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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12 鲁迅终生难忘这血腥的、骇世的形象,与他的精神状态是同调的。在阴间里还能大哭大叫,且喊出人的冤屈,这不就是勇气吗?在士大夫的世界里,在雅人的蓝图上,我们永远看不到类似的图景,但偏偏在乡野,在荒凉粗糙的山林野镇,有这样别类的存在,是让人惊喜的。我有时重读《女吊》,就不由得想起作者本人。在那蓬头垢面的野鬼身上,他是不是也看出叛逆者的野气?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基督教式的阴冷,但丁有他宗教神学下的审判。鲁迅呢?他面临的仅是荒漠,是荒漠下的炼狱。那里没有神,只有鬼,且大多是怨鬼、厉鬼,那为别人苦楚叫不平的野鬼。所以,你读他的书,在压抑的黑暗外,还能听见永不停息的声音。那是黑暗里的嘶鸣。它叫出了地底的惨烈和鬼眼下的不安,于是你知道那个世界的混浊,死和生,以及阴阳两界无词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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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14 增田涉在回忆录里,言及鲁迅身上的沉郁。鲁迅和他议论过中国的鬼,以及人间的“避恶魔”。在致增田涉的信中,鲁迅还画过“辟邪”的图案。他们见面的时候或许也谈过相关的话题,彼此定然有过会心之处吧?鲁迅晚年津津乐道于谈乡间的鬼,以及风俗里的神怪,自然与他的心境有关。那个模糊不清的世界,承载了人间诸多的苦乐,此岸的悲欣竟在彼岸世界被感性地呈现着。在他晚年的收藏品里,域外的版画甚多,有的也带有森然之气。那些异常的画面与中国乡土社会的图腾的交汇,呈现着人类的明暗。不知道在对比二者的时候,鲁迅先生的感想怎样。他收藏了那么多的作品,却无专门的论文,你也只能从其文字中,找到某些暗示,但要说出其间的线索就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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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16 无论是早年还是晚年,鲁迅都喜欢用“坟”这个意象。《过客》的主旨众说纷纭,我倒倾向于认为它是一种反先验的哲学: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唯有“走”才是意义。人终究要走向坟墓的,谁都不可避免。可那坟里的故事,以及走向坟的方式,却大不相同。鲁迅诅咒着这个世界的荒凉,在对荒凉的极度的渲染里,他其实显示了不安与抗拒。当他竭力勾勒着一个非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时,那咀嚼之余,却显示了作者与这黑暗的距离。他隐含在背后却又超越了黑暗,创造了黑暗之外另一个非光明的世界,那就是夜游的鬼魂与枭鸣。我每每读到他所说的恶鸟、乌鸦一类存在,就看出作品灵动的一闪:这个惊恐的意象,将一个死去的世界变得有动感了。鲁迅快意于这一动感。因为唯有不满与愤怒的夜鸟,才能搅动一个世界,让黑暗里的动物知道还有这类存在,总有激荡的时候,于此,作者好似感到了一丝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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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18 1919年5月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上,鲁迅发表了那篇著名的《药》。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一眼看去,就是他固有的风格。在极为肃杀的清明时分,乌鸦在叫着。坟、老人、枯草、老树、乌鸦,构成了一幅死寂的画面。小说自始至终是压抑的,可是结尾的一声乌鸦之鸣,却驱走了岑寂,让人感受到了悲伤之后的孤愤、惊叹,觉出死亡之外的活的灵魂,以及那些不再安定的夜游魂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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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20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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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22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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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24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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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26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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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28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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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30 以如此的方式结束作品,是让读者长叹不已的。不管作品在这里隐喻了什么,它所达到的审美效应都是强烈的。我们在这里又听到了恶鸟的叫声,一个贫瘠的世界忽地不那么单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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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35 在民国(修订版) [:1703020254]
1703020736 在民国(修订版) 同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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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40 大约十年前,一位从国外回来的友人找到我,说要到《新青年》编辑部旧址箭杆胡同看看。那一天下着小雨,我和友人骑着自行车在街里穿来穿去。起初跟几个人打听,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我的心不禁有点哀凉起来。那时便记起一句古话:“是非已过无人问”,的的确确是的。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无奈转到了北大红楼旧址,却又无法进去。光线暗暗的,四周寂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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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45 北京大学第一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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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47 陈独秀当年办公的那间房子在哪里已不甚了然,几乎没有什么可凭吊的,于是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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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49 关于这位已去的前辈,世人已说过许多。研究他的著作也是汗牛充栋了。对我这样后来的人而言,每每记起他,总是想起一群人,仿佛有巨大的队伍在支撑着他。幼时看过一幅画,印象是红楼内外人流滚滚,可是细细查阅史料,却只有几个响亮的人物,这个时候才知道那时的思想者其实是孤独的,搅动了中国的其实是《新青年》的几个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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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51 那一段历史可书写的很多,远不止陈独秀一人。1917年1月,陈独秀应蔡元培之邀来到北大。他是幸运的,一到北京就结识了一批友人,这些人后来有许多加入了《新青年》的行列,成了终生难忘的同人。和他走得最近的是胡适、李大钊、钱玄同,周氏兄弟则不即不离,但精神大多是同步的,并未唱出异样的反调。还有几位作者和陈氏保持着较密的关系,沈尹默、蔡元培、刘半农、高一涵、傅斯年、罗家伦等,他们都在《新青年》上写了不少的文章,一时间撼动了读书人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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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53 那时候的鲁迅成为其中一员后,对这一营垒的人的战斗士气是欣赏的。许多年后,当他已与钱玄同、刘半农疏远的时候,他还能心平气和地指出诸位当年的某些锐气的可嘉,并未因为结怨而否定他们精神中的亮点。《新青年》同人们的蜜月时间很短,在历史上不过短短的一瞬,不到几年就解散了。不过那几年的生活确可大书特书,无论是对鲁迅还是对陈独秀而言,都是值得回味的。在向着中国传统进行批判的时候,那一些人彼此颇为融洽,并无大的分歧,他们构成了一条阵线。晚清之后,对着旧文明进行着彻底的清算,从未有人像那一群人那么激烈、迅猛,其遗绪至今还留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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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55 陈独秀和他的友人们以狂傲立世,但他们的思想新旧参半,并非像一些文章说的那么现代。胡适张口“杜威”,闭口“詹姆斯”,却在道德上让步于传统,倒仿佛有点儒生气了。沈尹默看似是个新诗人,但看他日常的爱好,他内心还牵挂着古代的诗文、字画,身上难免带点士大夫气。范文澜曾在自己的日记里,谈过对诸人的印象。比如钱玄同是最激烈、最清醒的人,见了其长兄却要行跪拜之礼。《新青年》同人提倡白话文,他却用文言文写作。这种分裂好像是那一代人共有的现象。陈独秀、鲁迅、刘半农等人的身上,多少有一点旧文人的习性。所谓“新”,也不过是附在旧体上的新芽,大家多少还是吃了旧躯体上的乳汁的。于是我们便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冲突,他们攻击最猛烈的东西,恰恰是占据自己内心最为久远的存在。在对别人宣战的时候,他们也食着自己的肉,这大概就是鲁迅所说的“抉心自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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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60 钱玄同(摄于192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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