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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0 周朝衰落使列强再次有了逐鹿机会,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基本上奠定了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形成了逐鹿中原的稳定向心力。此后历代王朝不断加强这个旋涡效应。这个旋涡并没有始终固定在中原,无论旋涡中心如何游离中原核心地区,逐鹿游戏却没有偏离中原的精神世界而始终保持其旋涡模式。当漠北势力逐步成为逐鹿中原的最强竞争者,与中原势力大致势均力敌,时常还强于中原政权,逐鹿游戏的旋涡中心便由中原位移至幽燕一带,与此一致,中国王朝的首都也从西安洛阳移到北京。据周振鹤研究分析,金朝和元朝的建都理由已经言明了对天下之中之新解释,金朝建都北京并称为“中都”,最早明确表达了北京成为中国核心的理由:“唯燕京乃天地之中”;元朝建都北京也有同样的解释:“天子必居中”,于是“非燕不可”。[224]自宋朝以来,中国经济中心移到了江南。这说明政治博弈的旋涡中心未必总与经济中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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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2 逐鹿游戏的消长与进攻者或防守者的经济学考虑之间有着明显相关性。在经济和军事能力范围内,竞争各方可承受成本的最大值与收益最大值的比例决定了是否进行军事冒险,进攻或防御都发展到控制了最优之可及资源为止。这或可解释,为什么即使在中原王朝的实力明显强于漠北游牧族群时,也并不试图征服草原而满足于威慑漠北草原,反过来也可解释,漠北草原一旦势力明显强于中原,就必然南下建立自己的中原王朝,因为最优资源在中原。《盐铁论》中记录了汉朝关于是否应该武力征服匈奴的辩论,主和派点明了中原王朝不适合武力征服游牧部族的秘密:“匈奴之地广大,而戎马之足轻利,其势易骚动也。少发则不足以更适,多发则民不堪其役。役烦则力罢,用多则财乏。”[225]即使用兵也追不到匈奴:“匈奴牧于无穷之泽,东西南北,不可穷极,虽轻车利马,不能得也。”[226]所以对游牧部族作战以自卫反击为宜:“非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227]相反,漠北进攻和统治中原的成本都相对低得多,而收益很大,一旦控制了中原,就不仅拥有充足的经济保障,而且获得最大的精神资源和政治资源。李鸿宾的研究说明,由于东北族群与中原来往密切,有更多的互相了解,对逐鹿中原最有兴趣,也最具入主中原的条件。[228]事实确乎如此,除了蒙古,成功入主中原的北方族群多为东北部族(鲜卑、契丹、女真、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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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4 逐鹿游戏各方势力的消长也导致了中国式的“分合”问题。欧洲历史上也曾有分合,合的一个理由是帝国,分的主要理由是民族和宗教教派,欧洲对分的兴趣胜过合的动力,原因之一便是民族和宗教的精神向心力强于帝国。古代中国没有一神教,因此各种信仰缺乏强势要求而可兼容存在;也没有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文化差异或隔阂在精神力量上弱于天下一家的信念,因此也容易接受兼容存在。不过,精神理由还只是合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终究需要能够推动“合”的实际行动,逐鹿游戏的旋涡向心力正是导致合的动力因素。当逐鹿游戏的向心力强度发展到一旦卷入旋涡就成为旋涡的一部分而把中国变成一个旋涡式存在,其旋涡效应就使“合”成为必然之势。对于每个竞争者而言,“分”都不是最大利益之所在,只是竞争能力不足时的自保策略,或者说,“合”乃是旋涡本身之大势,而“分”只是力抗旋涡而陷入僵局状态的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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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6 以秦朝算起,中国的南北朝状态或多方割据状态甚至长过大一统的时间,包括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和满族在内的北方族群割据半壁中国的时间占中国历史过半,主政整体中国的时间也有三百多年(元朝加清朝),另有西南族群的长期割据。