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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粮役们来说,其所面对的第三个困难更加使其畏缩不前。那就是,他们在催征赋税时,经常会遭遇一些怀有敌对情绪的人们或社区的暴力抵抗。例如在光绪元年(1875),巴县衙门的一名粮班散役被派去向当地的四家粮户催征钱粮,而在此之前,已经有其他两名粮役曾奉命去过那里,但皆无功而返。在寻找催签上列有其名的某粮户时,该名粮役得知他要找的那个人就藏在其邻居陈明山的家中,而陈明山的名字碰巧也被列在催签上面。但是当该粮役来到陈明山家时,陈明山的哥哥突然出现在那里,并对这名粮役进行打骂。没过多久,当地的一名团首听到打闹声后赶到现场,并介入此事。虽然陈明山的哥哥及该粮役最初要找的那个人乘乱逃脱,但是陈明山在试图逃往附近集市时被该粮役抓获。然而,这名粮役带着他抓获的陈明山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陈明山的哥哥及其他20位当地居民截住。陈明山的哥哥等人拿着棍棒与刀斧攻击该名粮役。所幸的是,前述那位团首再次及时出现,救下了这名倒霉的粮班散役。但是,陈明山与其他闹事者都乘乱逃走了。(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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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县所在区域的地貌特征,显然加剧了当地衙门粮役们在下乡催征赋税过程中所面临的此类暴力危险。巴县当地那些拖欠钱粮的粮户,通常并非住在位于该县中心地带的村庄或场镇,而往往是住在一些孤零零的偏僻村庄或者散落在该县山区边缘地带独户居住。在到那些位于该县中心地带的村庄或场镇催征钱粮时,粮役们还可以向当地的乡保与团练求助,但是当他们到了那些偏僻的地方时,便会变得孤立无援。虽然下乡催征钱粮的粮役们并不总是都会像前述例子当中那名倒霉的粮班散役那样遭遇到一伙手拿攻击性武器的当地百姓的殴打,但我们也不应低估了一名孤身下乡的粮役在执行催征钱粮任务的过程中遭到对此充满敌意的当地民众攻击的可能性。如同一名也曾有过类似遭遇的粮役向巴县知县抱怨的那样:“役当差,不敢禀案赌控。莫何似此抗粮伤差刁风,实恶不逡,叹究将来相习成风,粮何催办?迫叩唤完。”(406)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面对此类情况,领到催征钱粮任务的差役们在下乡办差之前,往往会私底下向其同事、朋友或家人求助。在省级政府乃至朝廷的官员们看来,催征钱粮的过程中使用未在衙门登记在册的人手或者白役的做法,乃是最为有害的权力滥用的根源之一,并且明确违反了清朝法令当中的相关规定,但巴县知县们一直支持这种做法,允许粮役在下乡催征钱粮时带上自己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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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包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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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粮役们在下乡催征钱粮过程中面临着种种困难与阻碍,但如果奉命催征钱粮的粮役未能在官府所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如数完成征缴任务,那么他自己就必须垫交粮户所拖欠的那部分钱粮。按照先前定下的赋税征收制度,这项任务起初是由里长来承担的,后来则落在了乡保的头上。(407)但是到了18世纪末与19世纪初,随着里长、乡保由那些其手头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少的当地民众来担任,上述职责便逐渐主要落到了粮役们的头上。光绪二十三年(1897),巴县衙门的三名粮班散役向知县如此描述他们在下乡催征钱粮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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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等承管户口条粮。历届开征,初限不至,则役等更番往催。再限不至,则役等先受提比之累后,才荷校往催。终限未完,则役等既已迭被刑比,复到处挪借厚恁息银,措银垫纳。(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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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役们在上述过程中所需垫交的钱粮数额,以及事后向拖欠钱粮的当地粮户追讨自己所垫费用的艰辛,经常不胜言表。例如,光绪十一年(1885),巴县衙门的一名粮役说,他为了垫交所负责区域内38家粮户的拖欠钱粮,不得不向重庆城中的几家钱铺借了50两银子的高利贷。