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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的父母自她小时候起就在城里打工，他们年节时期回家的时候会带回一些家电，比如电饭煲、电扇、录音机、电视机等，她从小就体会过城市生活的便利与时尚。电饭煲是他们家第一个家电，就在买它的前三年他们家还穷得连电费几乎都交不起。父母外出打工三年，就改善了家里的条件，煮饭都用上了电，都自动了，兰兰觉得“不可思议”，她兴高采烈了好久。这个电饭煲从此激起了她对城市生活的好奇。又过了两年，父母买回了一台厨房用的排气扇，他们家的厨房就开启了“电器化时代”，不再充满油烟，也不再黑乎乎了。兰兰有了电视机和录音机，听上了音乐，认识了卡通小伙伴。她从这些电器上看到了城市生活的影子，梦想着能到县城去看看，甚至到大家口里说的成都、北京、上海去。她觉得现代化生活就是一种“花钱消费”的生活，比如，要把家里布置得更现代，就要买电器、家具，重新装修；要把自己打扮得更时尚，就要买衣服、鞋子、化妆品；要过得更便利，就要买手机、电脑、电视等；要过得更健康，就要买营养品、吃得更好、去健身；要跟得上时代步伐，就要多出去看看、多认识人。而所有这些，都是消费。直到她自己到城里做了小姐，她才体会到原来父母买那些东西改善家里生活所要付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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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常责怪我父母，说为什么人家赚那么多，你们就赚那么少。我就是不满足，说过一些挺伤他们的话，我说他们打工浪费时间，说人家都好多万好多万回来，一回来就买摩托车，就买什么买什么。我妈说，我们家不是有摩托车吗？我说已经过时了。我妈说，家里建了三层楼，多好啊，但是我又说过时了！那些家具我也说过时了，我妈说过时了你去买嘛，你那么有本事你去买嘛，我就那么点本事。就好像手机一样，今年一个黑白的，明年又兴彩屏，电视机也一样，兴什么买什么，他们做父母的只有这么点本事，要他们兴什么买什么，他们都是打工而已，又不是偷钱抢钱。我妈那时被我气得够呛，他们总是说赚钱不是这么花的，是要用来盖房、留给我结婚、用来养老的，但我就不喜欢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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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关系因消费观念的差异受到了影响，兰兰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因为渴望到城市去，不到19岁就到了成都，从歌厅开始做起，到休闲中心、夜总会，再到了广东、香港，最后“过南洋”去了新加坡。这样不平凡的经历令兰兰从头到脚散发着自信，也成了她对客户最大的一个“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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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一辈来说，储蓄是最重要的，工作赚钱的终极目标就在于盖房子、嫁娶和养儿育女，其他都要为这些重要计划让步，因此生活中任何一切花销都要有计划。但对于年青一代，消费是凸显自我情感与个人风格的方式，他们重视的是当下的满足感和对某种生活方式的追求，不会想得那么长远。这两种观念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冲突，而结果就可能导致下一代离开家乡，向城市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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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土包子”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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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受访者们在决定外出来到城市的时候很多都经历过思想的转变，她们是如何从农村的环境中脱离出来，从传统的生活中走出来，接受现在的这一份“工”，逐渐转变成时尚、现代、开放的女性的呢？从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转变往往是一个持续和流动的过程，她们的生活经历促使她们体验和思考，同时，朋辈和同乡的影响也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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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说她还小的时候，大概是1989年或1990年，就已经知道同村的女人们“有出去干这个的”，她们常常寄钱回家，同村都知道“不干这个赚不了那么多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娟说村子当时的环境如此，大家都习惯了，逐渐越来越多年轻男女外出打工，在工厂上班，也有些女孩子做小姐，挣到了不少钱，她们回家的时候就住不惯也吃不惯了。原来看到人家做这个还觉得很困惑，后来看到比自己稍大一点的女孩赚到了钱，原来“就算打死也不会去挣这种钱”的想法就开始动摇了。因为觉得读书在农村没有用，就想出来，到了县城里的面粉厂上班，可是厂子效益不好，常拿不到工钱，她就去做了保姆，觉得“帮别人刷刷碗筷啊、打扫卫生呀，还有钱挣，还能买衣服”。主人家的女儿年纪跟她差不多大，阿娟每天要做饭给她吃，接送她上学，老板和老板娘在家的时候，她“要看人家的脸色”，“菜也会少夹一点，话也少说一点，有种不好意思、低微的感觉”，心里感到“生活有点不公平，人家本来就有自由，就有条件”。后来她回到面粉厂上班，但年纪太小，又不懂技术，“换了部机器就不懂做”，很是辛苦，就通过朋友介绍去了成都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包吃住有300块工资。