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914280
1702914281
我们看一下1492年出版的第一份战争宣言，我们从耶鲁大学本尼克珍品与手稿图书馆（Beinecke Rare Books Library）那里获得了这份宣言的副本。这份宣言以很快将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Ⅰ，1459～1519）的名义撰写，长达8页，由精致的羊皮纸制成。与我们后来看到的许多宣言小册子不同，这部手稿版面较大，其页面大小与标准的笔记本纸相近。它印刷清晰，但字体暴露了文件的过渡性质，它依旧遵循中世纪使用速记抄写的习惯，许多拉丁词被缩写，以减少抄写手稿的劳动。[42]
1702914282
1702914283
现代读者很难读懂这份文件。宣言开头如下：“因为没有人不知道法国人是公鸡。”[43]问题不仅仅是大多数人不理解这个笑话——“gallus”的意思是“一个高卢人”（即一个法国人），在拉丁语中也是“一只公鸡”的意思——或者对15世纪的历史知之甚少，无法理解为什么法国人被称为公鸡，或者更不知道它被称为公鸡代表着什么。最令人困惑的却是，马克西米利安宣称有权对法国国王查理八世（Charles Ⅷ）发动战争，是因为查理夺走了自己的妻子。
1702914284
1702914285
1491年，查理入侵布列塔尼（Brittany）。当布列塔尼公爵夫人安妮（Anne）投降后，查理要求她嫁给他。不幸的是，众所周知查理形象欠佳，缺乏吸引力——肖像画家弗朗西斯科·蒙塔纳（Francesco Mantegna）向人透露，一想到这个“瘦小驼背”，长着“一双鱼泡眼”、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头上留几根稀疏毛发”的男人，就要做噩梦——而且当时安妮已经和马克西米利安结婚了。尽管如此，她仍然不得不宣布放弃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婚姻，转而与法国国王查理结婚。[44]三天后，查理和安妮秘密订婚，并于1491年12月6日在都兰的朗热堡（Langeais Castle of Touraine）公开结婚。
1702914286
1702914287
不出所料，马克西米利安暴跳如雷。他决定在战场上和舆论法庭上攻击查理。马克西米利安利用当时的新媒体——印刷机——发表了一篇宣言，阐述了他发动战争的正义理由。
1702914288
1702914289
这份宣言充满了对查理尖酸刻薄的谩骂。宣言开篇关于法国公鸡的侮辱是在影射法国国王：查理是霸占布列塔尼的安妮成为他许多母鸡之一的公鸡。宣言继续指责法国国王，向“轻信的民众”灌输“虚构的谎言”，这些谎言充满“无聊的琐事和空洞的自吹自擂”，并且他宁愿进行此类“背叛”行为也不愿加强“正义战争的力量和活力”。[45]查理的恶行“超过了通奸者、强奸犯和奸夫”。[46]宣言的结论是，查理的罪行穷凶极恶，马克西米利安别无选择，唯有开战。
1702914290
1702914291
举个更近一点的例子，波尔克总统在1846年向国会提交的战争咨文就被认为是一个宣言。美国在1812年以后不再使用“宣言”这个词，大概是因为它听起来欧洲色彩太浓厚了。[47]在这份咨文中，波尔克通过阐述美国的正义理由即索偿债务，证明了美墨战争的正义性。
1702914292
1702914293
为什么主权者不厌其烦地要解释他们发动战争的原因？为什么不直接开战？因为发布战争宣言可以达成几个目的。战争宣言的表现和功能与今天诉讼中的投诉很像，尽管它们通常表现得更加激烈，如马克西米利安的宣言所表明的。和投诉一样，战争宣言阐述了受害方对被控为加害方的指控。正如投诉是对损害的赔偿要求一样，战争宣言也是如此。
1702914294
1702914295
通过向外界宣布战争原因，战争宣言力图表明其所论及的战争是正义的。正如瓦特尔所解释的，“战争目前是由宣言公开和宣布的。这些文件永远都会包含正当理由，无论是高明的还是蹩脚的，参战方拿起武器的权利都是基于这些理由”。他补充道：即便“最不谨慎的主权者也希望被认为是正义的、公平的和爱好和平的”。[48]
1702914296
1702914297
宣言有时会让争端和平解决，这要追溯到可被称为“回应宣言”（counter-manifestos）的东西。如果说宣言等同于原告在诉讼中的投诉，那么回应宣言则等同于被告应诉文件中的应答。正如应答可以产生和解一样，通过澄清争议条款，回应宣言给予了各国解决潜在分歧的机会。例如，一方可能会道歉或提供赔偿，而不是诉诸战争。
1702914298
1702914299