之后,该粮役曾多次要求那些拖欠钱粮的粮户偿还他所垫交的钱款,但都遭到拒绝。于是这名倒霉的粮役向巴县知县诉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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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钱铺向役追给,朝日寻役滋祸,□扭挨命,督索要银。惨役应差,家寒莫给,朝日受辱,无门可贷……何能垫扫?情出无奈!(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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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粮役们为之感到头疼不已的,并不只有那些拒不缴纳拖欠钱粮的粮户。例如在光绪八年(1882),巴县的三名乡保打着帮助当地衙门一名粮役催征钱粮的幌子,手持数份尚未使用过的催签到各粮户家中收取赋税。但这三人后来拒不向该粮役移交所收到的钱粮,结果那名粮役被迫自己垫交了这部分款项。(410)此外,巴县衙门户房的书吏们侵吞钱粮款项或者在里面动其他手脚,也可能会导致负责催征钱粮的粮役被迫自掏腰包来填上相差的那部分钱粮数额。(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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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说催征钱粮这项工作使得负责此事的粮役们需要为此承担经济上的责任的话,那么这种责任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一种稳定的收入来源,亦即粮役们可以向自己代其垫交钱粮税款的那些粮户收取利息。简单来说,这种制度是如此具体操作的:如果一位粮役手中握有一张表明当地某家粮户尚未缴纳钱粮故而上面未加盖官印的串票,以及一张催签,那么他就可以为这家粮户垫交其所欠的钱粮款项;这名粮役接下来可以拿这张串票作为担保向钱铺借钱,用所借到的那笔钱将该粮户所欠的钱粮款项上交衙门,从而将那张催签在衙门注销;但是,该名粮役在其代垫钱粮税款的粮户向他偿还本金及利息之前,是不会将盖了官印的完粮串票交给后者。尽管按照这种办法每年可以从为其代垫钱粮的单一家粮户那里收到的利息可能并不多,但是那些胆量够大的粮役经常在手中攒集了一大群的此类债务人,后者向该名粮役的欠款加起来能够多达数百两银子。如果这些债务很多年都没能得到偿还(事实上经常如此),那么这些债务人未清偿的债务总额则可能会累加至数千两银子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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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其实质而言,这种做法是将向官府拖欠的钱粮转变为私人之间的债务。就像其他任何一种类型的商业往来或债权债务关系那样,这种在四川当地被称作“抬垫”的做法,经常会引发纠纷乃至诉讼。不管是从其形式来看,还是就其过程而言,此类案子的处理方式,都类似其他那些被告到县衙的诉讼案件。如果被粮役控告的粮户没有对此事提出异议,那么巴县知县通常就会做出裁决,责令那名债务人全额偿还所欠的本金及利息,否则便会将其传讯到县衙并下狱监禁。如果那名被控告的欠缴钱粮款项之人针对粮役的指控进行反驳或者提出反控(此方面的常见做法是指控该名粮役企图对他进行敲诈勒索),那么巴县知县就会责令户房的书吏们调查此事。不过,当双方互控时,即使巴县知县没有让户房的书吏们进行调查,他通常也会就此事传召所有当事人与证人当堂审问,然后做出定夺。此类案件的处理过程往往旷日持久,有时长达数月,并且可能会历经多达两三次的开堂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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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类案件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在于粮役们的抬垫行为本身显然违反了《大清律例》当中关于禁止揽纳税粮的明文规定。(412)但是,光绪朝时期的历任巴县知县都愿意对此类案件进行开堂审理。这就使得上述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非正式的正当性(informal legitimacy)。并且,每次当巴县知县做出支持粮役之主张的裁决时,这种非正式的正当性便会相应地得到再次强化。抬垫的做法已经发展成了巴县衙门粮役们的标准化办事流程之组成部分,此点在如下事实上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那就是,垫付钱粮税款的粮役所收取的月利息按惯例不能超过本金的3%(月息不能超过三分),这一点有时会被附写在串票上面,以约束粮役们不得向被垫交了钱粮税款的人家滥收利息。