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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程守智曾和我当面一起讨论过，为什么他们虽然都关心公共事务，却一个看重宗亲，一个看重自然村庄。他们两兄弟一致认为，这可能跟程守智的经历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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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智辞掉生产队长一职后，于1978年和1979年，生得一子和一女。1981年，与程守德一样，靠自己的一点积蓄，再靠“东拉西扯”借债，盖了一栋新式青砖楼房。此后几年里，程守智都没有能够还清债务。想办法积累一点现金，是他当时主要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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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程守智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一则消息：《花鸟世界报》正在举行肉鸽养殖函授培训。程守智认为，这个行当应该有利可图，同时自己的文化水平也足以学会这项技术。但是，程守智不仅缺少养鸽的启动资金，甚至连函授学习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为此，程守智趁一次过节的机会，提了两瓶酒，找到渡桥镇信用社驻程村的信贷员，想从其手中得到一笔500元的贷款。这个信贷员为北塘自然村人，与程守智在宗族谱系上算起来同属一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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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程守智的礼物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当时两瓶酒的价值在30元左右，属于亲戚们之间日常送礼较高的级别，但又不像是专门贿赂的重礼。我曾向几个村民求证，他们表示，当时确实有不少信贷员以回扣的方式收受贿赂，比例大约为贷款额度的10%，后来在1990年代中期发展到30%左右。如此算来，程守智如果采取贿赂的方式去贷款，应该直接给信贷员50～80元现金。因为，如送价值50～80元的东西，一旦被人碰见，会让对方陷入丑闻和尴尬。程守智送30元左右的酒，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礼物。它既像是亲友之间表示情感和心意，又能表达出“求人办事”的信息，同时让信贷员得到实际好处。因此，这样的礼物被村民认为是分寸拿捏得最好的、最精明得当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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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位信贷员收了程守智的礼物之后，却拒绝了他的贷款要求。信贷员推脱的理由是当年资金紧，让程守智过一两年再看看。在数日之后，有其他几位村民却从该信贷员手中贷了好几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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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得知此事后，主动带着程守智，仍带了两瓶酒（共值30元左右），去找了渡桥镇信用社主任。该主任为渡桥居委会人，与程守义关系不错，同时也是一个喜欢养鸟的人。在该主任家，程守德、程守智与之聊了不少与“七一六事件”有关的事情。当程守智提及贷款的难处之后，该主任欣然同意给程守智贷款1500元。这不仅解决了程守智的学费问题，同时也解决了其养鸽的启动资金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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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程守智拿到了《花鸟世界报》编辑部发放的函授培训结业证书，开始尝试养鸽。最开始，程守智养了4只4个月的鸽子，然后利用这些鸽子孵出乳鸽卖。价格标准是，每对乳鸽50元，10天的乳鸽每对60元，一个月的青年鸽每对80元。若是乳鸽没有卖掉，等3个月后变为成年鸽则每对200元。据程守智说，这个利润非常可观，而且由于他已经掌握了成熟的技术，可以进行大批量养殖，其收入即使不高，至少也不会低于后来的养鸡专业户。但是，程守智养了一年多的鸽子之后，刚刚收回参加培训班以及买乳鸽、饲料的成本，就放弃了这个原本可以赚点钱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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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智放弃养鸽的原因主要有三：第一，他患有甲亢，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故而“没有心思去考虑赚大钱的事情”；第二，养少量鸽子，利润小，但是要批量养殖的话，程守智家还是缺少资金投入，此时仅有的一点积蓄要给两个孩子作学费；第三，鸽子的叫声总是“咕、咕、咕”，听起来像病人打嗝一样，于是有人认为不吉利，并劝程守智不要在家里养这种东西（当时村民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到野外单辟一处地方用来搞养殖的先例）。程守智倒是表示要相信科学，不要信这些迷信，并给妻子李静举例说：“原来的地主家里，都有鸽子的啦，人家家里不是照样好得很？没见说不吉利呀。”但是，李静根本听不进程守智所说的这些“科学道理”，她始终坚持认为“养鸽不吉利”的说法，比程守智的说法更可信、更符合逻辑，并举反例说：“那些地主后来有什么好下场？还不是枪毙的枪毙，批斗的批斗？这正说明人家说的（养鸽不吉利）有道理”。考虑到家中诸事不顺，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程守智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观点，放弃了养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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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在程村、渡桥圩镇及周边村子，有人养鸽遇到问题时，还常请教程守智。