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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部分中我将继续描述不同的几种性别形象，以进一步加深我们对小姐形象、行为及策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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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纯女孩vs.不羁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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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小何的时候，她少言寡语，显得非常羞涩。尤其是在聊天的前半部分，基本上都是我说几句，她低着头，嘴角有时露出微笑，不时拿眼睛打量我，再回应几个字。我在第三章中讲到过跟她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后来她对我的戒心放下了，聊天进行得顺利了很多。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能主动跟我问好、帮我放好包、招呼我喝汽水了。聊开以后，她告诉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一是因为不了解我，也从来没试过接触做研究的人，有些紧张；二是因为她其实习惯了在见到生人的时候先“装害羞”，看看对方的反应。对于这样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于是来了兴趣，追问她怎么装害羞，为什么要装。她说，开始的时候她在谁面前都显示本色，原本自己是怎样的就怎样。她话不算多，但人很直接，说话语速较快，语句较短，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凶”，而且她说自己长得黑黑的，看起来显得年纪大，别人就总是觉得她很有经验。有客人说她“干这行这么欠，还这么串”[8]，还以此压她的价。她心里觉得不舒服，也很不服气，后来听人家说，一般客人都喜欢清纯的女孩，不太喜欢那些看上去很风尘气的人。她动了心思，开始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和动作。她是上门服务的，到了客人住处，就开始“收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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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的时候先在门口停一停，捂住自己的包包，低一下头，稍向里张望一下再进去。进去也不要着急坐下，要显得有点紧张、有点害羞，说话也不要太多，人家问一句答一句，声音低一点。人家要摸你，你就笑笑，害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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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跟客人说我是来按摩的，问他要放松哪里，然后他们都会问除了按摩有没有特殊服务。如果我说有，他们就会直接跟你说价钱，很直接的，我基本没有商量余地，然后他们说都是市场价啦什么的。反正就是跟你砍，他们也很熟行情的，说好价钱直接就开始做。如果是这样我就觉得人家好像就直接压你的价，心里就不舒服嘛，好像人家就没拿你当回事。但如果我犹豫一会，装得害羞一点，不直接说有，他们就会对我更有兴趣，会继续试探。如果告诉他我刚出来不久啦，什么都不懂啦，他们会更……就是会问我多大啦、出来多久啦什么的，就会说多很多，然后也心软点，然后再谈价钱就好谈些。有些人还会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找他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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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的态度随着她的“装”显现出明显的不同，于是小何也学聪明了，上新客家里都根据情况表现出害羞和温顺，显示自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农村妹子，单纯可人，很多城市里的事情都不清楚。这样的性别形象恰恰隐藏着一种男客想象中的性感——年轻、纯洁、充满原始活力的身体，简单的心灵，缺乏性经验，却能满足他们探索和占有的欲望。额外的收获是，小何因此得到了不少物质和实际的帮助，比如买手机、看病、买小家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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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清纯路线并非唯一有利的策略。陈妹、小宋和佳佳呈现在客人面前的是截然相反的形象——头发五颜六色，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熟悉夜场、喜好玩乐。她们抽烟、喝酒、蹦迪、唱K、玩骰子赌钱，无所不能。陈妹对于自己这种“越过了线”的生活是这样评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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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能改变它，就融入它，变成主人。我既然做了小姐，那么我就要懂这些，是吧？客人都觉得你肯定出来玩多了，肯定懂得嘛。他们出来也就是想玩、想尽兴，那他们肯定喜欢有人陪他们玩，喜欢懂得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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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对自己精于性技巧这件事毫不掩饰，她觉得这是她的优势，特别是当年龄逐渐变大，经验和技巧一定是自己必须强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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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强调自己“会玩”，认为作为一个小姐，懂得玩、放得开是一个必须具备的“素质”，客人想要玩什么都可以应付得来，才不会显得自己“老土”和“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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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走哪条路线，无论是利用人们对农村女人“保守”、“淳朴”、“害羞”的固有印象，还是利用人们对小姐“放荡”、“经验多”、“淫乱”的偏见，她们在适当的时候塑造出适当的形象，既是为了获取更多物质上的回报，更是利于自己对与客人互动关系的掌控，在这个十分注重年纪、样貌、身材的市场中找到一个适当的方式来立足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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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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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小姐们在他人面前常表现得非常成熟，虽然她们中的大部分都只有20岁出头，但她们讲话、做事都很老练，给人的感觉远老成于跟她们同龄的女孩子。这种年少老成是经历所致，她们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以一种比较“激烈”或“浓缩”的方式体验到了其他人可能在比较长时间内才会体验到的经验，看到了现实的状况，在第五章中我已经讲到了一些。婚姻、情感、迁移、入行、都市生活、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两性关系都为她们灌注了经验与感悟，在不同的工作、不同的关系（包括亲密关系）中和不同的地方积累起来的社会阅历、技能和体悟，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她们的自我形象，给她们带来更多的物质及关系上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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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多样化且竞争激烈的年头，做小姐光“靠身子”，也就是说直接“以性换钱”已经不行了，样貌、身材这些天生的因素也逐渐变成了一种资本，需要投资和经营，以积累性技巧、经验、常识、关系和人脉，再获取物质和其他方面的回报。