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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律知武终不可胁(1),白单于。单于愈益(2)欲降之,乃幽(3)武置大窖(4)中,绝不饮食。天雨雪(5),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6),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7)上无人处,使牧羝羊(8),曰:“羊乳,乃得归。”武至海上,禀食(9)不至,掘野鼠去(旧无去字。补之)草实而食之(10),杖汉节(11)而牧羊,卧起操持(12),节旄(13)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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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胁:逼迫,威吓。(2)愈益:更加。(3)幽:囚禁。(4)窖:地窖。贮藏物品的地洞或坑。颜师古注:“旧米粟之窖而空者也。”(5)雨雪:下雪。雨,像下雨一样降落。(6)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啮雪,谓嚼雪以止渴充饥。常比喻生活极端艰苦而坚贞不屈。旃,通“毡”,羊毛或其它动物毛经湿、热、压力等作用,缩制而成的块片状材料,有良好的回弹、吸震、保温等性能,可用作铺垫及制作御寒物品、鞋帽料等。咽,亦作“咽”,吞入、吞食。(7)北海:秦汉时对某些大泽的泛称,指今贝加尔湖。(8)羝羊:公羊。(9)禀食:《汉书·苏武传》原文作“廪食”,指公家供给的粮食。(10)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苏林曰:“取鼠所去草实而食之。”张晏曰:“取鼠及草实并而食之。”颜师古注:“苏说是也。去谓藏之也。”草实,一种草的果实。至秋日,野鼠皆收取此草实为粮,藏于穴中。去,收藏。(11)杖汉节:杖,握、执持。汉节,汉天子所授予的符节。(12)卧起操持:卧起,寝卧和起身,多指日常生活诸事。操持,握持。(13)节旄:旌节上所缀的氂牛尾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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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卫律知道终究不能威胁苏武投降,就向单于禀报,单于却更加想使苏武投降,于是便把苏武囚禁到一个大地窖中,断绝他的饮食。当时天降大雪,苏武卧在地窖中,吞食积雪和毡毛,好几天都没有死。匈奴以为苏武是神人,就把他迁徙到北海边没有人烟的地方去,让他放牧公羊,并说:“直到公羊产奶才能放你回国。”苏武来到北海边,匈奴不供给他粮食,他就挖野鼠贮藏的草籽来充饥。他手持汉朝的符节牧羊,日常起居都握着它,以致节杖上的旄牛尾毛都脱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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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单于使李陵(1)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2)欲相待。终不得归,空自苦(3)无人之地,信义安攸(4)见乎?来时太夫人已不幸(5),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6)矣。独有女弟(7)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8),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9),自痛负(10)汉,加以老母繋保宫(11),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12)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13)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武曰:“武父子无功德(14),皆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15),常愿肝脑涂地(16)。今得杀身自效(17),虽蒙斧钺汤镬(18),诚甘乐(19)之。臣事君犹子事父,子为父死无所恨(20),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21)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22)今日之欢。效死(23)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24)!陵与卫律之罪,上通天。”因泣下霑襟(25),与武决去(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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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李陵(?—公元前74年):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南)人。西汉将领,李广之孙。曾率军与匈奴作战,战败投降匈奴,汉朝夷其三族,致使其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被匈奴单于封为右校王,后病死于匈奴。(2)虚心:一心向往。(3)自苦:自己受苦,自寻苦恼。(4)安攸:安所。何处之意。攸,助词,所。(5)太夫人已不幸:太夫人,汉制,列侯之母称太夫人,此为尊称苏武之母。不幸,谓死。(6)更嫁:改嫁。(7)女弟:妹妹。(8)人生如朝露:颜师古注:“朝露见日则晞,人命短促亦如之。”