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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10 什么也别说:一桩北爱尔兰谋杀案 [:1702852818]
1702854611 什么也别说:一桩北爱尔兰谋杀案 二十一 在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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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13 2001年,当安东尼·麦金太尔开始采访布伦丹·休斯时,他住在帝维斯公寓仅剩的楼房里。1993年,在一群积极分子对帝维斯建筑群恶劣的住宿条件发出强烈抗议后,琼·麦康维尔遭到绑架的公寓楼和其他所有低楼层建筑全部被拆除。[1]20世纪80年代期间,一群煽动者成立了所谓的拆建委员会,他们的任务就是让帝维斯公寓变得无法居住。[2]每次有公寓空出来,这些自封的拆建队便会赶在第一时间拿着大锤冲进去,捣毁浴缸、水槽、马桶和电器装配,砸碎窗户,并把完好无损的门从铰链上扯下来。最后,政府推倒了整个建筑群,为新的住宅小区让路,取而代之的是井井有条的红砖住房,屋前有水泥建的小花园。帝维斯公寓建筑群仅剩的,是那栋二十层的高楼。英国军队继续占用着楼顶和最上面的两层公寓。[3]在他们下面的第十层楼里,住着布伦丹·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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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15 这个住所适合休斯,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西贝尔法斯特的街道,而他是当地人心目中的英雄。即使爆炸袭击已经停止,《北爱尔兰和平协议》给北爱尔兰带来了和平,但在贝尔法斯特各种建筑的墙上,依然满是描绘武装斗争英雄的彩色壁画。年轻的布伦丹·休斯就在其中,他双眼漆黑,满面笑容。然而最近几年,休斯的情绪变得日渐阴郁。“欢迎来探监。”[4]他会对来访的客人说。有时,他一连几天足不出户,宁愿待在家里,独自喝酒抽烟。如今他到了知命之年,标志性的黑发已经变白脱落。他依靠残疾抚恤金生活。他曾在建筑工地做过各种卑微的工作,但除了年轻时在商船队的经历,他从未做过真正的平民工作,而且很难找到稳定的职业。“你无法真正从监狱走出来。”[5]他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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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17 公寓里装点着许多切·格瓦拉(休斯的英雄)的照片:照片里的切·格瓦拉有的在笑,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咖啡。[6]休斯对偶像的这些形象感到亲切,但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奚落。切·格瓦拉是在还算年轻时为政治信仰殉难的,这或许算得上一种幸运。1967年,他被玻利维亚军方处决时还不到40岁,他的皮肤依然光滑,胡子没有变白的迹象。但令休斯困扰的是,虽然切·格瓦拉在古巴的革命取得了胜利,但休斯和格里·亚当斯在北爱尔兰进行的革命却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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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19 在休斯眼里,《北爱尔兰和平协议》象征着最终的妥协:共和党运动正式接受了英国人将继续留在爱尔兰的事实。休斯曾经杀过人,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在为一个统一的爱尔兰而战。但如今他清楚地认识到,共和党运动的领导层可能早已准备好接受低于绝对胜利的结果,并事先决定不告诉像他这样的士兵,休斯认为这是他们故意而为之的做法。对休斯而言,这是一种极其有针对性的战略手段:他直接把责任归咎到他最亲近的同志格里·亚当斯身上。在他公寓的一面墙上,一个带相框的照片和切·格瓦拉的纪念照挂在一起。那是20世纪70年代在朗·凯什监狱拍的一张老照片,休斯和亚当斯用手臂搭在彼此肩上。亚当斯身穿一件宽松的八字领短袖,蓬松的头发落在肩头。休斯穿着一件紧身T恤,上面写着“墨尔本爱尔兰俱乐部”的字样。两人都在铁丝网的背景下咧嘴而笑。休斯对亚当斯已经再无好感,但他仍把这张照片挂在墙上,以提醒自己过去的时光。[7]几十年来,他和亚当斯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这绝不是一段平等的关系。最近,他开始悲观地开玩笑说,他就像共和军的武器,先是被利用,然后被丢弃——一如“解除武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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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24 休斯在帝维斯高楼的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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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26 休斯的焦虑日益严重。