她们常说做小姐要“懂事”，指的就是在这种交换和经营中的经验，要在青春年少之外附加成熟和老到，懂得处理复杂的关系与感情、认清自己的责任、先思而后行、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懂得合理利用自己的身体与性，才能脱颖而出，在城市生活中找到立足之地。年轻和农村背景不能成为不懂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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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对于性，能放开谈论意味着成熟和“懂的多”。性常常和收入、稳定性、个人发展、机遇等相关，而不仅仅是身体上和生理上的事，所以并不是什么羞耻和肮脏的、不能谈论的东西，如果能明白这一点，就能以平常心来谈它，也能以更从容的心态来面对她们关系中的各种性，比如婚外的、多方的、花钱买的、一夜情等等。对于小姐来说，“这份工”以内要提供的种种性服务不再只是花式和技巧，它更意味着如何与人拉近距离，何时能发展一次性服务以外的关系，要如何显现亲密，何时能利用他人的关系，要如何把握度等等，这些无时不考验着她们的能力与态度。从与每一个人的关系和互动中都能积累经验，有时是正面的，有时是负面的，甚至是惨痛的，它促进个人思考和反省，所以“工作”以内的性（关系）和生活中的性（关系）是相辅相成、互为经验的，都是个人生活阅历和态度的积累和反映。小姐们年纪轻轻就要独自生活，独力面对复杂而不怎么友好的社会，在充斥着金钱、权力、情色和心计的环境中处理问题，她们要成熟得更快，才能获得更多机会，虽然有时这些机会只是意味着被人包养、多赚点钱、生活更稳定，但对于她们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提升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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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城又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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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受访者中除了阿雅、小霞和海斌是拥有城镇户口的之外，其他人都是农村户口。从小在农村的环境中长大，来到大城市生活，她们需要面对很多适应性的问题，完全不同的人际关系、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有时会令她们无所适从。但她们能想办法将乡愁内敛成品格，把“劣势”转化成“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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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姐从以往的打工经历里积累了在城市生活的一些经验，比如干过保姆、做过工厂工人或销售的，对于城市的一些规则，包括生活方式、人际交往、工作方式、奖惩制度等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有些人则从日常生活里得到了一些历练，比如找房租房、搞定水电煤气、用手机、上网、购物，都是出来后一点点学的。逐渐地，她们还学会了从杂志、电视、网络中获取资讯，学会了必要生活技巧以外的、属于“改善式”或“提升式”的知识，比如衣着如何搭配显得时髦，饰品如何搭配，什么妆容最时尚，怎么吃营养又健康，谈论时政要闻、市井议题，待人接物怎样才得体，怎样看待和认识自己的情感，怎样处理两性关系，遇到挫折和困难应如何应对，等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物质消费、生活习惯、言谈交际、做事方式都需要改变，不是事事顺意，而且很多事情也许在城市发生的概率要高得多，比如对外来人口的歧视与骚扰、被盗被抢、欺诈式销售、人情淡漠，总之，衣食住行处处都有可能遇到问题和困难。尤其是做小姐这一行，客人、老板、妈咪甚至路人的嘲弄、揶揄和异样的眼光像是家常便饭，她们只能从负面经历中积累经验，吃一堑，长一智，姐妹间的互相关心和自己的情绪调整是度过逆境的良方。所有这些并非理所当然的知识和历练一点点地把她们塑造成入时、成熟、世故的都市女郎，她们生存在城市的忙乱与繁杂中，享受着城市的时尚与便利，填补着农村与城市的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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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时，农村生活培养出来的韧劲就像另一只脚支撑着她们寻找立足之地。那些劳碌、艰难、贫穷的过去并没有从此被她们从生活中抹去，而是转化成了可为外人道的个人品质。江绍祺在研究内地性产业男性从业者时也观察到类似情况（Kong，2010：181）。小姐们在言谈中常拿自己跟城市里的同龄人比较，没有人家的资源条件和成长环境，她们能比的就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忍受艰辛的毅力。她们呈现紧跟潮流的模样，但在客人面前也要夸自己“什么苦都吃过”；既要显示八面玲珑的圆滑，又不能少了“农村人的天真淳朴”；都市的精致妆容之下是农村人的健壮体格；习惯于城市的独立生活，又要回归农村的乡土人情，呈现熟络、热心、善良的形象；在性方面既需“精于技”，又不能显得“太浪”，要适当展现柔弱、被动与羞涩。在城与乡之间，随需转换，才能发掘出更多利于自己的品质，获取机会和好处。在我与小姐的接触与访谈中，她们的这种两面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珍姐、阿娟、晓菊、小李、Bobo和阿冰，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过往生活难以磨灭的烙印，而她们对城市生活方式的熟稔和游刃有余又让我感到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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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广东这样一个市场化运作较为成熟、服务业发达的地方生存下来，靠的就是这种能钻狭缝、能伸能屈的本事。多样的形象、不定的身份、新的性别与性观念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外来人员和小姐的污名，而这些在日常生活中每时每刻都真真切切地发生着，这就是她们抵抗外部环境的微小策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协商与抵抗最终可能只是让她们过上了被包养的居家生活，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扩大了交际圈子，多认识了一些客户，获取了一些实际的物质好处，甚至只是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似乎一切都是琐碎的，没什么重要的变化。但对于小姐来说，这就是在一切缺失和不易中能抓住的实际，有“金鸡”的精神，为自己在无望中不断制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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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子破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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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当初决定不做啤酒销售转做小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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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地方做事，人家反正都当我是小姐了，他们不会觉得你是纯洁的、不做那个的，凭什么人家做，你就说你不做？所以我想，反正都那样了，我就是真的做了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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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为，只要在夜总会做事，是不是小姐都一样。在那里的人都“不是干净的”。她告诉朋友她卖啤酒的时候，他们都会悄悄问她，“要做那个吗？”这种污名已经无可争议地伴随着夜总会这个地方。这也是她能狠下心来转行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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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也表示过类似的意思。她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因为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没什么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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