(9)忽忽如狂:忽忽,迷糊、恍忽。狂,疯癫、精神失常。(10)负:背弃,辜负。(11)系保宫:系,拘囚、拘禁。保宫,本指汉少府属官,此指保宫下属的官署,为拘禁犯罪官吏的监狱。(12)春秋:年纪,年数。(13)夷灭:诛杀。(14)功德:功业与德行。(15)亲近:近旁。指皇帝周围。(16)肝脑涂地:形容尽忠竭力,不惜一死。(17)自效:此指愿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或生命。(18)斧钺汤镬:斧钺,斧与钺,亦泛指刑罚、杀戮。汤镬,煮着滚水的大锅,古代常作刑具,用来烹煮罪人。(19)甘乐:甘心乐意,快意。(20)恨:遗憾。(21)自分:自料,自以为。(22)毕:完结。(23)效死:舍命报效。(24)义士:恪守大义、笃行不苟的人。(25)泣下霑襟:泪水滚滚流下,沾湿衣服前襟。形容哭得非常悲伤。襟,衣服胸前的部分。霑,浸润、沾湿。(26)决去:辞别离去。决,通“诀”。颜师古注:“决,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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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单于派李陵到北海边,为苏武安排酒宴和乐舞,借机向苏武说:“单于听说我和您平素交情深厚,所以派我来劝说您。他诚心地等待您归顺,看来您终生是不能回汉朝去了。自己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白白受苦,您的信义又在何处会被人看到呢?我来匈奴的时候,您的母亲已不幸谢世,嫂夫人还年轻,听说已经改嫁了,只剩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至今已过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在世如同早晨的露水,转瞬即逝,您何必这样长久地折磨自己呢?我刚归降匈奴时,精神恍惚,若疯若狂,痛恨自己背叛了汉朝,加上老母亲被拘禁在保宫做人质,您不想投降的心情,怎么能超过我呢?况且陛下(指汉武帝)年事已高,法令变化不定,大臣无罪而被诛杀的就有好几十家,安危不可预料,您还为谁效忠呢?希望您能听从我的意见。”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无功无德,都是因为陛下的成就,才能位居列将,爵至通侯,兄弟三人都为皇上的近臣,常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今天若能杀身报国,即使遭受斧铖之诛、汤镬之刑,也心甘情愿。人臣事奉君主,就如同儿子事奉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希望您不要再说了。”李陵和苏武宴饮数日,又对苏武说:“子卿,请您一定听从我的话。”苏武说:“我自以为已经死去很久了,大王若一定要使我投降,就请结束今日的欢宴,让我死在您的面前。”李陵看到苏武对汉朝如此忠诚,叹息地说:“唉,真是义士啊!我李陵和卫律的罪过,上通于天。”于是泪如雨下,沾湿了衣襟,便和苏武告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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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武留匈奴十九年,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在匈奴闻上崩(1),南向号哭欧血(2),旦夕临(3)。数月,卒得全归。宣帝甘露三年(4),单于始入朝(5)。上思股肱(6)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7),法其形貌(8),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9),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10)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11),次曰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12),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13),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14),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15),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16),次曰宗正阳成侯刘德(17),次曰少府梁丘贺(18),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19),次曰典属国(20)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21),是以表而扬之,明(明下有着字)中兴(22)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23)焉。几(24)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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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闻上崩:此指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汉武帝驾崩于长安。崩,古代称帝王、皇后之死。(2)号哭欧血:号哭,痛哭。欧血,吐血。(3)旦夕临:旦夕,早与晚。临,哭吊死者。(4)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甘露,汉宣帝的第六个年号,公元前53年至公元前50年,共计四年。