在1790年努特卡危机（Nootka Crisis）期间，西班牙俘获了它宣称的正在侵占其太平洋西北部领土的几艘英国船只。针对此次捕获行动，英国以向议会两院发表国王咨文的形式发布宣言，威胁发动战争。[49]通过一系列回应宣言，西班牙慢慢做出了让步。[50]虽然它否认英国有权与西属美洲进行直接贸易，并声称自己有权使用武力来保护其诉求，但它同意归还这些船只。危机最终解除了。
1702914300
1702914301
当回应宣言没有带来和解时，它们仍然可以作为针对另一个主权者提供的正当战争理由的反驳意见，也可以作为所有反诉的声明。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子是，1672荷兰议会的回应宣言分为两栏。左栏以“英国宣言”为题，重印了英国对荷兰的宣战书；右栏以“回应”（ANSWER）为题，包含了对英国每项指控的逐点反驳。例如，左栏复述了一项英国人的指控，即它为了解放荷兰糖厂的奴隶而在西印度群岛进行干预——“让那块殖民地上的所有我国国民都得到自由”；右栏回应说：真正的原因是遏制荷兰的贸易，并“尽一切可能的手段摧毁我们的殖民地”。[51]
1702914302
1702914303
发布战争宣言的目的是进行广泛的宣传，以传播到那些被号召支付战争费用和被号召参加战斗的人群当中。他们的观众还包括外国中立的力量、盟友、敌人及其精英群体。随着传播文字的技术变革，战争宣言的宣传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中世纪的战争宣言是手抄的并在乡村地区宣传，人们经常在那里对着聚集的人群大声宣读。1340年，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King Edward Ⅲ of England）下令将他与法国开战的理由“固定在教堂门口和其他公共场所，从而可以明确地通知所有人”。[52]但随着印刷机的出现和识字率不断提高，战争宣言被印刷出来并最终作为小册子出售给欧洲公众。[53]一些保存下来的宣言仍然有价格标签。1719年路易十五（Louis ⅩⅤ）对西班牙的宣战书随同战争宣言，售价为6便士。[54]18世纪，随着报纸大量发行，战争宣言作为专题被刊发在每天的报纸上。[55]
1702914304
1702914305
战争宣言的风格根据主权者的政治战略、争端性质和作者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有些是恶毒攻击且针对个人，另一些则是语气平和且符合逻辑。法律上最严谨且最令人叹服的宣言往往极其乏味。莱布尼茨的冗长宣言具有律师抗诉的所有魅力。他的观点是，法国人迫使西班牙垂死的国王改变自己的意志，对他施加了不适当的影响。他这样解释：
1702914306
1702914307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法国的支持者在已故国王将要去世时，以他的名义在马德里皇宫里立下了一项遗嘱，在其第十七条中，他们让他解释了《比利牛斯条约》（Treaty of Pyrenees）及与玛丽亚·特雷莎女王（Queen Maria Theresa）的婚姻合同，以及插入其中的放弃声明，这违背了人们对其的一贯理解；仿佛这种放弃的目的只不过是阻止两颗皇冠结合在一起戴在一个人头上而已。[56]
1702914308
1702914309
1702914310
1702914311
19世纪和20世纪，各国继续发表战争宣言，尽管“宣言”一词变得不太常见。无论它们被称为什么，主权者总是急于通过提供理由来证明自己拥有使用武力的权利，以便把自己与流氓分子区别开来。正如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Gustavus Aldophus）的战争宣言开头所写的那样，“当我们谈论战争时，首先要提出的问题是，它正义与否”。[57]
1702914312
1702914313
“正义”理由
1702914314
1702914315
尽管主权国家非常重视战争宣言，但我们要考虑是否应该这么做。难道我们不应该怀疑这些文件？毕竟，这些文件是主权者用来向其臣民兜售战争的宣传手段。
1702914316
1702914317
当然，如果认为每一份宣言都是关于主权者为何决定发动战争的准确声明，那就太天真了。有些是，有些则不是。很难知道决定战争的人心中究竟是作何考虑。但是战争宣言的价值与它们可能或不可能揭示主权者的内心世界没有多大关系。宣言之所以很重要，正因为它们是宣传。宣传的功能是说服。因此，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宣传机构说服人们的理由来判断什么样的理由通常具有说服力。
1702914318
1702914319
