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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是一部中国的政治典范。它揭示了好政府的规范,但没有对如何实现它们提出任何实际的建议。从这部著作里,一个人可以学到道,它是和实际政治平行的,但是并不混同。后世给予孔子的称号是“素王”,是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地位的王,这在中国的特殊概念里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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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伦理路线不能控制政治路线,尽管学者可以反复地批评政府不按照道去行事,但在真实的日常政治中,皇帝或者拥有政权的人并不觉得羞耻,并不理睬他们。在一个失道的国家里,学者除了把他的规范卷起,藏入怀中,还能给人民做些什么事情?学者可能像孔子曾说过的:“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但是孔子也说过:“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学者们可能死去,因为他们是现实世界上的人,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当帝国权力统治着整个国土的时候,他们怎么能够隐藏起来呢?帝国权力可以焚书坑儒,可以杀死一些学者,因为一些著作伤害了皇帝;帝国权力可能暂时完全地压制着伦理路线。孔子是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的,这就是说,共生在同一个世界上的伦理和政治的两条路线是不可能各行其是的。尽管学者的伦理路线可能不愿意与政治路线作斗争,而政治路线能够做到,并且经常做的是镇压伦理路线。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学者们能够做什么呢?积极的方式是,像西方人所作的一样,去解决这个两难推理,去压倒帝国权力,使实际政治服从于社会所接受的规范。但是这种积极措施是不符合封建传统的,我们很少在中国历史上发现这种积极的抵制,历史所走的是另一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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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孔子呼天的时候,这个天是一个中立的抽象概念,是不会干涉世界上的事情的。但是当学者的伦理路线被皇帝逼迫到一定程度,他们已没有任何可能获得政治权力的时候,他们就试图把天变为一种积极的力量。孔子的道是没有内在力量的。它是不做事情的,做事情是皇帝的任务。然而,在汉朝,一种现实主义的会干涉人间事物的神的概念逐步形成了。一个汉朝的学者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以天谴来威胁皇权的方式来解释《春秋记事》。他在写给汉武皇的一段声明里说:“臣谨案春秋之文,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伤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矣。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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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董的公式里,上是天,中是皇,次是学,末是民。在这个公式里,皇帝不是被压制的,而是被天的行为所威吓和限制的。但是问题是:既然天通过自然现象表示赞成或者不赞成,谁知道天的符兆的意义呢?除了学者谁能解释这些符兆呢?这样董确实是强调了学者的重要性,在这里只有他能够解释天意。这个概念的第一部分有别于通常孔子的观点,特别为孟子所详述。据此,天意是在人民的意志里表示出来的。按照这种新的观点,学者们应该解释在自然现象中表现的天意。它不是企图民主地控制政治权力,而宁可是通过宗教间接地控制。学者的作用只是简单地帮助君主迎合天的需要,而如果对皇帝有所惩罚,将是通过自然现象,而不是通过人民。君主权力在理论上是服从于宗教力量的,同时,学者有一定的独立地位。换句话说,学者的伦理路线不再受到皇帝政治路线的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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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董仲舒再进一步,最后他可能把学者从一个天意的解释者变成一个教士。因此,学者─教士有可能形成一种有组织的教会,而且有神的制裁力,可能强大到足以制约不加限制的君主权力。如果这件事发生的话,我们中国可能有着像西方教会和国家之间那样相似的关系。但是当这种理论向君主权力的最高权威提出挑战时,它立刻遭到了镇压。董仲舒发展了一种预兆的理论,甚至能够用阴阳来预示自然灾害。“故求雨闭诸阳,维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一次,皇帝长陵的殿堂着火,董解释这意味着皇帝已经做错了一些事。他的朋友主父偃知道了这件事。他妒忌董,就偷了关于这件事的解释著作献给皇帝。皇帝把所有的学者叫在一起,把著作给他们看。董的一个姓吕的学生,不知道这篇著作是他老师写的,就说它全是“愚妄”。因此皇帝得到了解脱。他把董投入牢狱,判他死刑。后来董得到了宽赦,但再也不敢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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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预兆表示的天谴理论并没有能成功地控制君主权力。但它鼓励人民用这种方式来破坏帝国专制主义的权力。如果天不喜欢某个统治者,那么这个统治者就必须下台。汉朝之后,一旦有任何社会骚动,这种理论就被用来为人民的造反辩护。尽管大家接受了这种可能会为叛乱作辩护的理论,但它并不能改变帝国权力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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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治下,与董仲舒同时有另一个研究《春秋记事》的学者,叫公孙弘。