工作虽然辛苦，但阿娟说自己农村出身能吃苦，只要工资高就好，但不久以后火锅店生意不好，她被炒鱿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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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大城市里非常渺茫的，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回去农村吧又不习惯，就是你从农村出来就再也不能回到农村了，在农村的话反正没钱，一个月就吃一点点肉啊，每天顶着太阳出来又晒得要命，但是你出来一个月再怎么样也有钱挣，又是在屋檐下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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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回家，于是她去了当地的一个劳务市场，看中了一家卡拉OK店服务员的工作。那里有县里的人去唱歌，她就开始陪唱陪玩，一个小时10块钱，就这样做了一两个月，心里还是觉得有点疙瘩，毕竟陪唱陪玩这种“小姐”的工作不是那么光彩。那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一起，刚开始的时候总是不安心，就想跑，但老板很凶，想她们留在那里接客不要走，她们害怕会被打，就不敢跑。几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好，几个月后，阿娟逐渐习惯了，老板对她们也没管得那么严了。闲聊的时候阿娟听别人说“广东遍地是黄金，广东工资好高”，就决定离开，到广东打工。开始的时候她在一个餐厅做服务员，认识了常去吃饭的一个男人，每次他去吃饭和打麻将，就叫阿娟服务，慢慢地就跟他混熟了，后来他叫她不要再干了，“单独出来”，其实就是把她包养了。就这样，阿娟正式开始了小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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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的决定过程相比起阿娟显得更直接一些。她从江西萍乡家乡出来到深圳一个港口附近的夜总会做啤酒销售，梦想着靠自己的努力干一段时间，赚到第一桶金，然后一步步做到夜总会最大的销售，最终做地区的总代理。为了这个梦想她一直绷着，天天必到，房房必进，陪喝陪唱，连那里的妈咪都觉得她“太拼了”。她们看她长得白净，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劝她不如做小姐，说小姐都不用那样喝酒，而且和客人的关系更好，卖酒只是消费前的一个过程，“卖完了客人就不理你了”，但小姐如果做得好，会一直保持和客人的关系。重要的是，做小姐比做啤酒销售赚钱更快更多，卖一瓶啤酒拿10%的提成，成本低廉，卖一箱也只是赚几块钱，还常会喝多，很不舒服，所以“挣的都是实打实的辛苦钱”。她说自己考虑了三天要不要做小姐，最终令她下定决心的是，做小姐可以和更多客人有更紧密的接触与联系，不仅赚钱多，也能使她有更多机会。卖啤酒一年半后，她用短短三天完成了从啤酒销售到小姐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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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不愉快的婚姻和恋爱、与父母的冲突、童年时对城市的想象等都可以是这群女性流动到城市的诱因。值得提出的是，她们没有被动接受不公命运或贫穷际遇，很多时候都是主动出击，打有准备的仗，做有准备的决定。血汗工厂的负面印象太深，已经不是她们心目中能通往现代生活的一个必然道路和良好选择。她们中有一些人没有打过别的工就直接做了小姐，因为她们看不到在工厂打工有什么光明美好的未来，有一些人已经尝过了在工厂做工的苦，也感到前途渺茫。她们说服自己做小姐在很多情况下是可取的选择，它只是多条道路中的其中一条，而且它只关乎不同的生活方式，并无道德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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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青春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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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本是个颇为抽象的概念，但在这群女性口中呈现具体的“景象”或意义，有些人觉得它就象征着“时尚和潮流”，具象化为“漂亮衣服”、“生日礼物”、“电子产品”、“摩托车”等等，她们认为年轻人必须要抓住机会追求青春年少时的活力、健美和潮流，她们选择的生活方式也能说明这一点；有些人认为青春意味着有时间面对现实和实现梦想，既然城乡之间有差别，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出去，获取更多社会经验、建立人脉关系，以更好地在城市中立足；还有一些人觉得青春意味着有机会、有资本去过全新的生活，去尝试全新的事物，她们不想再务农，想过城市生活，她们注重日常生活的细节，时时处处表达着自己的现代化和都市化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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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姐来说，青春是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性产业是典型的“吃青春饭”的行业（Wang，2003）。王政指出，“青春是一种有时效性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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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轻女孩缺乏教育和技能，就进入了正在发展中的行业，她们的青春和靓丽是保证她们比年长姐妹多挣几倍收入的一张“门票”。（同上：170，作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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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处在“青春饭”链条中的一端，可能有丰富回报，却充满争议。