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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系好iPod出去晨跑,外头风景如画。这片橙黄大地如此丰饶,路旁女性兜售陶器与艺品,搭配色彩鲜艳的狮威啤酒(Skol)广告。但伊斯梅尔那番话萦绕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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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祖父两个人都是经历苦难活下来的。我跑着跑着泪流满面,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多么同情祖父,为他,为我们失去的一切感到悲痛。伊斯梅尔和我祖父同为生还者,却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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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待人是如此不公。”鲍勃·马利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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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里又闪过另一段童年记忆,是普珥节(Purim),庆祝古时犹太人逃过亚哈随鲁王(King Ahasuerus)大臣哈曼意图种族屠杀的阴谋。那时家里堆满礼物篮,里面满是食物、红酒、葡萄汁。父亲在客厅读旧约圣经《以斯帖记》给大家听,按照犹太传统,每次念到哈曼的名字,我们就要制造噪音盖过去。念到哈曼恶计被揭发,与十个儿子一同被吊死的桥段,父亲得一口气念完,以强调犹太人复仇得胜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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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想问的是:复仇是光彩的事?别人伤害你,于是你伤害回去,这种光彩难道不是伪善、冤冤相报吗?时常有人以“威慑”来诠释司法制度行使暴力,问题是已经将230万人扔进监狱,犯罪问题却迟迟未有改善。司法上的功利观点,以犯行者的人生满足我们的目的(也就是安全),看在犯罪学者戴德丽·格拉什(Deirdre Golash)眼中,完全违反道德伦理。“可以要求犯行者弥补受害者,”她在著作中说,“但不能声称为避免犯人再度加害,于是反过来先加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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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决惩罚概念造成的困境,我研究格拉什的思想好一阵子。关掉iPod,往路旁一坐,我从脑袋里的数据库提取出许许多多与刑罚争议有关的文字。说是争议,正如社会学家戴维·布宁(David Boonin)的精准描述:“国家机关对某人做出的处置手段原本不符合道德标准,但为何因为此人违反所谓公正合理的法律,就会使得国家机关采取的手段变得符合道德标准?”监狱在多数人眼中是报复。然而,若矫治合理,报复是否也合理?另一位思想家塞内加(Seneca)出来发声。“‘报复’是抽离人性的词,糟糕的是多数人视其为正道。报复的本质与犯罪无异,只是先后顺序不同。”他这么解释,“以暴制暴就是犯罪,但比较容易找到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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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登场的是詹姆斯·吉利根(James Gilligan)。他形容刑罚是“社会定义为合法的集体暴力”,而犯罪则是“被定义为非法的个人暴力”。“刑罚不具预防或抑制的功能,反倒会激发未来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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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而言,刑罚永无止境,只会一再反复。刑罚起源于无力感,目的是角色对调后再现痛苦情境。在刑罚过程中,我们迎接罪恶,并赋予它控制心灵的庞大权力。刑罚是回头看着过去,而宽恕是向前看,消弭暴力循环,帮助我们不再受制于加害者造成的影响。因此有一句谚语说:争端止于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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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转头,朝山丘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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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梅尔和我祖父。一个人浑身散发出放下之后的自由和平静,另一个执着要全世界陪他一起伤痛。许多研究提及宽恕对人有益,心存仇怨则健康受损,现在我亲眼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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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天还是没等到NAR组织取得参观监狱的许可,同时我焦急地观望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在一家叫“洗车场”的餐厅里,我和朋友诺琳加入了大选守夜派对。来到卢旺达的第二夜我就与她结识,那天诺琳和一群来协助本地航空公司发展的外籍人士到这儿小聚。才24岁,又是基加利本地人的她,踩着高跟鞋、穿着无袖背心裙在夜色中露面,那模样让人以为自己看见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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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诺琳喝多以后,说起自己的故事:父母信仰基督新教五旬宗,禁止她阅读《圣经》以外的任何书籍,家中也不能有世俗音乐。诺琳一家是图西族人,1994年之前的小规模屠杀事件中就逃往乌干达,还改名换姓假扮胡图族。多年过后,他们与将近50万受迫害的同胞回归,却发现亲族几乎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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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琳说起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口吻好像在描述刑期:她常常锁在房间里大哭,盼望自己有个正常的人生。