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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01 从目前留下的《未名社》半月刊及《莽原》半月刊看,20世纪20年代北京的印刷条件较差,纸张亦劣,质地远无法与今天比。刊物薄薄的,装帧也朴素得很。每一期的文章不多,质量却是高的。刊物与书的封面有文人的灵动感,是讲究趣味的。编排的体例也搭配得当,诗、小说、随笔参差于此,每期几乎都有译文,质量是较高的。这些或许受到了日本书刊的暗示,小巧玲珑,并不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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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03 在那样一个枯燥委顿的环境中,编着一种自己喜欢的杂志,用“其乐也融融”来形容他们几位,也许是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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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08 未名社旧址之二(北京景山东街“西老虎洞”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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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10 好多资料透露了文学青年在与鲁迅交往、策划选题与编辑中的逸事。李霁野就记录过未名社友人常去鲁迅先生家的情形。鲁迅怎样谈笑,开心片刻之后能感觉出其中的讽刺与幽默。新文学初期的出版是尝试性的,风格要别于以往,不重复别人。李霁野在《回忆鲁迅先生》中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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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12 在小小的事情上,先生也往往喜欢和人异趣。记得有一回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试用的。书店的广告先生也不喜欢,往往自己动笔老老实实地写几句。看完我自己拟的一个广告,他说,好的,看了这样广告来买书的读者,该不会骂我们使他上当的,因为,那个广告实在“生硬”得可以。不使读者上当,这是先生常常用以儆戒未名社的话。先在期刊上发表又行集印成书的,如《君山》和《朝花夕拾》,对于再行买书的期刊的订阅者,先生嘱咐都只收一点印刷的成本,人少或竟送给。我以为从这样一点小小的事,也不难窥见先生著作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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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14 书面的装潢,也是鲁迅先生首先注意到的。对于书店的随意污损画家的原稿,或印刷时改变了颜色,他都很为愤慨。在一封寄给我的信中,先生有几句这样说:“《坟》的封面画,自己想不出,今天写信托陶元庆君去了。……近来我对于他有些难于开口,因为他所作的画,有时竟印得不成样子,这回《彷徨》在上海再版,颜色都不对了;这在他看来,就如别人将我们的文章改得不通一样。”(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九日)一次为了遗漏了作书面人的名字,先生特为写信到未名社嘱咐另印一页,加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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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16 未名社创办不久,就引起了读者的注意。鲁迅的书、托洛茨基的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都有市场。连青年社成员自己的著述也有不少人关顾,那是鼓舞过大家的。著作的出版,都是未名社同人自己的成果,而杂志的撰稿者,不时也有了新面孔,周作人、徐祖正、刘复、戴望舒、高长虹、董秋芳、向培良、常惠、冯雪峰、许钦文、于赓虞、魏金枝等都有文章刊出,队伍也算不小。这个圈子与现代评论派有所不同,审美方面甚至有些对立。鲁迅起初是高兴于此事的。看到未名社能有自己的实绩,他流露出了父爱般的热情。王冶秋曾亲眼看到鲁迅在未名社出版部抚摸新书时的表情,是“见了自己婴孩似的喜悦”。高长虹在回忆文中也略微叙述了一些线索:鲁迅怎样帮助韦素园,如何与青年共事,写得饶有趣味。未名社组建得仓促,漫无目的似的。唯其这种松散、自由,才有了浑厚、自由的一面,不像一些出版社那样板着面孔。它出版的几本书都有一股文气,即便过了许多年,重翻那些书,我仍不由想起几个苦苦著述的身影。现代文艺的生产过程,其实就是人与人沟通、碰撞的过程。在没有路的地方,大家携手摸索着。其间的友情、爱憎、聚散,也是一部内蕴深厚的无字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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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18 有了自己的园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出自己想出的书,在那几个人看来是天然之事,本没有什么值得自足和宽慰的。但不久麻烦来了,因为出版了苏联的新书《文学与革命》,李霁野、韦素园、台静农都被关到了牢房。他们被释放出来时,方觉得在中国做事之难:精神自由并不那么容易,在黑暗中找一个生存的缝隙原来要有生命的代价。