(5)单于始入朝:单于,即呼韩邪单于(?—公元前31年),西汉后期匈奴单于。公元前58年至公元前31年在位。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正月,呼韩邪单于朝见宣帝于长安甘泉宫(今陕西淳化西北),俯首称臣做北藩,受到特殊礼遇。入朝,指属国、外国使臣或地方官员谒见天子。(6)股肱:比喻左右辅佐之臣。(7)麒麟阁:汉代阁名,在未央宫中。汉宣帝时曾图霍光等十一功臣像于阁上,以表扬其功绩。(8)法其形貌:法,仿效。形貌,外形、容貌。(9)唯霍光不名:霍光,字子孟,约生于汉武帝元光年间,卒于汉宣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人,为霍去病同父异母之弟,被武帝任命为汉昭帝的辅政大臣。昭帝卒后,霍光又拥立宣帝即位,执掌汉室最高权力近二十年,为汉室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功勋,在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名第一。不名,不直呼其名,表示优礼或尊重之意。(10)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汉武帝病危,立年仅八岁的弗陵为太子,拜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同受遗诏,辅佐少主。昭帝刘弗陵即位后,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决断朝政。始元二年(公元前85年),封博陆侯。(11)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张安世(?—公元前62年),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张汤之子,性谨慎,以父荫任为郎。汉武帝时,擢张世安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昭帝时,拜右将军,以辅佐有功,封富平侯。霍光死后数月,宣帝拜其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后转为卫将军,掌管两宫卫尉,城门及北军兵。他为官廉洁,生活简朴,虽食邑万户,仍身穿布衣,夫人亲自纺织。元康四年(公元前62年)春,因病上书告老还乡,汉宣帝不舍,他勉强视事至秋而卒。在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名第二。(12)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韩增,汉武帝宠臣韩说之子,少为郎官,袭父爵为龙额侯,昭帝时至前将军,与大将军霍光定策立宣帝,益封千户。本始二年,五将征匈奴,韩增率三万骑出云中,斩首百余级,至期而还。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代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韩增历事三主,为人宽和自守,以温颜逊辞承上接下,无所失意。五凤二年薨,谥曰安侯。车骑将军,汉将军名,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金印紫绶,典京师兵卫,掌宫卫,为战车部队统帅。(13)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后将军,官名,典京师兵卫,或屯兵边境。赵充国(公元前137年—公元前52年),字翁孙,原为陇西上邽(今甘肃省天水市)人,后移居湟中(今青海西宁地区),西汉著名将领。武帝时,赵充国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匈奴,为匈奴骑兵包围,赵充国率壮士百余人突击,身被二十余创,贰师大军以此解围。旋拜中郎,后迁车骑将军长史。在对北方边疆的屯田政策上,赵充国也做出了卓越贡献。昭帝时,迁中郎将、水衡都尉。又和匈奴作战,生擒西祁王归来,升为护羌校尉、后将军。公元前74年,因随大将军霍光定策迎立宣帝之功,封为营平侯。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去世,终年八十六岁,谥为壮侯。(14)丞相高平侯魏相:魏相(?—公元前59年),字弱翁,济阴定陶(今定陶县东王店乡魏胡同)人。他先后任茂陵令、扬州刺史、河南太守等职。宣帝即位后,征魏相为大司农,后升为御史大夫。霍光死后,官至丞相,封高平侯。他整顿吏治,抑治豪强,选贤任能,平昭冤狱,并要求各地官吏省诸用,宽赋税,奖励百姓开荒种田,积粮解困,从此,汉朝的实力大大增强。他为人严毅,刚正不阿,与丙吉同心辅政,君臣交泰,人民安乐,视事九年,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卒,谥宪侯。(15)丞相博阳侯丙吉:丙吉(?—公元前55年),字少卿,西汉鲁(今山东)人。初为鲁狱史,累迁廷尉监。武帝末诏治巫蛊郡邸狱。曾在宣帝幼时,救其于危难之中。后任大将军长史,建议迎立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立皇太子,丙吉充任太子太傅。数月后,升任御史大夫,元康三年封博阳侯。神爵三年,丙吉继魏相为相。他为人深沉忠厚,不自矜夸,并以其善举、谦让和高尚的道德,获得了皇帝的尊崇以及朝野的敬佩。五凤三年(公元前55年)春,丙吉病逝,追谥定侯。(16)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杜延年(?—公元前52年),字幼公,南阳杜衍(今属河南南阳)人,为酷吏杜周第三子,从小学习法令,法尚宽大,与父不同。汉昭帝时,因告发桑弘羊等谋反有功,受封为建平侯。汉宣帝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七月,霍禹等谋反被诛,杜延年以霍氏旧人而被宣帝黜退。后任北地太守,遂改任西河太守,政绩卓著。此后宣帝依丙吉临终举荐,召杜延年为御史大夫,卒于任,谥为敬侯。(17)宗正阳成侯刘德:宗正,官名,掌管王室亲族的事务,汉魏以后,皆由皇族担任。阳成侯,《汉书·苏武传》原文作“阳城侯”。刘德,字路叔,刘辟强子,楚元王刘交之后。