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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主义相反的文学,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论,单依自己的成见,将古今人物排头骂倒。我们立论,应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又将批评与主张,分作两事。批评古人的著作,便认定他们的时代,给他们一个正直的评价,相应的位置。至于宣传我们的主张,也认定我们的时代,不能与相反的意见通融让步,唯有排斥的一条方法。譬如原始时代,本来只有原始思想,行魔术食人肉,原是分所当然。所以关于这宗风俗的歌谣故事,我们还要拿来研究,增点见识。但如近代社会中,竟还有想实行魔术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将他捉住,送进精神病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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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看了这文章,遂致信周作人,以为“做得极好”。那是补充了他和胡适的不足的。陈独秀自己知道,仅仅有斗士、狂人的态度的确不够,周作人式的注重常识或许会增加这支队伍的精神含量。其实那时的同人们确有很大的差异: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乃实验主义的移植,蔡元培则搬来了德国教育的理念,鲁迅是尼采和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的、怀疑的东西占据了许多空间。鲁迅的思想在那时和周作人有诸多交叉的地方。周作人的一些文章,有的是经鲁迅的修改才得以发表的,比如周作人的译文、讲义和随感。不妨说,二人在杂志上讲述的是相近的话题。当胡适大谈语言上的进化,描述文学改良的时候,周氏兄弟却强调了“思想改革”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新形式还是旧形式,都有可能是荒谬意识的寄生场,而解决的途径,便是彻底地、无情地清理旧物。周作人不止一次提到崇拜祖先和崇拜传统的可恶。1919年2月在《每周评论》上,他曾以《祖先崇拜》为题,抨击了“国粹家”的迷梦。那文章还引用了尼采的话,这大概是鲁迅提供的。文章的结尾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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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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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你们不要爱祖先的国,应该爱你们子孙的国。……你们应该将你们的子孙,来补救你们自己为祖先的子孙的不幸。你们应该这样救济一切的过去。”所以我们不可不废去祖先崇拜,改为自己崇拜——子孙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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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路吉阿诺斯到尼采,这两个狂士的语录鼓舞了周氏兄弟的写作。他们的文章不自觉地染有这些激进的、怀疑主义的色调。看《新青年》上周氏兄弟的文章,那股叛逆的气息是内在的。无论从学理的层面,还是从性情的层面上看,路吉阿诺斯与尼采的不以圣贤之是非为是非的野性力量,都影响了他们。尼采的冲荡之气使鲁迅颇为受益,而周作人则学会了路吉阿诺斯在学识的层面质疑祖先的方式。中国古代有许多高傲的、放荡不羁的人物,王充、李贽就大气磅礴,不为旧俗所限,目光与气魄都是超人的。不过,到了周氏兄弟这里,又多了一些超迈的哲思。特别是鲁迅,比周作人走得要远,他冷然地行进在荒野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吼声。那声音绝不是书本讲义与学术宣言里可以找到的。它是摩罗诗人式的,是尼采与路吉阿诺斯式的。我们何时在中国文人的文本里,能听到这类声音呢?在民国那个古老僵死的时代里,如果没有它出现,那我们则真的成了万劫不复的可怜之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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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队伍里,还有个不得不提的人物——胡适。胡适是个新的“明星”,他的名气在那时仅次于陈独秀。《新青年》起先刊登了他从美国寄来的一些日记、译文。他后来开始与陈独秀讨论起文学改良的问题。胡适与陈独秀是老乡,在美国学过农业、哲学等学科,但内心却很平和,也有士大夫的某些嗜好。这个青年在美国时,就注意到了文学改良的问题,主张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以自由的观念,抵抗保守的暗潮。他的《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行文不像陈独秀那么激昂冲动,但却平实深厚。他和陈独秀的文章,因为带有纲领性的气韵,在当时影响深远,周氏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人好像还在他与陈氏的影子里。就思想的明确性与新鲜性而言,胡适带来的旋风,四处旋动。新文化运动初期,他与陈独秀一样,也像一把火,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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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像(192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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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同人中,他是唯一新从国外回来的人,受了七年的美式教育,对中国的未来可说雄心勃勃。据北大人的回忆录,他是个英俊的青年,谈吐里有诱人的语调。他的课堂效果很好,人的魅力与学术的魅力集于一身。因为他所学的专业理论较新,又力主白话文运动,所以他给人的印象是初升的朝阳,似乎比陈独秀还带有新意。又因为新归国时心理反差极大,对故国的旧习、陋俗较为敏感,所以他发表的言论便一语中的,鼓动性绝不亚于他人。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都有些穿透力,《易卜生主义》、《文学界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不朽——我的宗教》,都带有较浓的美国学人气味。胡适不像陈独秀与钱玄同、鲁迅那么疾恶如仇,他谈天说地时本乎理性,文字的背后是缕缕的暖意。他虽支持陈独秀、钱玄同的某些激进的观点,可不同意一蹴而就的莽撞,以为一切需顺应一种秩序:在进化的途中,是不能绕过一个环节的。《新青年》四卷四号上,有他一篇与陈独秀、钱玄同讨论文字改革的通信,其看法就不同于后面二位。胡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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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秀先生主张“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的办法,我极赞成。凡事有个进行次序。