治属于韦伯所说的“卡里斯玛政治”类型。这种政治治理具有鲜明的总体化色彩,对人的良知治理就是典型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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