学黄、老术,有智略。昭帝初,为宗正丞,杂治刘泽诏狱。后守青州刺史。岁余,复为宗正。因参与迎立宣帝,赐爵关内侯。地节年间,封为阳城侯。(18)少府梁丘贺:少府,官名,始于战国,秦汉相沿,为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为皇帝的私府。梁丘贺,生卒年不详,复姓梁丘,字长翁,琅琊诸县(今枳沟镇乔庄村东)人,西汉时今文《易》学“梁丘学”的开创者。梁丘贺先从京房学《易》,后更事田王孙。汉宣帝时,召为郎,任太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卒于官。梁丘贺为人小心周密,宣帝深为信任、器重。他所开创的《易》学,与施仇、孟喜、京华同被列为学官,对后世影响很大。其子梁丘临,从父学《易》,学问精熟,汉宣帝时便入朝说《易》,为黄门郎。梁氏父子对于《易》经的传播起到很大作用。(19)太子太傅萧望之:太子太傅,商、周两代已有太子太傅及少傅,作为太子的师傅,汉沿置,秩三千石,位次太常,东汉秩中二千石,太子对其执弟子之礼。萧望之(?—公元前47年),字长倩,东海兰陵(今属山东苍山)人,徙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霍光死后,历任谒者、谏大夫、丞相司直,复为左冯翊,三年后迁大鸿胪。公元前59年,代丙吉为御史大夫。因故左迁太子太傅。及宣帝病危,被选为前将军光禄勋,领尚书事,为辅政大臣之一。元帝即位后,望之“以师傅见尊重”,朝中大事,多所匡正,赐爵关内侯。后因旧怨遭宦官弘恭、石显等所诬入狱,不从,饮鸩而死,终年六十余岁。(20)典属国:官名,秦始置。掌管与少数民族往来的事务。西汉沿之,秩二千石。属官有九译令。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设五属国以处内附匈奴,又置属国都尉、丞、侯、千人,皆隶典属国。成帝河平元年(公元前28年)并入大鸿胪。北魏时复置,主管外交事务。(21)知名当世:犹言闻名当代。(22)中兴:中途振兴,转衰为盛。西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在位期间的文治武功卓著,被誉为“宣帝中兴”。(23)方叔、召虎、仲山甫:颜师古注:“三人皆周宣王之臣,有文武之功,佐宣王中兴者也。言宣帝亦重兴汉室,而霍光等并为名臣,皆比于方叔之属。召读曰邵。”(24)几:《汉书·苏武传》原文作“凡”,总计、总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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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苏武在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出使时年富力强,到回国时,胡须头发都白了。他在匈奴听到武帝驾崩的消息后,面向南方号啕大哭,以致口吐鲜血,每天早晚都哭吊武帝。过了几个月,终于回到祖国。宣帝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开始朝见汉朝皇帝。宣帝怀念辅佐大臣们的美德,在麒麟阁绘制了他们的图像,仿照他们的形体容貌,注明他们的官爵、姓名,只有霍光不直署其名,而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以下依次为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阳成侯刘德、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典属国苏武。这些人都功勋卓著、品德高尚,闻名于当代,因此加以表彰,以显扬他们都是中兴汉室的辅佐大臣,可与辅佐周宣王中兴的方叔、召虎、仲山甫媲美,共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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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韩安国(1),字长孺,梁人也,为御史大夫(2)。是时匈奴请和亲(3),上下其议。大行王恢(4)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5)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6),怀鸟兽心(7),迁徙鸟集(8),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疲;虏以全制其弊(9),埶必危殆(10)。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11)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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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韩安国(?—公元前127年):字长孺,梁国成安(今汝州小屯村北)人。文精武备,能言善辩,七国之乱时,韩安国为将,击退吴兵于梁国东界。后因罪罢官闲居在家。建元初,太尉田蚡推荐安国于汉武帝,被任命为北地都尉,因安国才干非凡,公元前135年升为御史大夫,参与讨论、处理国家大事,颇受武帝器重。后任中尉,又徙为卫尉。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任材官将军,屯兵渔阳(北京密云县南),因兵少,抗击匈奴失利,受武帝责备,于元朔二年郁郁而终。(2)御史大夫:官名。秦置,汉因之。为御史台长官,地位仅次于丞相,掌管弹劾纠察及图籍秘书。与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合称三公。丞相缺位时,往往即由御史大夫递升。后改称大司空或司空。(3)和亲:指封建王朝利用婚姻关系与边疆各族统治者结亲和好。(4)大行王恢:大行,古代接待宾客的官吏。王恢,西汉将军,燕人,数为边吏,熟悉匈奴情况。