对此，程守智颇感有面子。不过，无论如何，他当年已错过依靠肉鸽养殖致富的机会。对此事（尤指贷款），程守智的总结陈词就是：远亲不如近邻、同宗不如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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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刚到程村调研时，每次碰到程守智在钟表修理店聊天，发现他都会跟人评论江北自然村的公共事务。2008年农历末，程守智成了我调研的房东后，发现他在家里更是经常批评现有自然村“村长”及其他几个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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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程守智只做过3年江北自然村“村长”。此前，在1996年，程守智因两个孩子均已初中毕业，而准备参与村庄公务。但是，在程村“大队部一条街”建设征收江北自然村的土地时，程守智与程成信等镇、村干部发生了冲突。程守智为捍卫村民的利益，曾当面质问渡桥镇党委书记：“5万块一亩（地），我们也出得起，现在我们出5万块钱，找你买一亩地，行不行？凭什么你花5万块就可以买一亩地，我们就不能？”之后，渡桥镇政府不得不将价格提至每亩7万。程守智对此结果仍不满意，因为镇政府转手将之作为宅基地在全镇范围内招标出售，每一块120平方米的地基售价2万～4万元。不过，由于具体涉及的被征地农户并不团结，最终同意了每亩7万元的价格。不久后，在村委会换届选举中，程守智与另一村民竞选村委委员，得票并列第一。按照规定，应进行重选。此时，渡桥镇领导让与程守智关系尚算不错的副镇长、负责程村的包村干部方立正，出面给他做工作，让他主动放弃，并且也不要参与江北自然村“村长”的推选。程守智不愿放弃，方立正则劝他说：“给我个面子，别钻牛角尖啦！”此后，程守智找到程村前一任老支书，让他出面评理。渡桥镇委书记则一口咬定，程守智这一行为属于“破坏选举”，没有资格再参加选举。为此，方立正又专门找程守智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但程守智表示：“对村委会的游戏，再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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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程守智当上了江北自然村“村长”，并确实给江北自然村村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台之后，程守智即着手筹集资金，将与程村隔江的东山山谷中的泉水，经2公里多的路程引到江北自然村。在资金来源上，程守智先是从村民手中收了一部分，每户200元，鼓励家境好的农户捐款，孤寡老人则全免。2001年，程守智又从刚自外地调入渡桥镇的镇委书记手中争取到了1万元农村安全饮水工程建设资金。此外，程守智还通过“软磨硬缠”从佛山市某塑料软管厂和某不锈钢管厂，分别以半价和三分之二的市场价，买了一批塑料软管和不锈钢管（作为回报，他给这两个厂各制作了一块牌匾，感谢它们“支援贫困山区安全饮水工程”）。是年冬，江北自然村村民喝上了安全的泉水。时至今日，不少村民评价说，这乃是江北自然村自1990年代初硬化村中公路以来最大的公共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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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冬，程守智被查出血压偏高。在子女的干预下，他辞掉了江北自然村“村长”。但是，程守智对村中的公共事务，仍喜欢发言。大部分村民都夸他有公心，管事情管得细、管得好。不过，偶尔也有村民嫌他管得太多。例如，2012年的一个三伏天，程守智发现有村民用水管将饮用水引至楼顶，以保持顶层房屋凉快（这会导致傍晚用水高峰期时蓄水池缺水），他去劝阻此类农户，有两户人家即很不情愿地将通向楼顶的水管撤了，但转而就向我抱怨道：“没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又不是他家的水，当初我们都出了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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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智并不太在乎其他村民说他“爱管闲事”，但他的确对农户太注重单家独户的小利而不能够团结起来争取共同的利益，表示出失望。例如，2005～2008年，程守智曾多次想推动村民争取一笔未到位的补偿。其背景源于1975～1978年梧县、桐市联合实施梧桐江改道工程，新河道占用了江北、西溪、东河等自然村所在生产队，以及桐市某公社江尾大队的部分土地。依据当时的政策，政府每年需补偿这些地方一部分粮食。1992～1998年，粮食补偿改为折价补偿现金，但此后再未拿到补偿。而与程村相邻的江尾村，则仍能得到桐市政府的补偿。为此，程守智曾找过镇委书记方立正及副镇长文质彬几次，并写了十余份索要补偿的“报告”、“说明”、“请示”和“上访信”，亲自或由自然村“村长”交给渡桥镇和梧县相关部门，但均杳无音信。一方面，不少群众表示支持程守智，让他带头索要补偿，另一方面，在按手印、递交材料和上访等关键环节上，却没有几个村民肯真正出面。对此，程守智感到十分泄气，遂亦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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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此事，程守智发牢骚道：“这年头还是要有权，没有权，干什么都受人欺。”在场的程守德原本认为当“官”不好，此时却也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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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谭啦，你读这么多书，当然是好事，但是读书不当权，浪费着（了）。读这么多书做什么？再说啦，我们中国自古以来，比如说我们（程姓）这个（祖先）程颢，儒家，也讲究这个传统，“学而优则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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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程守智在家里主要和妻子一块种蔬菜卖，以此解决家庭日常开支。