我以为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文字。但是文言文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文言的文字,然后再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至于将来中国的拼音字母是否即用罗马字母,这另是一个问题,我是言语学的门外汉,不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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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大胆,又谨慎,既果敢,又平和,这是胡适给人的初步印象。他的文章对旧学颠覆性很强,可你阅读的时候却不感到武断、霸气,隐隐地闪着热热的光,让人感受到一种亲和之力。胡适爱谈“改良”、“尝试”、“建设”、“求证”一类的话,这些比陈独秀的“革命”、“血色”、“不许”一类的措辞要温和得多,真真是彬彬君子。在反对派的攻击、咒骂面前,他还能语气平静,并不把对方压下,而是靠学理的力量交锋。《新青年》五卷一号上,他致汪懋祖的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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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张欢迎反对的言论,并非我不信文学革命是“天经地义”。我若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也不来提倡了。但是人类的见解有个先后迟早的区别。我们深信这是“天经地义”了,旁人还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们有我们的“天经地义”,他们有他们的“天经地义”。舆论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字,充足的理由,诚恳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对我们的人不能不取消他们的“天经地义”,来信仰我们的“天经地义”。所以本报将来的政策,主张尽管趋于极端,议论定须平心静气。一切有理由的反对,本报一定欢迎,决不致“不容人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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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一精神,很快吸引了北大的师生,在红楼内外,获得了诸多钦佩的目光。“出辞荒谬,狂悖绝伦”在那个时代是需要勇气的事,而洗耳倾听反对派的声音,则是难得的雅量。胡适于二者均有所得,激进与平稳兼备于身,所以他既可以和陈独秀、钱玄同为伍,又能与周氏兄弟保持友谊,我们说他是《新青年》的主将之一,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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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适眼里,陈独秀是个老革命党人,说话时不免有些武断。文学界改良最早提出时,陈氏还有点怀疑,待看到胡适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时,陈氏的态度大变,且为之一振。他认为改良还有点温吞,不妨以“革命”口号出之。于是新文学界运动便借助这个武断的老革命党人之力,在国内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后人每每言及五四新文化,总讥其激进云云,岂不知那时的改革,倘不是激进主义做后盾,新文学还不知要推迟几年呢!像鲁迅之站到前台,就并非自愿。先有理论后有行动,这是专制国度下国民进化的途径。理论在那时的重要,确是超过写作实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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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于陈独秀、鲁迅、周作人的知识背景,胡适的理论来源有点摩登的意味。他后来介绍的易卜生等人的思想,比周氏兄弟译介的武者小路实笃、爱罗先珂诸人的作品,都显得大气。他推崇的杜威思想,红极一时。因为他是杜威的弟子,又请其来中国讲演,便在那时造了很大的势。实验主义是杜威精神的本色,它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与科学实验诸活动密不可分。而《新青年》同人们是推崇科学的,以科学为依托的杜威的实验主义,能不跻于文坛而诱世?陈独秀、钱玄同那么看重他的学识,其实隐含着一种期待。大家知道,新文化运动如果没有科学理念的强大支撑,终究是薄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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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赠鲁迅的《尝试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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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周氏兄弟与胡适较为要好,连钱玄同、刘半农也走到了胡适的周围,成了谈天的友人。鲁迅碰到旧书的版本问题时,多次与胡适交谈,各自都欣赏对方的某些观点。鲁迅并不了解胡适推崇的杜威理论,胡适也未必深解鲁迅的那些精神意象。不过彼此均知道在中国该做些什么,相互间是有些暗示的。不同心而要协力,在他们是不言而喻的事。胡适倡导新诗,周氏兄弟便也写新诗;鲁迅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胡适也颇与之共鸣,说了些赞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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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杂志真是人才济济,天才者众,同人们的互补产生了巨大的威力,对文坛的振动是长久的。他们之后的一百年,中国文坛再未有过如此灿烂的群星,想到这里,不禁为后人而黯然神伤。历史是不能重复的。在人类的衍生史中,美丽有时就这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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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胡适有许多传说,今天他已成为一些人的偶像了。不过我在佩服他的同时,也隐隐地觉出他的浅,他的理论几乎都是西洋人的,并无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其文本还是其思想,和周氏兄弟比都有一些距离。他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但他似乎缺少鲁迅那种峻急和迅猛之力,以及灵魂的深广。我偶尔看到鲁迅后来挖苦他的文字,也在想,他们后来分手,固然有价值观上的不同,然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鲁迅在根本上就看不上他。这也是一个原因吧?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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