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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61 杏花村,虽然是遥远的地理空间,但却是酒家所在,是作者的行为目的地。既然说“牧童遥指”,则说明杏花村必定在远处,且酒家也不显眼,不会有高悬的酒幌。北宋词人宋祁《锦缠道》亦载:“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6]该词直接化用《清明》,“遥指孤村”、“杏花深处”也正说明了村落的遥远、酒家的隐蔽。对于作者而言,杏花村是一处陌生的地理空间,正因为陌生,才有向牧童借问酒家之举。清康熙《杏花村志》卷首《小杜行春图》虽描摹出牧童遥指的情态,但画面中的村落则近在眼前,这种处理手法欠妥。有研究者认为《清明》一诗的“作者也在这些行人之中,有着和路上行人共同的愁怀。他借问何处有酒家。顺着牧童的手指,看到那远处杏花村,树林深处摇曳的酒旗,像杜牧《江南春绝句》中所写的‘水村山郭酒旗风’,令人神往。”[7]这其实是一种典型误读。酒旗(即酒幌)是招揽顾客的醒目标志。如果真有酒旗摇曳,寻酒之人岂能视而不见,何必询问牧童。倘如此,“牧童遥指杏花村”就成了冗余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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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63 杏花村当然不能具体化到今天某一地点。它或者是当时一处名为杏花村的村落或酒肆,或者是一处杏花掩映、名称不详的村落。《清明》一诗最早收录于南宋类书《锦绣万花谷》中,题名《杏花村》[8]。杏花村是酒肆所在,以此为题名,也正好说明了该诗的基本脉络就是清明寻访酒肆途中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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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65 此外,坟茔是一处暗指的空间场所。行人的目的地是坟茔,但此时他(她)们虽不在坟茔,情绪上却“欲断魂”,这种“路上”与“坟茔”之间的空间场所差异,凸显出行人悲伤心情之沉重——虽然未到(或已离开)坟茔,就已经(或仍旧)悲恸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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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70 《小杜行春图》局部(载康熙《杏花村志》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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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72 三 何人?——行人·作者·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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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74 《清明》诗中共有三个(或三组)人物出场,即作者、行人(个人,更可能是多人)、牧童。确定诗中的人物,对于复原当时的生活场景,理解该诗的主旨同样至关重要。周汝昌认为“前二句交代了情景,接着写行人这时涌上心头的一个想法: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寻到一个小酒店,一来歇歇脚,避避雨,二来小饮三杯,解解料峭中人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湿的衣服,——最要紧的是,借此也就能散散心头的愁绪。”[9]基于这种认识,自然会得出诗中只有行人和牧童两组人物的结论。但是,这种认识似有不妥。既然已经交代行人“欲断魂”,怎会一转念突然想去酒家沽酒?“欲断魂”中的“欲”一字“应当诠释为‘正’、‘方’;时间副词,表示动作正在进行,或者正处于某种状态中。”[10]可见,此时行人仍旧沉浸在悼念亡人的沉痛中,倘若此时还惦记着喝酒,那这份沉痛未免有些做作。更何况在清明扫墓之人携带的祭品中,自然会有酒食之类,不劳去遥远的杏花村另行购买。如果是为了避雨,随便就近找家茅舍村居即可,也不必限定为远处的某一去处尚未知晓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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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76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坟茔称为阴宅,民居称为阳宅。而在相对封闭的传统农业社会中,安土重迁的观念比较盛行,归葬故里的观念更是牢不可破。所以,阴宅和阳宅在空间布置上距离不会太远。考虑到土地产权的所有状况,一般也不可能出现阴宅和阳宅跨州越县的情况。这也就意味着一般人的坟茔只会分布在故里周边,白居易诗《朱陈村》“死者不远葬,坟墓多绕村”[11],《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不见郭门外,累累坟与丘”[12],《寒食野望吟》“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13]描述的就是这一情形。因此,诗中的“行人”对于阴宅和阳宅所处的地理环境不会不熟悉。如果不知道坟茔所处的地理环境,如何去凭吊祭祀先人?倘如此,就不必向牧童打听酒家所在。牧童的地理视野肯定不及成年人开阔,连小小牧童都知晓杏花村处的酒家,则生活于道路沿线的成年居民更没有理由不知道。如此看来,打听酒家所在的人,理应是“行人”、“牧童”之外的第三者,也就是作者本身。至于作者,则应是趁清明节出城踏青的游人之一,久居城内,自然不熟悉郊野的地理环境,以至于连酒家也要向牧童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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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78 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对《清明》诗有所改动,直接涉及诗中出场人物的数量。该书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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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80 杜牧之《清明》诗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画,但气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调。予拟之曰:“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不用问答,情景自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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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84 按照上述改作,自然不需牧童出场,纵使同样能“宛然入画”,但画面的层次感和内容的丰富性也随之减色。同样是涉及《清明》的“气”,康熙《杏花村志》转引的《蕉窗诗话》则有如下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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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86 《蕉窗诗话》曰:“以贤刺史如杜牧之携茶游洞,问酒花村,自是千秋佳话,但《清明》一绝第三句借问酒家,盖从路上行人言也,四句一气。如李白诗‘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予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皆一气转。执此以谓刺史自问则泥矣。