(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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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立上述这种非正式的利率限制,当然未能完全制止粮役们滥用其手中权力,也无法杜绝当地百姓就此类事情将粮役们告到知县那里。但是,这种非正式的利率限制,毕竟为巴县知县提供了一种将那些属于滥收的利率与习惯上被作为标准化办事流程予以认可的那种利率加以区分的办法。同样地,尽管这种利率限制是非正式的,但多少也对粮役们的抬垫做法进行了一定的规范,而粮役们可以凭借这一事实,在上述利率范围之内收取利息,以作为他们提供此种有偿服务的正当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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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种做法逐步演变成一种惯例(虽然是违反法律规定的),但是巴县衙门的运作流程并非只建立在差役们的金钱利益之上。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还有另一个即便不是更为重要那也至少同等重要的因素,亦即知县的个人利益,因为巴县知县从当地民众那里征收到的赋税,除了小部分可被县衙存留,大部分要上交给省级政府与中央政府。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就此得出结论认为,县衙的公堂只不过是向当地百姓榨取财源的一个摆设而已。因为知县在关心赋税征收的同时,还要避免被其上级认为自己在监管手下差役方面处置不当或玩忽职守。再加上清代官场当中普遍存在着认为差役们惯于作奸犯科的近乎本能反应式看法,巴县知县在处理此类事件时不得不小心翼翼。而这就为当地民众提供了一种有用的资源,可以用来抵抗粮役对其提起的那些欠缴钱粮的指控,而不管他们自己原先的那种拒交钱粮之举是否已干犯法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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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巴县衙门的两名粮班散役汪炳与曾太向知县状告当地的五家粮户,声称这五家粮户未能偿还汪炳与曾太两人在过去数年当中先后为他们垫交的总计20多两银子的钱粮税款。知县发出催签,命令这五户人家向这两名粮班散役偿还所欠的钱款,否则将会拘捕他们。然而,六个月之后,这两名粮班散役向知县呈交了一份禀状,指控在知县先前所发出的催签上列有其名的邓玉峰与邓霓村仍然拒不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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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批签饬,役奉签往乡,饬令霓村完纳。伊称业卖粮推,其邓玉峰册名系是邓文英祖父之名,应归文英输纳。役即饬文英照数揭票。伊时应将乡约下乡清粮口岸钱二千余付楚,给役路费钱八百文,约到渝完事。殊伊反听旁唆,不恁册名,颠称霓村田业户口买主未拔,意图张冠李戴,奸骗抗粮不纳。昨有邓刘氏以禀恳作主,控役索钱十余串,并无质证过交。实系捏词妄诬,希图搪塞抵奈,颠倒是非。词称邓溥轩粮票可质,溥轩册名系刘氏之粮,何凭?现文英有田无粮,亦玉峰之孙。伊等藐签未唤,彼此奸推,泾渭难分。是以恳恩作主,赏准添唤邓文英到案讯究。(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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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这之前,邓文英的那位寡母邓刘氏已经抢先一步向巴县知县呈上自己的禀状,断然否认自家田产与邓霓村或邓玉峰的粮户册名有任何关系,并且控告粮班散役汪炳与曾太对她进行敲诈勒索。在提出上述指控时,邓刘氏花了很长的篇幅来描述自己及其家庭成员皆是安分守己之人,现在正在遭到这两名奸诈的粮役的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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孀妇邓刘氏同侄文英,情氏原籍壁邑,胞兄光鲁,辛酉选拔朝考一等京官,归部供职,无嗣。氏以长子文□□□年十五岁。氏夫光焘,名溥轩。由增贡捐教职,未仕,病故。氏孀居,与文英同居。至同治年间,始迁巴邑北碚场正里。世守先兄光鲁宦游所置田业一股,地名蔡家湾。每年仅收租谷百余石以供饷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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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遭本年九月乡约伍焕彩禀邓玉峰抗粮一案。词内粘单指名邓霓村光绪十年上完,至今十余年未纳。该差汪炳、曾太等例应查明饬邓霓村上纳,何以不饬邓霓村,而反借票吓搕?