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匈奴请和亲,他与韩安国廷争,反对和亲。元兴元年(公元前134年),他阴使马邑(今山西朔县)豪帅聂翁壹为反间,诱匈奴入塞,单于信之。不久,单于率师十万人入武州塞(今山西朔县北至大同市西一带)。时汉军三十万已伏马邑。后因匈奴得悉有伏兵,急退。王恢率军追击,又虑为所败,引军罢归。汉武帝怒其不出击匈奴辎重,欲诛之,恢自杀而死。(5)率:大概,一般。(6)负戎马足:负,凭借。戎马,犹胡马,借指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的军队。足,充足。(7)鸟兽心:比喻恶念。(8)鸟集:群鸟飞集。亦形容像鸟那样成群聚集到一起。(9)弊:疲睏。(10)危殆:犹危险。(11)附:追随,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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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韩安国,字长孺,梁国人,(汉武帝时)任御史大夫。当时,匈奴请求与汉朝和亲,皇上将此事交由群臣商议。大行王恢发表议论说:“汉朝与匈奴和亲,大概过不了几年匈奴就会背弃盟约。不如不要答应,而发兵攻打匈奴。”韩安国说:“到千里之外作战,即使出兵也得不到什么利益。现在匈奴依仗兵马充足,怀着鸟兽一样的邪心,如群鸟飞集般迁徙,很难制服他们。得到他们的土地也不能算是开疆扩土,拥有他们的民众不能算强大,匈奴自古以来就不隶属于我们。汉兵到几千里之外去争夺利益,就会人马疲惫,敌人则可以全力来对付我们的疲惫之师,形势必定会很危险。臣因此认为不如与匈奴和亲。”群臣的议论多数附和韩安国,于是武帝同意与匈奴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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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明年(1),雁门马邑豪聂壹(2)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3)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袭下有击字)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4)曰:“朕饰子女(5)以配单于,币帛文锦(6),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7),边境数惊,朕甚闵(8)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9)?”大行王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10)。臣闻全代(11)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仓廪(12)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威,海内为一,又遣子弟乘边守塞(13),转粟挽输(14),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他(15),以不恐之故耳(16)。臣窃以为击之便(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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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明年:指和亲的第二年,即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2)雁门马邑豪聂壹:雁门,郡名,战国赵地。秦置郡,汉沿置,治善无(约在今山西右玉县南),今山西北部皆其地。马邑,县名,在今山西朔州市。豪,豪俊,才德、力量或威望出众的人。聂壹,《史记》称“聂翁壹”。(3)亲信,边:中华书局本《汉书》断句为“亲信边”。亲信,亲近信任。边,边民。(4)公卿:三公九卿的简称,此泛指高官。(5)子女:美女。(6)币帛文锦:币帛,缯帛,古代用于祭祀、进贡、馈赠的礼物,泛指财物。文锦,纹彩斑烂的织锦。(7)侵盗无已:侵盗,侵犯劫夺。无已,无止境、无了时。(8)闵:忧虑,担心。(9)何如:如何,怎么样。用于询问。(10)臣固愿效之:固,副词,原来、本来。愿,希望。效,贡献、进献。颜师古注:“效,致也,致其计。”(11)全代:服虔曰:“代未分之时也。”李竒曰:“六国之时全代为一国,尚能以击匈奴,况今加以汉之大乎!”(12)仓廪:贮藏米谷的仓库。(13)又遣子弟乘边守塞:子弟,指从军者、兵丁。乘边,防守边境。守塞,防守边塞。颜师古注:“乘,登也。登其城而备守也。”(14)转粟挽输:转粟,运送谷物。挽输,运输。颜师古注:“挽,引车也,音晚。”(15)无他:亦作“无它”。没有别的。(16)以不恐之故耳:颜师古注:“不示威令恐惧也。恐,害怕。”(17)便: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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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和亲第二年,雁门郡马邑城豪杰聂(翁)壹通过大行王恢向武帝进言说:“匈奴刚刚和亲,亲近信任边境之民,可以用利益引诱他们前来,再设伏兵袭击,这是必定能击破匈奴的办法。”皇上于是召集群臣询问道:“朕选派美女梳妆打扮许配给单于,给他钱币布帛、彩色织锦,赠送的财物很是丰厚。而单于对待我朝的命令甚为轻慢,侵犯劫夺无有止境,边境多次被惊扰,朕很忧虑。现在打算举兵攻打匈奴,大家认为如何?”大行王恢回答说:“陛下即使不说,臣本来就希望进献这个策略了。臣听说全代国的时候,北方有强大的胡人为敌,又与中原内地战事不断,然而还能抚养老幼,粮仓常能充实,匈奴不敢轻易侵犯。今天凭借陛下的威德,国家统一,又派遣士兵守备边城,把守要塞,转运军粮,作为战时的储备。