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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一次,囚犯查字典要找单词,”她解释,“他说找不到,于是老师靠过去想帮忙。这时候呢,警卫急急忙忙冲过来,枪口对准他们大吼,‘退后!你想对老师下手吗?’那个囚犯手发抖,气红了脸。总之,你还是别跨过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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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堂课学生程度参差不齐,有小学五年级也有高中水平,上课的老师一头金色卷发,穿着实验室那种白袍,胸口绣了卡通人物。她向学生介绍我,我则稍微介绍美国的“监狱直升班”项目,说明教育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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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好像鸣枪起跑,赛马奔驰,他们全都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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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给我们上课,我们当然会回到街头混啊!”前排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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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51岁了,没什么指望,但他们不一样。”说话的人指着身旁肤色较浅的年轻人。“我这辈子没机会受教育,住的那个贫民区根本没学校。我生下来什么也没有,连出生证明也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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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想访问他们对于阅读矫治计划的想法,然而进来两天后,我已经可以得出结论。计划本身立意良善,而且可能是维系囚犯理智的最后一条浮木——问题是,想想这环境就知道一切荒谬可笑。文学在这么极端的单人囚禁以及整个超高度安全级别监狱体系中有何意义?换取几天的减刑?原本刑期就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有人真心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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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早上和下午,那位老师离开以后,我被安排进入教室。“你去给他们上课吧!”于是我听见了他们颇为震撼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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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奥,40岁,母亲生他的时候才11岁,而且是遭人强暴。酗酒的父亲差点将他打成泥,所以法比奥6岁就逃家,在几十个孤儿院间游走,7岁开始犯罪,18岁入狱,26岁才隔着监狱铁栅再次见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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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托,38岁,家里还有14个兄弟,为了养家混帮派贩毒,所以在州立监狱进进出出,反而因此钻研出更高深的犯罪技巧,但也不幸染上毒瘾。后来一次抢劫商家行动被发现,不慎开枪射杀了联邦警察,已经在禁闭室内待了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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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一个个低着头,气氛就好像有颗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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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 família”(葡萄牙语的“家人”)这个字出来以后,点燃了大家心中那把火。一个人关在牢房里面实在难受,不过真正的深渊在于与妻小父母相隔数千数万里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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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们滔滔不绝,但安德烈已经体力不支,翻译跟不上以后索性暂停。不过我一直点头,而且也真的明白他们说些什么,就和我在美国、牙买加,尤其是在波尔斯穆尔那里听到的都一样。无论是贫民区、战区、南非街头或者这儿的法斐拉,都是类似情境。他们的人生不外乎两个力量在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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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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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犯、贫民区,乃至于这整座监狱,其实就是种族不平等的结果。当年非洲奴隶被带到巴西的人数是美国的10倍以上,而且苦难在这里维持到19世纪才结束——1888年才废除奴隶制度的巴西,在所有美洲国家中敬陪末座。即便废除黑奴,社会仍透过警察权、刑罚权压榨他们成为奴工,几十万名可怜黑人被逮捕,名义是行为不检,包括游荡、闹事、酗酒,甚至是跳卡波耶拉(一种传承自非洲的舞蹈,由于带有武术成分所以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解禁)。被捕的黑人沦为劳工,或者被迫加入军队,即便1988年巴西成立新联邦宪法,还是没有吸收黑奴后裔进入国家经济或政治生活的政策。隔离充斥于社会各个层面,无论教育、就业、土地分配和居住,以及公共服务,于是到了2009年,黑人或混血儿仅17%真正进入教育系统,超过八成上学不满8年,近2/3非白人学生无法读完高中,能上大学的仅6.6%。巴西全国生活水平在贫穷线以下的公民超过七成为黑人或混血,工资比白人少了不只一半,预估寿命也短6年,主管职位有97%、经理职位83%都被白人占据。如果巴西的白人和非白人分裂成两个国家,白人巴西能在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排到全球第44名,但非白人巴西却是第105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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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观之,巴西非白人族群犯下杀人案比例将近白人族群的2倍,在某些地区甚至超过3倍,其实一点也不意外。非白人明明是全国人口1/2,却占了监狱囚犯的三分之二、入狱概率是白人的2倍,也一样并不奇怪。几百年下来累积的社会制度一直在荼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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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后会不再犯罪吗?”玛拉问一个囚犯,囚犯眼睛下面已经满是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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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回去还是没工作,你要我怎么办呢?”他看起来好像想要冲上前:“就算回去了,谁要给我工作?谁愿意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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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向我,眼睛一亮:“美国的情况怎么样?政府会帮忙吗?会不会给工作?记得,有机会的话帮我报名,看看我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可能正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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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看着红线,但还是将笔记本递到铁栅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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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亨里克·普罗科皮奥,他写下自己的姓名,笔迹很秀气。“要记住哦。”他将本子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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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种族,另一个力量是阶级。美国已经注意到犯罪问题实际上就是贫穷和不平等的问题。所得分配不均达到1928年以来新高,排名前五分之一的家庭人口掌握了全国88.9%的财富。同样问题在巴西更极端,所得不均程度比起美国还高出25%。症结追溯到1870年到1890之间,当时巴西经济成长率近乎世界最高;到了20世纪50年代,看似要超越美国,于是2000万人移入大城市,可说是史上最大一次迁徙。然而,也就因为经济成长急速趋缓,数百万人陷入贫穷,1980年到1990年,最低工资下降46%,人均所得也滑落7.6%,同时期最富有的前五分之一人口的财富却成长65%,穷困的那一半公民收入反而下降12%。GDP用于医疗预算仅3%,教育不到5%,但退休抚恤占了12%——这笔支出只有巴西社会顶端五分之一的人享受得到,活在地下经济体系的人口高达全国人口的40%,完全得不到保障。此外,居住权也是一大危机,三分之一家庭没有足够空间,全国统计起来还短少580万户居住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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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如此普遍,社会服务如此缺乏,巴西政府却宁愿砸重金建造我身处的这所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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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问他们,师生立场互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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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给我的总结是一句巴西俗谚:“做给英国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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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们表示,事实上,政府需要黑帮存在,因为贫民区和监狱需要人管理。波尔斯穆尔监狱的数字帮便是在同样背景下诞生。不过巴西政客们却又得定时作秀,表现自己努力打击犯罪,不然选举会失利。卡坦杜瓦斯监狱以及它四个兄弟是这国家一场大手笔的秀,尽管单独监禁根本是虐囚,尽管监狱根本没有解决犯罪、暴力、社会不公的问题,甚至对于帮派规模毫无影响,联邦政府还是设法将所有囚犯抹黑成危险人物,他们莫名成了黑道大哥,回到家乡臭名远播。尽管同样策略在美国根本失败了也无关紧要,戴维·斯卡贝克(David Skarbek)2014年的新书《黑社会的社会秩序》(The Social Order of the Underworld)就解释了这件事,他研究加州监狱内部的帮派以后,发现性质与巴西PCC类似,“最后提供了暴虐却有效的管理手段”。加州一开始也将同帮派的囚犯分散到相隔很远的不同监狱,以为这样可以削弱联系,没料到反而使势力扩展到其他州,触手伸入联邦系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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