这个一手策划了血色星期五事件的人,如今刻意回避贝尔法斯特中心的拥挤地带。他喜欢这座帝维斯高楼,因为他能在公寓的建筑设计中找到慰藉:它就像监狱的牢房一样,与世隔绝的空间是他所能掌控的。[9]他能在酒精中寻得暂时的解脱。医生让他戒酒,可他做不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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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28 麦克斯还记得他最初认识休斯的情景。[11]那时,麦克斯只有16岁。休斯入狱时早已名声在外,他比麦克斯年长10岁。不过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两人成了亲密的朋友。麦克斯在采访过程中发现,对于前准军事组织成员而言,在几十年的沉默之后开始吐露心声,这种经历往往能起到极大的宣泄作用。有时他很难让受访者开口,然而一旦他们开口,却又常常很难让他们停下来。[12]多年的战争故事、恐怖经历、歇斯底里的笑话和内心的不满统统倾泻而出。麦克斯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他会轻声说些鼓励的话,对受访者的幽默报以真诚的开怀大笑,并不时主动分享自己的轶事。他会在强调提问时说:“你能就这个问题说得具体一点吗?让波士顿学院未来的学生有更深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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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30 正如埃德·莫洛尼预测的那样,麦克斯认识这么多参与者的事实——他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一起执行过任务,一起蹲过监狱——赋予了他特有的可信度。在一系列采访中,休斯和麦克斯会坐在公寓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有一次,休斯开玩笑道,他想让波士顿学院为他余生的香烟买单。[13]然后,等他患了癌症,他会反过来控告校方。他们谈了很多,关于休斯的童年,关于他父亲如何在他母亲去世后撑起整个家,关于他和商船队的旅行,关于他如何觉醒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关于他策划的数百次行动,以及在监狱里的漫长岁月。他们还谈到了血色星期五。“那天的行动没有杀人的意图,”休斯坚持道,并补充说,“我对这件事后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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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32 但最重要的是,休斯谈到了格里·亚当斯。[14]麦克斯曾和亚当斯同时在朗·凯什服刑,他了解亚当斯和休斯之间曾拥有的亲密关系。然而现在,休斯对这位昔日的同胞充满了愤怒。休斯憎恶《北爱尔兰和平协议》(Good Friday Agreement)。他开玩笑说,这个协议的首字母缩写GFA实际上代表“糟践所有人”(Got Fuck All)。[15]“这一切他妈都是为了什么?”他会问。那些他夺走的生命,那些被他送上死路的年轻志愿军:一直以来,他认为这些牺牲最终会因为爱尔兰的统一而得以正名。相反,亚当斯已经成了西装革履的政治家,一个和平使者。他将自己塑造成了北爱尔兰后冲突时代的重要角色。对亚当斯的支持者而言,他是一个历史性人物,一个远见卓识的人,一个值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但在休斯看来,格里·亚当斯可能已经被自己的野心所蒙蔽——更有甚者,他可能遭到了英国人的摆布。当临时共和军在监狱里就战略问题组织教育学习班时,其中一门基本课程讲到,英国镇压叛乱的核心方法就是“对他们能应付的领导阶层施加影响”。[16]休斯认为,在和平协议之后,亚当斯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受到了这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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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34 在任何武装冲突中,指挥的责任之一,就是高级军官必须做出可能让下属送命的选择。在休斯下达的命令中,有些曾导致年轻志愿军乃至无辜百姓丧命,他的精神因此受到重创。这些事件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重演。他告诉麦克斯,血色星期五事发当天,他是地面部队的指挥官。但发号施令的,是亚当斯。“格里才是做决定的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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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36 借由否认自己在冲突中扮演过任何角色,亚当斯事实上推脱了自己对诸如血色星期五这种灾难的任何道德责任——并在这个过程中否认了他和昔日下属的关系,例如布伦丹·休斯。