这个人参与了迫害和流放董。他采取了为帝国权力辩护的另一种形式。这就是,变为一个官吏,为皇帝服务。正统的孔子主义者嘲笑公孙弘,因为他出卖了保持道的孔子主义精神。一个老年学者,九十岁的辕固生退休了,他不肯修正他的意见去讨好皇帝,对公孙弘侧目而视,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这意味着学者的责任是维持伦理路线,而不是去做一个机会主义者。公孙弘出身微贱,他做过狱吏,甚至牧过猪,后来他成了宰相。他是第一个爬到这个位子上而和皇帝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此他很清楚地看到把伦理路线出卖给皇帝,使孔子的规范服务于君主权力的好处。实际上,一个人除非完全从世上退隐,否则就只有两种选择:不是使伦理路线服从于政治权力,就是变成不受欢迎的人。老学者辕固生和董仲舒不服从,被流放了。但是公孙弘屈服了,做了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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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宰相,公孙弘提倡君主应该用他这一类的学者来统治人民的原则。他说:“夫虎豹马牛禽兽之不可制者也,及其教驯服习之。至可牵持驾服,唯人之从。愿闻揉曲木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期年而变。”公孙弘发展了为皇帝服务的做官技术。例如,每天早上的会议上,他向皇帝提出各种行动的方案,并且让皇帝作出自己的选择。对此他不作辩解,也不坚持任何自己的意见。因此,皇帝认为他是谨慎的,善解人意的,并且懂得行政工作,是一名专家学者。皇帝将会喜欢他,接近他。当皇帝叫他当一名听众时,即使他发现他们观点不一致,也并不声辩,而是退回去,找另外一个人来调解。这个人将情况首先报告给皇帝,公孙跟随之。这种圆滑的处事方式使皇帝很喜欢他。然而,即使是内阁会议决定事情的时候,这个聪明的人也不遵照协定说话,而是依皇帝的态度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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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弘的圆滑世故使他受到其他官吏的攻击。他们说:“这个人是最多诈而无情的。他面孔一变就攻击他的朋友。他自己首先提出了这个意见,但是又放弃了它,他是不忠的。”皇帝问公孙弘这是否是真的。他答道:“那些理解我的人会认为我是忠的,而那些不理解我的人会认为我是不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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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公孙的另一种批评是:“公孙身居高位,俸禄甚多,但还老是穿棉袍,那是不诚实的。他给人的印象是谦虚的和节俭的,其实不是这样。公孙从小官做起,但是只在几年内就爬得这么高,成为一名宰相并且封侯。他这个人外表上似乎是温和的,易于相处的。他盖了一幢客馆,邀请参加他的工作的人住在里面。他自己只吃一点肉,而对他人则招待得很大方,对家里却不管不顾。但是,不管外表上表现得多么善良,他内心里却妒忌每一个人。他接近那些与他不和的官员,从而找到一些方法去伤害他们。他杀死了主父偃,流放了董仲舒。这些都是他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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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古书的引用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多么不讲原则的人,他揣摩上意,不讲原则,出卖朋友,结党营私,窃居高位。这是一种经常可以在中国看到的官僚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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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公孙弘的样子来看,孔子及其门徒保持的伦理路线就不再是规范了。学者们去支持君主权力了。这种变化体现在韩愈这个人身上。尽管他本人被认为是直接地从伦理路线中承袭下来的,但是他的地位不是一名批评家而是一种可以显示皇帝的宽容的方式。韩愈是一个没有学术荣誉的人,他是一个隐士,但是皇帝很喜欢他的行为。他把韩愈从偏僻的地方叫出来,让他做帝国御吏。而御吏这样的官应该告诉皇帝在统治期间什么地方出了错,他的作用是说服整个天下,允许人民在法庭上自由诚实地讲话,以证明皇帝不会给不义以报酬,并且显示皇帝有着最大的德行来愿意接受那些不同的政见。这个思想将使“洞穴中的人民”,即普通人,“穿上他们漂亮的衣服到法庭上来诉说他们的要求”。并且,这将使皇帝的行为有着尧舜那样的德行,他的名字在历史上将会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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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不再问帝国权力是否合于道。对于他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因为他相信政治路线必须和伦理路线一致。皇帝不能有错误。然而,皇帝有义务用这些学者,而反过来学者本身有义务自荐于朝廷。他的理由是这样的:“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贽,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彝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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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韩愈开始,中国学者就不在皇帝是否对错的问题上来麻烦自己了。他们认为学者们的作用就是维护皇帝。