好不容易她获得加拿大一所大学奖学金,兴高采烈地过去了,又讶异得知自己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黑人。她觉得遭到排挤,孤单寂寞,罹患严重忧郁症,沉溺酒精与药物,最后只好回国,可是依旧不肯与双亲同居,选择在国内大学完成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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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诺琳敞开心胸,我却暗自沉思所谓“受害者”三个字是不是太过简略,足以误导思考。想到受害者,我们以为罪行是单一的,但事实上,一桩罪的影响会向外扩散,波及周边每个人,乃至于家庭和小区,伤痛在整个网络中流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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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想杀光所有胡图人。”诺琳自白道,也表示自己还是常常觉得愤怒,即便没有明确原因。有几次,晚上喝得太醉,被人踩到脚就会破口大骂对方是“他妈的死胡图人”,然后被店家找人给架出去。疗愈之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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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大地永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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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醒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CNN报道美国总统仍是奥巴马,但艾瑞克转述:“卢旺达矫治署说不行,这计划不可能核准。”程序使我们精疲力竭,我们的做法使矫治署官员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我们不应该吩咐他们应该怎么做。这里他们说了算。我们应该求他们,而非吩咐他们。我听了很沮丧,行前艾瑞克还担保没问题,当然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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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和玛丽谈谈看?”我拜托道。玛丽是矫治署署长。艾瑞克表示他试着安排双方下午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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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笔记本电脑,我拿了钱包去拜访一位“上帝的琼”(Jean de Dieu),他领导的组织是“平安:和平教育”(Shalom:Educating for Peace)——从人名到组织名,都在暴露希伯来文化背景。我一开始就担心遇上阻碍,所以持续追踪本地从事监狱改造服务的单位。琼与我在卢旺达随处可见的自助餐厅共进早餐,他笑起来露出大大的齿缝,一边笑一边介绍自己的背景。与许多人相同,琼目前靠这市场为生,至少是有此打算。他在南非取得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司法、和平与反贪腐行动之间的关联,于是成立组织针对这些领域给年轻一代提供课程。后来我得知琼是“混血儿”,母亲是图西族,父亲是胡图族。他妻子同样是两族通婚的孩子,在1994年失去母亲,与兄弟们躲在地下室好几周才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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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参观和平村?”琼问。我说好,但压根儿不知道和平村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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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开着1981年的丰田汽车载我上路,车子外观和声音不像能熬过山路,而鲁林多省(Rulindo)距离基加利还有两小时车程。路上接了鲁林多的代表塔西斯先生以后,车子走走停停,最后抛锚。两人连声说无所谓,车子停路边改搭公交车就好。我听了背脊一凉,但他们异口同声表示一定来得及让我回矫治署去见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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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了一辆贴满切·格瓦拉图像的小巴,我差点儿被挤得坐上乘客大腿。路上风景美得令人惊叹,道路往山林高处绵延进入一片碧绿。巴士开进森林空地,周围松木嶙峋,鼓声流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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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300人聚集于此,他们坐在地上,身着宽大T恤,披着鲜艳布幔。前面几张椅子上坐了三个男人,一身松垮西装,头上却戴着牛仔帽。看来村民们早已等着客人,一看见我们就唱歌鼓掌。我也跟着拍手,然后勉强听得出一个字,“amahoro”,“和平”的意思。琼凑到我耳边翻译:“和平,团结,和解。埋葬种族屠杀思想,将它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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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村民集会,”他继续耳语,“他们正在计划官方和解周的活动,时间在这个月底,塔西斯过来督导。”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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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琼指着正在发言的年长村民,“正在说明村子的计划,包括种树、准备食物,还有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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