[17]“这整件事让我感到恶心,”休斯说,“这意味着,像我这样的人……必须为所有人的死承担责任。”如果这所有的杀戮至少成功将英国人逐出了爱尔兰,那么休斯或许可以认为自己的行动合乎情理。但他觉得自己被剥夺了获得宽恕的任何理由。“到头来,”他说,“没有一个人的死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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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38 当休斯和这些心魔斗争时,他惊诧地发现,亚当斯似乎完全没有这种痛苦的反省。相反,他游走于一个又一个上镜的机会,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过往经历的影响。这令休斯愤怒不已。他当然是共和军成员!“所有人都知道,”他告诉麦克斯,“英国人知道,街上的百姓知道,就连街上的狗都知道!而他却在那里矢口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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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40 作为武装斗争的老兵,休斯似乎拥有无懈可击的资历让他在共和党的圈子内立足。然而,在他拒绝支持和平进程并疏远亚当斯后,不容异议的新芬党继而将他打入冷宫。依靠政府补助作为生活来源的境况让休斯感到难堪,而且他不得不眼看着其他人——那些“从未动过真刀真枪,从未真正参与革命,却又跟志愿军的死紧密相关的人”——在战后的贝尔法斯特成为权力掮客。他抱怨说,亚当斯和他的同伙似乎正在享受一种跟革命社会主义者所宣称的政治信仰相左的奢侈生活。他把他们称作“阿玛尼西装旅”。[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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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42 同样令休斯担心的是,武装斗争正在被纯净化和具体化,变成了贴在车尾的标语。共和党运动向来对殉道者十分崇敬,但在休斯看来,有些尚在人世并且因为自己的贡献而在后来备受煎熬的殉道者似乎正在被抛弃,他们被自己的涂鸦形象喧宾夺主。“用壁画的方式纪念在漫长的孤独中因为酗酒而死的毛毯抗议者有什么用呢?”他会说,“我讨厌现在的年轻人把当年的事件想得很浪漫。”[19]他补充道:“真相和想象相去甚远,我想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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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44 没过多久,亚当斯便听说他昔日的同志背弃了他。2000年,他们两人见面了。亚当斯质问休斯为什么要公开批判他,并对休斯交往的部分对象进行质疑,休斯回忆道:“他说我交友不慎,应该和那些人断绝来往。”[20]休斯认为这个建议是对他的审查,这愈发加剧了他心中的怨愤。[21]有一天,休斯在公寓里发现了一个窃听器:一个黑色小麦克风。在过去,这种设备几乎肯定是英国军方安置的。但现在他确信,是共和军把它安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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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46 这种幻想破灭的感受贯穿于麦克斯进行的其他采访中。理奇·奥拉韦是麦克斯的采访对象之一,他年近五旬,身材矮小健壮,曾和休斯关在同一间牢房,并且是博比·桑兹的好朋友。1981年的绝食抗议期间,奥拉韦曾担任抗议者的主要发言人。当麦克斯最开始找到奥拉韦,告诉他“贝尔法斯特项目”的时候,奥拉韦不愿参与进来。巧合的是,二十年来他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他担心,一旦他说出自己在共和军的经历,这个秘密可能会泄露出去。但麦克斯最终说服了奥拉韦,并开始在晚上带着录音机去他家里。最初的几次采访平淡无奇,奥拉韦谈到了他的家庭背景,谈到20世纪40年代他的父亲为共和军效力,谈到他是唱着反抗歌曲长大的,谈到他在青少年时期就加入了临时共和军。奥拉韦讲述了他是如何与格里·亚当斯一起被关进了“梅德斯通”号。他还提到,他曾经为了弄点酒钱“擅自”抢劫。他的共和军上司用枪击双腿的方式对他进行了惩罚——他认为总的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处罚。[22]有一次,麦克斯和奥拉韦正在进行采访,结果传来了两架飞机撞进纽约世贸中心的消息。两人对此惊骇不已。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发现,爱尔兰传统的政治暴力和“基地”组织的大规模屠杀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也并未深思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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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48 “我不想谈论绝食抗议的事。”