台静农在狱里写过一首诗,映出了精神上的渴求。现实的挑战使他们唯美的梦不能继续,于是不久他们陷入了困顿,后来只能用挣扎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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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22 李霁野第一次出现在鲁迅面前时,形象半是潦倒的样子,鲁迅先生在回忆里谈到了一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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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24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一天,在教师预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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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26 查鲁迅日记,他与李霁野的通信有五十封之多。鲁迅喜欢李霁野,是不是因了其身上的文人气也未可知。李氏一生以翻译为业,若不是鲁迅的支持关照,后来他也许不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在一般人眼里,他是一个儒雅之人,内心有着诗人的温存,受到了阴冷的作家安德烈耶夫的影响,故行文有哀凉的笔体。另一方面,他情调上近于书斋中的中和平淡之风,离峻急、猛烈之士就很远。1930年后他与鲁迅一时有些疏远,情调上的隔膜或许是主要的。后来的学者言及那一段历史,多讲二人的交往之密,少谈其间的障碍,本真的情形反而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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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28 未名社的几个青年是处于激进与温和之间的。这一点在李霁野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既参与译介了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那样的书,又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以及像《简·爱》、《四季随笔》这样纯情的文学。他的译文是不错的,茅盾当年看了他译的《简·爱》,就赞佩地说,全书“谨慎细腻和流利”。世人提及李氏,第一是想起他与鲁迅的友谊,第二是其大量的译著——以译文在文坛立身,在那样的时代是要付出相当的心血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译作一直流行着,而他创作的散文、随笔却很少被注意到,其翻译才情多少限制了这位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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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0 他在未名社里是个重要的成员,有关那个团体的情况,只有他和韦丛芜留下了一点点回忆资料。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很有点主我,激进的色调不那么浓厚。台静农做一点小说,后来喜谈学问,士大夫的痕迹渐渐多了。韦素园有些忧郁,气质带有俄国文人的内倾、热烈而又痛苦的情状。李霁野则喜欢一生过一种书斋的生活,译一点什么,写一点什么,卧游于书海之间,全无做战士的准备。我读过他写的一些短诗、散文、小说,觉得他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物,思想处于冷热之间。鲁迅是赏识他的敏感、细致的,但一面又以为他过于直露,视野不广阔,也影响了作品的深度。这些感触都恰如其分。未名社其他人的文字,大约也有一点类似的情况。只是台静农在创造性上,略高一筹。后来的发展,于那时已经见到一些气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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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2 在鲁迅眼里,李霁野这一群人,像一张白纸,纯洁而清晰,是少有杂质的。只是觉得他们胆子过小,谨慎过多而少锐气,就难承受沉重的东西。像李霁野的工作就有矛盾的一面。他译了《战争与和平》,依偎在宏大的叙事里。可他自己的写作,则小桥流水,温情涓涓,他的散文毫不像鲁迅,反而与周作人的调子接近。比如《谈渔猎》、《蟋蟀》、《木瓜》、《读书与生活》、《桃花源与牛角湾》,风格上暗袭苦雨斋的味道,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从心底上讲,他是更倾心于后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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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4 李霁野接触鲁迅的时间很短,1926年秋后就很少见面了。但1927年之后,他却与周作人有了接触,虽不密切,但跨度很长,直到20世纪40年代初还偶尔见过。20年代末,未名社因经济原因,很难维持了。韦丛芜就向周作人求救,希望得到支持。李霁野也正是在这时与周作人有了交往,信件往来,造访谈话,次数很多。