[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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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90 李白《横江词》描述了李白与津吏的对答,诗中的“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是津吏的自问自答。《蕉窗诗话》正是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清明》诗中借问酒家是“路上行人言”,并认定该诗“四句一气”,才会否定李白《横江词》提供的诗作模式与《清明》的共同性(即上引文中的“泥”)。实际上,《清明》中的“借问酒家”理应是作者发问,牧童作答。一问一答的寻酒场景,区别于此前细雨纷飞中的行人祭祀场景,这里存在着语境的转化(所谓“气转”)。假设迁就“四句一气”的看法,认为借问酒家是路上行人所为,岂不使得行人的心境显示出悲喜两重天的突兀。上引文力图否认《清明》诗中语境的转化,却无意中昭显出早已有人认可“刺史自问”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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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92 如果不能梳理出《清明》诗中的人物关系,就容易导致对该诗的误读。有研究者正是因为将打听酒家者(作者)等同于路上行人,才会导致将“欲断魂”曲解为“想要喝酒”,误将全诗的意思理解为“行人遇上春雨,感觉到了初春的寒意,因而酒兴油然而生,顺着牧童的指向,遥望那杏花深处村落中高悬的酒帘。”[16]这种理解的错误之处还在于:有道是“杏外招帘何必问,青钱三百合开觞”[17],倘若有高悬的酒帘,何必再去询问酒家何处,难道是此人视力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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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94 按照常理,打听道路最好询问成年人,路上的行人中自然不乏合适的询问对象,但为何作者偏偏去找牧童呢?这或许应考虑到当时人物的心理状态。诗中的行人是“欲断魂”,情绪低落。作者与之萍水相逢,既没有必要前去慰藉,也不便趁他人黯然神伤之际去打听道路。而牧童天真无邪,涉世不深,不解生死离别之悲怆。因此,作者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打听酒家所在。这应该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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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96 四 何事?——祭祀·游乐·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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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498 《清明》反映了现实社会生活的一个断面,在这一断面里的社会生活也是多方面的。民俗学界将清明节视为综合性的岁时节日,就其性质而言,可视为农事节日、祭祀性节日或游乐性节日[18]。清明节在历史上同样是容纳祭祖、扫墓、踏青等众多民俗内容的节日。而道路上的各色行人也是三教九流、男女老幼。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自然会容纳众多社会生活场景。可以说,《清明》一诗既容纳了清明节的两大主题——祭祀与游乐,又体现出农事活动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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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500 祭祀,是生者对逝者亡魂的哀思,是清明节(寒食节)[19]的核心主题之一。祭祀、禁火、冷食本来是寒食节的节日主题,在唐代“寒食节。前后一日,都三日暇。家家拜墓。”[20]清明节取代寒食节之后,祭祀等随之成为清明节的内容。肝肠寸断的路上行人所进行的就是祭祀这一节日主题。游乐,是生者自身的身心愉悦,这种愉悦包括郊游踏青、折花插柳、文人雅集、开怀畅饮等内容。宋人董嗣杲《寒食日偶出》载:“漪岚堂下野芳晴,杨柳枝头歇雨声。笑逐游人城外去,沙洲沽酒做清明。”[21]由此可见,在清明节与寒食节合二为一的宋代,游人可出城欣赏春景,饮酒作乐,笑逐颜开,毫无悲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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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502 清明节的两大主题,一喜一悲,看似矛盾,实则是一组对立统一的关系。亲人在逝者墓前的悲怆,阻挡不住陌生人踏青的脚步。有观点认为:“试想诗人既然意图给人以清新优美的艺术感受,何必又以‘快要断魂而尚未断魂’的‘哀伤’、‘愁苦’笔墨让读者去体会呢!这岂不是太没来由了吗?”[22]殊不知这正是清明节的独特之处,“这个节日中既有祭扫新坟生别死离的悲酸泪,又有踏青游玩的欢笑声,是一个十分富有特色的节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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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504 清明还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绝大部分节气是为农业耕作而设,是对千百年来气象、物候的总结,并由此对农事活动提供指导。”[24]清明同样与农业生产密切关联。清明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是节气,又是节日。“节气虽然并不等于‘节日’,但节气使一批‘常日’被特别地突出出来,为节日的产生准备了条件。特别是‘清明’,后来从节气演变为很重要的传统节日‘清明节’。”[25]可见,清明节与农业生产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清明节昭示着农事活动的日渐繁兴,对于农夫而言,即便是过节也不能误了春耕生产,所以才会有“清明酒熟老人醉,拜扫归来壮士耕”[26]的诗句。史籍中关于清明的记载时常与春耕等农事活动联系起来。当然,农事活动是日常性的,不足以构成清明节特有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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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506 《清明》诗中出场的三组人物,正好对应上述主题。路上行人对应祭祀主题,作者对应逍遥主题,而牧童的出现则是农事活动的注脚。牧童不是农业生产的主劳力,但从事放牧这种辅助性劳动还是可以的。正因为清明是昭示春耕等农业生产的节气,故在清明(寒食)有关的诗词中出现牧童就显得非常自然。它如唐人王建《寒食行》所述“牧羊(一作童)驱牛下冢头,畏有家人来洒扫”[27],同样将清明节中的祭祀和放牧结合起来,也是格调清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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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17508 《清明》用精简的笔墨勾勒出清明节的诸主题。纵然作者出游踏青寻酒是主线,但也不能抹煞清明节的祭祀主题,否则就会把行人的“断魂”误解成陶醉于清明细雨美景的“快活”。其实,作者对清明的景色并无过多描绘,除了纷纷细雨,并未涉及桃红柳绿之类,显然美景并非全诗用心之处。如果仅仅看到纷纷细雨就陶醉了,那此人的审美水准未免太低。“断魂”又被误解成是作者想喝名为“断魂”的美酒。路上南来北往的各色行人都一门心思想喝著名品牌“断魂”美酒,这也有悖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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