然而(即便如此)匈奴仍侵犯抢掠不停,没有别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害怕汉朝的缘故。臣私下以为还是进攻匈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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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安国曰:“不然(1)。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2),七日不食,天下歌之,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3)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4)。故乃遣刘敬(5)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壹拥(6)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7),然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8)无不忧者。孝文寤(9)于兵之不可宿(10),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11),足以为效矣。臣窃以为勿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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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12),非故相反(13)也,各因世宜。且高帝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境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14),此仁人之所隐(15)也。隐,痛也。臣故曰击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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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不然:不合理,不对。(2)高皇帝尝围于平城:高皇帝,汉高祖刘邦。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征伐匈奴,被围困于白登山(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马铺山),七日后方得解围。(3)以天下为度:颜师古注:“言当随天下人心而宽大其度量也。”度,胸襟;器量。(4)功:通“公”。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十》:“‘伤天下之功’,本作‘伤天下之功义’。‘功’与‘公’同。‘公义’与‘私怒’相对为文……又《杜邺传》:‘及阳信侯业,皆缘私君国,非功义所止。’‘功’亦与‘公’同,‘公’与‘私’相对。”(5)刘敬:即娄敬(生卒年不详),汉初齐国卢(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县)人。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之一。针对当时天下初定的形势,娄敬建议刘邦与匈奴和亲,以缓解匈奴对汉朝的威胁,此举对西汉初年政权的稳定起到了很大作用。(6)拥:聚集。(7)广武常溪:广武,约在今山西北部,代县以西。常溪,水名,向南注入滹沱河。《一统志》引《郡国志》云“雁门有常溪水,合注滹沱”即此。(8)黔首:古代称平民,老百姓。(9)寤:醒悟,觉醒。(10)宿:特指军队的停留与驻扎。颜师古注:“宿,久留也。”(11)迹:事迹。(12)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颜师古注:“袭,因也。复,重也。复音扶目反。”五帝,上古传说中的五位帝王,说法不一。一说为黄帝(轩辕)、颛顼(高阳)、帝喾(高辛)、唐尧、虞舜。袭,继承,沿袭。三王,指夏、商、周三代之君,即夏禹、商汤、周文(武)王。复,重复。(13)反:违背。(14)槥车相望:槥车,运载棺柩的车子。相望,互相看见。形容接连不断,极言其多。(15)隐:哀怜,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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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韩安国说:“不是这样。臣听说高祖皇帝曾经被匈奴围困在平城,断食七天,天下人作歌传颂。在解围返回京师后,却没有愤怒之心。圣人当以天下为重,宽宏大量,不因自己的私怨而损害天下的公义,所以(高祖皇帝)派遣刘敬奉送了千斤黄金,与匈奴结亲和好,到如今经历的五代帝王都从中得到了利益。孝文皇帝也曾经集中天下的精兵,聚集到广武、常溪一带,然而却没取得一点功绩,且天下百姓没有不忧虑的。孝文帝认识到军队不可以长久驻扎(抵御匈奴),所以再次联合匈奴订立了和亲的盟约。这两位圣明帝王的事迹,是完全可以效法的。臣私下以为还是不攻打匈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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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恢说:“不是这样。臣听说五帝的礼仪不互相沿袭,三王的礼乐也不重复,这并不是故意相违背的。各代都是依照当时适宜的情况来制定(礼乐),况且高祖皇帝所以不报平城之仇的原因,不是力量达不到,而是为让天下之人得以休息,让百姓安心。现在边境多次遭受惊扰,士卒伤亡,我国境内出丧的灵车连接不断,这是仁人志士所怜悯痛心的事。