尽管如此，战争宣言对于理解旧世界秩序下的战争却没有多少研究价值，因为对其研究很少，而且都不是英文的。[58]战争宣言之所以被历史学家忽视了，部分原因在于它们很难找到。幸存下来的副本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中，并以许多不同的语言出版。为了更多地了解主权者参战时提出的法律诉求，我们自己汇编了战争宣言集。宣言集中包含400多份战争宣言，时间跨度为从15世纪末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拉丁语、英语、法语、德语、奥斯曼土耳其语、荷兰语、葡萄牙语和古汉语等多种语言发布。这个集子让我们窥见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发动战争的理由在今天看来是荒唐透顶的，但在当时却被认为是完全合法的。[59]
1702914320
1702914321
例如，马克西米利安的战争宣言证明了对法国的 战争是正当的，因为查尔斯夺走了他的妻子——不过，不可否认，这是我们的集子中唯一一份以夺妻之恨作为发动战争理由的文件。其他的战争宣言很少以好色作为错误行为来指控敌人，它们通常包含对敌人犯下不止一种错误行为的指控。其中包括自卫（69%的宣言）、执行条约义务（47%）、获得侵权伤害赔偿（42%）、违反战争法或国际法（35%）、阻止破坏均势（33%）、执行继承法和其他世袭权（30%）、保护贸易利益（19%）、人道主义考虑（17%）、保护某国人民宗教自由（15%）、保护外交关系（14%）、捍卫“真正的信仰”（true religion）（13%）、寻求独立（6%）、收债（4%）和捍卫传教权利（1%）。[60]
1702914322
1702914323
自卫是战争的主要原因并不令人惊讶，但其他许多理由表明，当时是一个与我们当前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纠正侵权伤害、收债、保护贸易利益、捍卫各种宗教利益：在今天，这些理由中没有一条被视为可接受的发动战争的理由。但也存在发动战争的理由惊人相似的情况。一般而言，我们倾向于认为人道主义干预是最近才出现的。但正如上面的统计所表明的那样，在我们考察的从15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的全部战争宣言中，足足有17%包含了人道主义理由。例如，弥尔顿声称，与西班牙的战争是正义的，部分原因是征服者的残暴。[61]军舰应该被“用来为英国人以及可怜的印第安人报仇雪恨，在那些地方，他们遭受西班牙人如此不公正、如此残酷地对待，而且经常流血牺牲”。[62]泰迪·罗斯福（Teddy Roosevelt）为美国入侵古巴辩护，理由是“那里偶尔发生如此大规模、如此恐怖的罪行，以至于我们怀疑，无论这是不是我们要为之努力的明确责任，我们至少要表明对这些行为的不赞成，以及我们对因这些行为而遭受痛苦的人们的同情”。[63]
1702914324
1702914325
在阅读战争宣言时，我们需要牢记，主权者所采取的最佳策略是遵循律师界的古老格言：“当法律对你有利时，多强调法律；当事实对你有利时，多强调事实；当法律和事实都对你不利时，敲桌子把水搅浑。”从这些战争宣言中我们可以看到，主权者在有正当理由时，就将理由解释得很明白。当他们有证据支持自己的诉求时，就将证据罗列得细致且面面俱到。当既没有正当理由又没有事实依据时，很显然，他们通过采取随意侮辱和转移话题的办法来把水搅浑，从修辞上来讲，这与律师敲桌子把水搅浑异曲同工。但是所有宣言的作用——无论价值如何——都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认为这些行为是对错误行为的正当回应。主权者不可能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开战，战争的发动必须被冠以正义之名。
1702914326
1702914327
国际法执行
1702914328
1702914329
战争宣言彰显了旧世界秩序的另一个重要特征：违反国际法不仅是一种投诉的理由，它们是战争的正义理由。我们汇编的集子中，足足有47%的战争宣言将对方破坏条约义务作为发动战争的理由，35%的战争宣言将对方破坏战争法或国际法作为发动战争的理由。此外，一些宣言将侵犯习惯国际法（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保护的权利作为发动战争的理由，其中包括自卫（69%）、贸易利益（19%）和外交关系（14%）。
[
上一页 ]
[ :1.7029142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