1930年他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教书时,讲的是蔼理斯(现通译蔼理士)的《新精神》。关于蔼理斯,周作人很熟,他是最早介绍此人的学者。李霁野大概也受到了影响。他还到周作人那里借过外国文学方面的讲义,可见他对鲁迅弟弟的敬意。未名社成员后来与鲁迅渐渐疏远,原因很多。据我的猜测,久住学院里的人,染有士风,自然易亲近周作人类型的人物。至少在抗战前,就习性与思想而言,学院里的人要真正了解自由撰稿人鲁迅,并非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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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6 但李霁野毕竟是纯然的书生,身上是没有教授气和名士气的。这也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冲击。他因为印行了苏联的文艺书籍,在1928年4月被捕入狱,同被逮去的还有台静农。出狱不久,恰好李何林逃难到未名社,李霁野知道对方是被通缉的共产党人,但还是将其收留了。纯文学的梦,就这样笼上了恐怖的云雾。未名社后来未能长足发展,时局的恶化也起了相当的作用。李霁野忧于国难,苦于生存,文学之梦每每中断,只好以教书为业。文学出版的工作,很快就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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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8 鲁迅最初对这个小文学社团是寄一点希望的,他在给李霁野、韦素园的信里,谈了许多翻译出版的设想,从内容到装帧,想得周到细致。当时的鲁迅正与现代评论派诸君子交恶,远离着学界,于是便将期望投入到青年人那里。未名社的人大多是老实之人,也有些才气。有许多话不便于说给别人,却能讲给这几个人,这于鲁迅是一种痛快。李霁野、台静农等人,都是没有市侩气的,也未参与到学界与文坛的圈子中。鲁迅离开北京后,最担心的是旧友们混到胡适那个圈子里,不料有许多人与那些名流们为伍了。其实鲁迅也未想到,他寄予热望的未名社,也如此短命。自韦素园病故后,这个团体基本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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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2 我有一次去北京万安公墓,同路的友人指着旁边的墓葬群说,韦素园就葬在那里,于是便想起鲁迅的那篇悼文,以及照片中韦素园消瘦的形影。应当说,未名社能支撑下来,韦素园是立了大功的。译书、策划、出版、联络作者,他大概是付出心血最多的人。我觉得鲁迅是喜欢他的,那喜欢超过了对未名社别的青年的喜欢。为什么呢?第一是韦素园忠厚、纯情,没有文人的那些陋习。第二是他俄文好,有锐利的文艺鉴赏目光,所译之文有清峻之风。第三呢,他有殉道的激情,不张扬自我,内焚着躯体,却又忍着苦痛。在鲁迅接触的青年里,他可能是最为执着而又有忧郁气质的人,那是中国知识青年里少有的淳朴者,看他的文章与为人,大概是可以得出这一印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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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4 韦素园生于1902年,读过私塾,与李霁野在安徽霍邱县是同学。他曾就读于阜阳第三师范学校、长沙法政专门学校和安徽法政专门学校。1921年到过俄国,他在俄国时,正赶上了饥荒年,身体受到了损害,但俄文水平相应提高。也就是在那时,他喜欢上了俄罗斯文学。大概是1925年吧,鲁迅将他介绍到北京《民报》任副刊编辑,他的未名社生涯,也是在那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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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6 据几个结识他的人的印象,他性格有一点内倾,很少说话,然而为人却是热情的。他身体柔弱,却有着坚毅的一面,以坦诚和刻苦赢得了周围人的信任。李霁野说他厚道,不会算计别人,活得很真。他和朋友相处,总要付出更多一些,那气质里流动的是挚意的气息,它也在未名社里弥散着,成了这个团体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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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8 在他的气质里也明显地含有忧郁的色彩,沉默的目光闪着迷茫和渴望。那时候他开始着手译书了,都是俄国作家的。他选择的文本都非热烈、明快的,多少都有些压抑,仿佛黑夜里的冷风,凛冽地吹着,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有时那些文本也像一曲曲低回的哀歌,暗暗地传动着无量的悲楚。他译的色尔格夫·专司基的《半神》、珂陀诺夫斯基的《森林故事》、梭罗古勃的《邂逅》、扎伊采夫的《极乐世界》、契里珂夫的《献花的女郎》,都肃杀得很,阴暗里透着几许光亮。那多是命运的无奈的打量,愁色淹没了一切。韦素园选择这些,我猜想是有内心的快感的。他是不是借了俄国文人的笔,在倾诉内心的郁闷呢?小说译得都好,文字是讲究的。这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才华。他选择梭罗古勃的文本作为依托,看重的是其中的不安与优雅。那些小说以及诗,充满了坟地的阴冷。梭罗古勃有一首诗,韦素园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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