女性要用她们有时效性的资本满足长久的男性欲望，“青春饭”就是这样在消费主义和性歧视的交互作用中产生的（Zhang，2000）。我的研究则表明，女性在男性凝视和国家控制中并非被动承受者，她们对于由时间和性别化的社会环境造成的障碍有着自己的对抗策略（Wang，2003）。田野调查的资料显示了这群女性关于青春和“青春饭”的论述背后实现自我现代化和都市化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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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衣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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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衣服”暗示着姣好的面容、健美的身材和时尚的触觉，是我的受访者关于“青春”的一个主要具体化想象。她们觉得年轻人拥有健康的肌肤、苗条的身材，能衬得起时尚的妆容和饰物，年纪大了皮肤都皱了，生完孩子身材走样了，穿什么都不好看了。就像王文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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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衣服要花好多钱。不过现在不花钱、不买、不穿，等到老了再贪靓，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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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班的头三个月，她每个月会花大概1万块在买服装和化妆品上。她们会在买衣服和化妆品上花很多钱，出门上班前也会花很多时间打扮。对于在室内工作的姐妹们来说，上班的时候她们也会不时跑到洗手间看看自己的妆有没有花。我第一次在公寓里见到兰兰的时候，她刚去洗澡，等她从浴室走出来，我很吃惊地看到她全身裸着，从头到脚涂了一层白花花的膏。她跟我打招呼，说她正在做体膜，要我久等了，她也暂时不能穿衣服，叫我不要不好意思。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体膜这种东西，兰兰就跟我介绍说这个东西一周用一次能清洁柔软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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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就感觉皮肤软些白些。我们这些人常抽烟嘛，又每天都晚睡，皮肤肯定不会好嘛，那些客人很挑的，会嫌你皮肤太黑啊、太粗啊、不滑啊什么的。他们会说，你又不是农民，又不用干活，干吗这么黑、这么粗啊？！所以他们喜欢白一点的、细一点的。光做脸的还不够，全身都要用。皮肤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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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上班之前小姐们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时间挑衣服和化妆。我有时到王文、王娜屋里去的时候就是她们吃晚饭的时间，吃完她们会轮流洗碗、收拾东西，其他人就会分别洗头洗澡。每天的操作令她们化妆手法娴熟。化完妆，她们会互相给对方挑衣服提建议，直到确定那晚穿什么颜色和风格、搭配什么鞋子和饰物，细到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眼影的颜色都要搭配合适。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女孩们就从普通居家样貌变成了闪亮的花蝴蝶。她们有时还会对我的衣着服饰评头论足。有一次我到海斌租住的地方去，一进门她就说：“你今天这条裙子还不错。现在就流行这种大印花的，杂志上全是！”到她们家里坐的时候我基本会戴着眼镜，要去夜场的时候才会换上隐形眼镜，她们有时候看我戴着眼镜就笑我“一副乖头乖脑学生妹的样子”，还跟我说“到夜总会的时候千万不要戴眼镜哦，很土很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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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全国妇联和中国妇女杂志社主办的华坤女性消费指导中心每年做一次女性消费调查，有意思的是，从2005年开始到2014年的10次调查均显示，服装服饰消费是女性消费中永恒的主题，一直是女性消费的头号支出项，化妆品、护肤品、美容美发等美丽、健康消费成为女性生活中的经常性支出，“呈现出消费普及化、品质化、高档化和品牌化的趋势”[3]。2006年的这项调查还包括了农村女性、进城务工女性的数据。85.1%的进城务工女性使用化妆品，在彩妆上的消费增加，使用唇膏、眉笔等化妆品比例大于农村女性，她们购买和使用最多的化妆品前四位依次为洗面奶（76.7%）、润肤霜/膏（74.2%）、口红（38.4%）和眉笔（22.9%）。而农村女性使用护肤品较多。她们通常购买和使用的化妆品前四位分别是润肤霜/膏（68.0%）、洗面奶（56.3%）、护手霜（52.7%）和防冻防裂膏（35.9%）。这部分是两者劳动性质不同所致，部分则因为进城务工女性受到城市生活方式和消费文化的影响更大，她们的消费习惯逐渐向城市女性靠拢，她们相信外表容貌良好的人更容易成功。在访谈中有七人明确提过漂亮衣服在她们心目中的重要性，它象征着年轻、成功、城市生活和全新的生活方式，在她们还小的时候就向往着能到城市去，能买到漂亮时髦的衣服，这在她们心中埋下了出去和赚钱的种子。而漂亮衣服的梦想有着时效性，要在年轻的时候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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