偶尔，程守智也会在周围地区打点零工，但这样的工作机会并不多，所得收入也只够补贴家用。在其他时间里，程守智与妻子的主要任务是在家带孙子和外孙。空闲时，程守智就到程守德的钟表修理店与人喝茶、闲聊。家中开支若不够用，则由儿子程敬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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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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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程守智给其他村民的印象是“火气很大”，妻子李静更常抱怨他爱发脾气。1988年，程守智到桐市人民医院做检查，发现患有甲状腺亢进的疾病。医生告诉程守智，他之所以食量如此大而消瘦、爱发脾气、情绪不稳和睡眠不好，都是因为甲亢而起。这种情况可进行手术，也可采取保守的药物治疗。考虑到手术风险，以及保守治疗的费用可以慢慢给，程守智选择了保守治疗。经过一年多吃西药控制，其病情得到有效缓解，睡眠变得好起来，但仍爱发脾气。为此，一个朋友给程守智介绍了一位中医。中医告诉程守智，他这种情况属于“虚火”过旺而形成的“湿滞”，中药应当比西药控制更具有长久效果，而且其副作用小、费用低，虽然它见效较慢。同时，中医还要程守智多注意养生，不可完全不干活，也不可太劳累，吃东西须选择温性、平和的食物，不可大鱼大肉和过分素食，切忌大寒、燥热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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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智问过程守德的意见。从总体上说，程守德对中西医给出的意见都是赞同的。他表示，如程守智确实有必要动手术，他去想办法去给程守智借钱。后来，对于中医给出的长久中药控制、外加调养的方案，程守德觉得更有道理。程守德认为，西医救急，中医长期调理。不过，与医生们很不一样，程守德认为，程守智的病根在“心”，“心”虑太多、太杂，而现实又不能达，即产生“虚火”，然后引起身体发生生理上的变化。所以，程守德常给程守智讲述的道理是，若要比中医从更根本、更长远的地方着手调理好身体，最终莫过于调理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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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抽象的“心”，程守德解释道，就是不要过分在乎眼前的身外之物，不要跟别人去攀比这、攀比那。从正面来说，程守德劝程守智要“知足常乐”，人心里快乐了，“虚火”自然就会消失，然后身体也就会跟着变好。在程守德看来，程守智已经吃了一年多的西药，经医院抽血化验显示，甲状腺分泌已达到正常值，但仍爱发脾气，从生理上来看，就解释不通。在程守德看来，这是因为程守智太心高气傲的结果，看别人钱赚得多不服气，看人家能力不行却还当干部，不顺眼，结果满肚子都是气。人生闷气太多，又奈何不了这世道，就喜欢找自己身边的人，借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脾气，释放自己的闷气。而归根究底，这闷气是因为心态不够平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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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多次表示，无奈程守智对他这套说法，总是将信将疑。几十年下来，程守智总是一会“听话”，一会又不“听话”，而他则几乎在这个话题上“唠叨”了程守智一辈子。以我亲眼所见，有好几次程守智在程守德的钟表修理店里喝茶闲聊，言辞激烈地批评渡桥镇、程村干部以及江北自然村“村长”，程守德都说（大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心要平和，气要顺，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他们会给你医药费吗？世界上这么多不平的事，你管得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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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显宗也是几乎每天必到钟表修理店喝茶的人之一，他跟程守智的观点总是高度一致，而言辞激烈程度则比之更甚。他曾长期在渡桥镇供销社工作直至退休，加上他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公务员，因此十分熟悉基层官场的运作，故而在批评官员腐败时，总能举例讲出各式各样腐败行为的具体细节。他往往会拿这些例子和古今中外反腐败案例作对比，然后抨击一番并感叹，再不下决心反腐败，这世道真不得了。一般情况下，挑起此类话题的总是程守智，杨显宗抽着烟、喝着茶，默不作声。等程守智说完了，其他人也聊了一会之后，杨显宗才会发言，表示他们说的内容都不算什么大事，他知道很多比他们所说更腐败、更不公正的事情。而当杨显宗说到激动处时（往往是唉声叹气、满脸通红地用手指指点点），程守德常会通过递烟或倒茶把他打断，然后要他把心放宽一点，放平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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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端午节，我再次碰到类似的聊天。在杨显宗激动不已时，程守德打断了他，然后很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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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你）都（得）高血压了，（程）守智也（得）高血压了。看问题总是那么负面，那么偏激。这些事情，你说那么多干吗？不能说点“天天向上”的事情啦？你现在的生活，怎么说都比原来强啦。你这叫“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看开点啦，有个好身体要紧。只有身体才真是自己的东西，其他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啦。气不能太盛啦，气太盛，会伤身的。多想点赏心悦目的、天天向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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