臣因此认为还是进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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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且自三代(1)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2),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3)不牧(4)之臣,不足烦中国也。且匈奴轻疾悍亟(5)之兵也,至如猋风(6),去如收电(7),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8),其势不相权(9)也。臣故曰勿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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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曰:“不然。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穆公都雍(10),地方三百里,知时宜(11)之变,攻取西戎(12),辟地(13)千里。及后蒙恬(14)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15)为境,匈奴不敢饮马(16)于河。夫匈奴独可以威服(17),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威,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18)也,必不留行(19)矣。若是,则北发月氏(20),可得而臣也,故曰击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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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三代:指夏、商、周。(2)夷狄不与正朔服色:夷狄,指边远少数民族地区。与,参与。正朔,谓帝王新颁的历法。古代帝王易姓受命,必改正朔;故夏、殷、周、秦及汉初的正朔各不相同。自汉武帝后,直至现今的农历,都用夏制,即以建寅之月为岁首。服色,车马和祭牲的颜色。历代各有所尚。(3)绝地:极远的地方。(4)不牧:不受管辖。颜师古注:“不牧,谓不可牧养也。”(5)轻疾悍亟:轻疾,轻捷。悍亟,迅猛。颜师古注:“悍,勇也。亟,急也。”(6)猋风:旋风;疾风。(7)收电:疾逝之闪电。(8)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王先谦曰:“胡以战斗为常事,边郡兵兴,则当久废耕织,以与之支也。”耕织,耕种纺织,犹言农桑。支,支撑,维持。(9)相权:相互平衡。(10)雍:秦国早期的都城,现陕西省宝鸡凤翔。(11)时宜:当时的需要。(12)西戎:古代西北戎族的总称。(13)辟地:开辟疆域。(14)蒙恬(?—公元前210年):姬姓,蒙氏,名恬。秦始皇时著名将领。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伊克昭盟一带),自榆中(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以北)至阴山,设三十四县。又渡过黄河,占据阳山,迁徙人民充实边县。其后修筑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境内)的万里长城,把原燕、赵、秦长城连为一体,有力地遏制了匈奴的南进。(15)河:古代对黄河的专称。(16)饮马:给马喝水。(17)威服:以威力慑服。(18)且溃之痈:且,副词,将要。溃、痈,谓溃烂出脓的疮。(19)留行:指阻挡,阻碍。(20)北发、月氏:北发,古代北方地名。月氏,古族名,曾于西域建月氏国,其族先游牧于敦煌、祁连间。汉文帝前元三至四年时,遭匈奴攻击,西迁塞种故地(今新疆西部伊黎河流域及其迤西一带)。西迁的月氏人称大月氏,少数没有西迁的人入南山(今祁连山),与羌人杂居,称小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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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韩安国说:“并非如此。臣听说利益达不到十倍时,就不改变原来的职业;功效达不到百倍时,绝不改变原来的常规。况且自从夏、商、周三代昌盛之时开始,夷狄就不随着中国改正朔、易服色,这并不是因为中原的威势不能制服他们,强大不足以使他们屈服,而是认为远方边地不受管辖的民众,不值得烦劳我朝治理。况且匈奴都是些轻捷迅猛的军队,来时像疾风,去时如闪电,他们追逐野兽的迁移而居,随着水草的枯荣而迁徙,居处没有固定的地方,难以找到并制服他们。现在让边地郡县长久的荒废农桑,来支持与匈奴常年不断的战争,这种形势(对汉朝)是很不平衡的!臣因而认为不出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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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恢曰:“不是这样。臣听说凤鸟顺风而飞,圣人因时而变。过去秦穆公定都雍城,国土只有方圆三百里,因为懂得因时而变,攻取了西戎,开辟国土千余里。到后来蒙恬为秦朝出击匈奴,开辟了数千里的疆域,以黄河为边界,使匈奴人不敢到黄河来饮马。匈奴只可以用威力慑服,不能用仁义来教养。现在凭我国的威力,(超过匈奴)万倍的资财,只要用百分之一的力量来攻打匈奴,就如同拿强弩来射将要溃烂的脓疮一样,必定是不可阻挡的。如果这样征服了匈奴,那么北发、月氏也就可以臣服了。所以说还是进攻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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