奥拉韦多次告诉麦克斯。在前八次采访中,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在最后一次采访的当晚,这个话题被提了出来,奥拉韦发现自己说出了这个他承诺绝不开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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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50 1981年夏天,博比·桑兹和其他三名绝食者死后,奥拉韦在监狱内协助引导谈判。据奥拉韦所言,囚犯们收到了撒切尔夫人的秘密提议,这份提议几乎同意了他们的所有要求。[23]它并不是百分百的让步,但它保证,他们将可以穿自己的衣服——这是他们的主要诉求之一——连同其他重要的让步。奥拉韦和另一位谈判代表向监狱外的临时共和军领导层偷偷送去了消息,表明他们倾向于接受英方的提议,结束绝食抗议。[24]然而外面传话进来——准确地说,是格里·亚当斯——说撒切尔夫人的提议还不够,绝食者应该坚持下去。[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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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52 抗议结束之前,又有六个人死去。[26]关于这件事的公众叙述是,继续绝食抗议是那些囚犯自己的坚持。而奥拉韦从未发声质疑这种说法,他顺从了后来他所说的“精心编造的谎言”,这些谎言将这些戏剧性事件紧紧包裹在其中。但私下里他怀有巨大的内疚,因为他当时没有挺身而出,没有坚定自己的立场。他不明白,为什么监狱里的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提议,而亚当斯和他身边的人却偏要让抗议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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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54 经过多年的深思,奥拉韦开始形成一个可怕的推测。当博比·桑兹竞选议会席位时,和平抗议者寻求公职的情景引发了民众对共和主义的广泛支持,其规模是共和军通过暴力手段从未达到过的。1981年5月5日桑兹去世后,多达10万人涌上街头。奥拉韦无权参与军队委员会的讨论,而他们是决策者。但他开始认为,亚当斯延长绝食抗议是故意为之,目的是充分利用抗议引发的广泛的同情和支持。就共和党的政策而言,绝食抗议是“原子分裂”的时刻,奥拉韦如是总结道。[27]亚当斯第一次发现了通过选举政治带来变革的可能性。在延长抗议活动的决定中,他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能极大地拓展共和党运动的支持基础。[28]它只需要付出六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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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56 在奥拉韦开始向麦克斯讲述这个故事后,他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他开始哭起来,起初是抽泣,接着像个孩子般无法自已地号啕大哭。20年来,他的良心一直背负着那六个抗议者的死。在20年的沉默之后,说出这件事让他感到了情绪的涤荡。“我他妈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要说出来,”他告诉麦克斯,“这些人死得太他妈不值了!”[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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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854658 然而,当奥拉韦开始思考,也许是亚当斯罔顾他人死活,认定前赴后继的殉道者是新芬党成为可行政党不可或缺的条件时,奥拉韦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如果不是这个决定,这场战争也许远远没有结束。正如埃德·莫洛尼后来写道:“绝食抗议让新芬党成功涉入选举政治成为可能:共和军的武装斗争和新芬党的政治活动之间后来产生的矛盾引发了和平进程,并最终结束了冲突。假如1981年7月撒切尔夫人的提议没有被破坏,那么有可能,甚至很可能,所有这些都不会发生。有人会说,只要目的正当,就能不择手段。还有人会说,和平的实现如同珍珠,值得为她付出代价。”[30]在奥拉韦看来,一个人能玩一场如此漫长而处心积虑的游戏,并将六个人送上不必要的死亡之路,那么他一定是政治策略的天才——但也是一个反社会的人。[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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