将侄文英押场勒索差费钱十三千文,店账、烟、草鞋等费七千余文,皆系文英亲手交出,该差汪炳始许取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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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氏蔡家湾田业一股原粮二钱余分,户口邓溥轩,自光绪元年至今二十年,粮票朗凭可质,何得借案妄诬?从前粮差总役彭太迭次到乡清查,氏夫邓溥轩将氏家历年粮票对质,曾经面斥。何至今差仍蹈前辙?况邓玉峰系属壁邑巴邑同姓远近亲疏各房族堂名。伍焕彩原禀邓玉峰系邓霓村,理应饬霓村完纳,而反指鹿为马,妄诬孀妇同侄文英。该差与伍焕彩有无串弊,似难逆料。氏先兄光鲁在京宦游,曾荷朝廷录用。氏虽至愚,国课攸关,何敢藐抗?该差不照票饬唤,意在借粮诈搕。蠹役藐玩,如不严法究惩,以后差役无异豺狼。(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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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邓刘氏声称邓霓村与邓玉锋乃是同一家粮户,并对登记在邓玉锋名下的那笔欠缴钱粮做出了另一番解释。按照她的说法,无论邓霓村是否曾将其田产诡寄在邓玉峰名下以便能够逃避赋税,这一切都与她家的赋税缴纳无关。邓刘氏反复坚称自家的田产全部都是登记在其丈夫邓溥轩的名下,以此来补充说明邓玉锋这一粮户册名与她家毫无关系。除了上述这些声明,她的那些说辞还诉诸一套关于双方品性的对比阐述,亦即将她自己家庭在贫困艰辛之时所表现出来的品行操守与衙门蠹役们众所周知的贪婪本性加以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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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数个月里面,粮班散役汪炳与曾太反复向知县催审此案,并又呈交了其他数份禀状。两人所呈交的禀状上的那些说法,还得到了一份由当地乡保单独呈交给知县的禀状的支持。但是,就在距粮班散役汪炳与曾太两人最初向知县呈交禀状差不多整整一年后才举行的一场堂审当中,巴县知县做出了支持邓刘氏母子的裁决。巴县知县在核验邓刘氏之夫邓溥轩名下的串票后,发现其应缴钱粮业已如数完纳,于是认为这表明邓玉锋的粮户册名与邓文英并非属于同一家。至于邓玉锋未缴纳的那些钱粮,巴县知县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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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邓刘氏家应完钱粮,均已完纳清楚,挚有粮票可凭。至邓玉峰之粮连年欠纳,自应清查明确究系何人所为,因何拖延,再行禀请究追。该乡约粮差等未查的确,辄行□疑妄禀,已属非是。且差役借此需索多钱,更属藐法。当经从宽,分别重责,以示惩警。断令曾太、汪炳将前后所得邓刘氏钱十六千文如数缴案,当堂给与邓刘氏、邓文英具领,除将人证分别保释外,合行札饬。(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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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起案子当中,粮役汪炳与曾太两人虽然未能追讨回他们为邓霓村垫付的那部分钱粮款项,但他们至少应当庆幸自己并没有遭到知县的严厉责罚。而其他遭遇类似情形的粮役们,就没他们两人那样走运了。例如,范荣最初在巴县衙门粮班当散役时,曾与他的上司——该班领役宋超——联名向知县呈交了一纸禀状,在上面列出了当地107家没有偿还两人先前为他们所垫交的田赋与津捐的粮户的名字。知县随即下令,要求那些被控的粮户要么还钱,要么在五天之内带上所有的地契与串票到巴县衙门解决此事。两天之后,一位名叫张开详的本地百姓向知县递交了一份告状,指控范荣及另一位粮役余华(余华是范荣的小舅子)向他勒索十余两银子,而张开详本人并不在知县于催签上列出的那些需要偿还范荣等人为其垫交的钱粮款项的“抗纳粮”民户名单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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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上述指控,粮班领役宋超回答说,张开详实际上是催签上列出的那些需要向其偿还所垫交的钱粮款项的粮户里面某一家人当中的哥哥,但后者先前与本地的一名盐商发生纠纷,最近为了躲避官司而逃离巴县。宋超分析说,既然弟弟如今跑了,那么就应该由哥哥即张开详为其弟承担所欠的债务,因此他才让范荣等人去找张开详要求还钱。不幸的是,知县并不相信宋超所做的上述解释。知县认为粮役宋超、范荣、余华等人是在利用抬垫来敲诈勒索,于是将这三人予以杖责并戴枷示众。宋超作为高级别差役,还被判令向张开详归还10两银子,并下狱监禁。当宋超后来从狱中放出来后,被正式从巴县衙门黜革。(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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