当他们只会简单地诵读皇帝的圣谕时,他们变成了实际上的学者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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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学者和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在历史过程中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从实际政治中分离出来,他们作为伦理路线的保持者,但并不对政治发生积极的影响。在君主权力集中的过程中,这个阶级不能保护它自身的利益,它的成员转向求助于宗教的制裁,希望神权能控制君主,同时给他们以保护。但是神权的制裁是无用的,因此唯一的选择不是造反就是投降。因为学者阶层没有任何意义上的革命,他们选择了后者——做官,他们甚至把自己降到完全屈服于皇帝的地位。这个历史过程决定了绅士以后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他们本身并不企图夺取政权,而是在帝国朝廷的宽容下屈服,求得安全。在传统中国的权力结构中,绅士显然是一个非斗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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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绅士 第3章 绅士和技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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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在中国意味着“他们有知识”,这显示出在中国社会里有一个学问上的差别。问题是:这种建立在社会差别之上的学问是什么样的?这种学问被社会中某一阶级所垄断,他们靠的是什么样的手段和机制?我们想进一步指出:这个阶级如何在传统模式中保持它的地位,在和西方的接触中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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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阶级的成员的特点是不仅总是知道一些事情,而且有一种特殊的知识。孔子的著作将这种特殊知识或学问讲得很清楚,“知”这个词有一种限制的意义。例如,学生樊迟问孔子“知”这个词的意义。孔子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子又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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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引文中可以看出,孔子并不仅仅是在认识的意义上来使用“知识”这个词,而且包括懂事明理。当樊迟再一次问他什么是聪明时,孔子说:“知人。”对此,樊迟并不完全理解。孔子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孔子描述了知识的过程。首先是感知——收集信息,接下去是加以区分和选择。知识比仅仅收集信息更进了一步,因为它涉及到选择,而这种选择是建立在区分好坏的能力上的。在这种限制意义的知识之上,建立一个由“直”这个词所规定的标准或准则。当你知道什么是“直”时,你就必须按照它去做,并且使曲者“直”。因此孔子把“知”这个词解释为正确行为的智慧或知识。那些为人民而工作的人,那些敬鬼神,知道他们应该去做什么的人,就是“知事”。在这种意义上,“知”不仅是智力,而且是一种德行。这种知识具有“仁”和“勇”。有智慧的人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也知道应该去遵循的道或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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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把知识分为两种范畴:首先,理解物质世界的性质;其次,理解什么构成了正确的行为。在孔子的经典里,“知”说的是第二种知识。孔子甚至相信知道道德准则的人没有必要去了解自然。事实上,他本人就代表了这种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樊迟请学稼。子曰,‘我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这段话说明,对孔子来说,自然知识不是那么重要的,并且也表现了他自己对社会地位的概念。他那样的人是在上层的,普通人是在底层的。人民必须种地,而那些在上层的人,只要维护“礼”——法律和正义,就能得到和保持人民的尊重,知道了行为规则的人是不必为谋生而劳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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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那里,这种关于社会结构的观点变得更加明确。一个叫陈相的人对孟子说起许行的思想“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但是孟子不同意他的意见,并提出论据证明劳动分工是自然和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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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相见许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仓禀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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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甄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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