旋涡模式使竞争失利者难以全身而退,竞争失利而拒绝“合”,就将因完全出局而失去一切利益,甚至失去家园而远遁。中国的旋涡式存在不断卷入众多族群,必定形成多民族多文化的共存局面。多民族多文化如何共存,或者说,如何在“合”中有“分”,就成为任何一个王朝必须解决的问题。这个万民共在的事实导致中国一直实行混合制度,一国两制或一国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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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28 是谁发明了一国多制?是周朝吗?周朝的天下体系虽然兼容并蓄,各有其俗,但天下体系不是一国秩序,而是世界性的秩序,并非一国多制,而是多文化体系。秦朝改制才使中国成为一个国家,但天下的兼容基因使中国历代都大致奉行周朝的“不求变俗”[229]原则的政治遗产。事实上并非完全不变其俗,各族群在共存中互化之事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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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0 当汉朝与匈奴卷入了旋涡式博弈,继而开通西域,开始直面众多族群如何共处的问题。汉承秦制,以“一统”制度取代了周朝的“协和”秩序,然而,一统制度只是解决了直辖地域的“同”问题,却不能解决“不同”之族群之间的“和”问题。对于军事实力与汉朝相当或虽略逊却难以平定的匈奴,汉朝试图通过和亲方式将其纳入朝贡概念,但匈奴与汉朝是竞争对手,并不是汉朝的加盟者,朝贡实为名不副实的概念挪用。汉朝的政治新经验来自开通西域,西域存在众多小规模部族,缺乏统一性,众多部族之间有冲突,与匈奴也有冲突,而又居于丝绸之路一带,与汉朝分享着丝绸之路的贸易利益,因此有与汉朝合作并寻求汉朝保护的积极性,“西域思汉威德,咸乐内属”[230]。当汉朝的统治延伸至西域,就面临文化差异问题。郡县制的直接统治并不适宜加盟的西域族群,汉朝发明了一种秩序延伸制度,称为“都护”[231],即监护官制度。汉朝设立的西域都护府,相当于郡的地位,却不是郡。都护府没有太守(行政主官),而只设都尉或校尉(军事主官)。这意味着,都护府是个军事监护单位,而不是社会管理单位。都护府的主要功能是军事据点,驻军屯田,看护西域,所看护的西域小国最多时达50个。[232]由于不具行政管理功能,都护府意味着不干涉西域各族的自治秩序,只维护西域与中央王朝的合作关系。都护府大概是中国最早的“一国多制”秩序,其“羁縻”[233]原则成为后来隋唐羁縻制度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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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2 十六国时期北方游牧族群进入中原建立了并立割据的多个政权,治下汉人众多,因此实行“胡汉分治”制度。匈奴刘渊的汉国最早建立胡汉分治,皇帝身兼胡汉两族之共主,下辖两套官员,分管胡人和汉人。基本格局是胡人当兵汉人种田,胡官统辖军队,而汉官负责管理经济和社会,因此,胡汉分治同时就是兵民分治,[234]这样就把国家划分为“军队”和“社会”两个空间,虽是两制,却不是政治上的一国两制,更像是社会分隔制度。唐朝的羁縻制度则具有真正的政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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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4 唐朝地域广大,族群众多,设立羁縻州作为中原以外地区的行政单位,其辖区内的制度依照该地区民俗而定,具有很大程度的自治权。羁縻州的自治程度各有不同,其中自治程度最高的是完全维持民族传统制度,从行政主官到各级官员都由本族人担任;自治程度其次的是中央派驻监督官员;自治程度稍弱的是中央派驻官员与本地官员联合管理[235]。后世的土司制度可以理解为羁縻制度的衍生版本。辽代实行蕃汉分治,北枢密院以契丹老法管理契丹人,南枢密院以汉法管理汉人。[236]蕃汉分治没有民族隔离的含义,并非胡汉分治的翻版,只是依俗而治。在辽朝高层中多有汉人官居宰相、枢密使、元帅、尚书、节度使、大将军等等,如韩德让官至大宰相、总南北二枢密,封晋王,已经位极人臣。[237]元朝制度尤为复杂,大体上以蒙古制度为尊,同时附会汉法,多制并举。例如法律是蒙古法、汉法以及回回法的多元联合体。[238]元朝地域极其广阔,大多数地区的情况对于元朝都是新经验,而元朝尚未形成稳定成熟的制度就衰落了。在总体上说,元朝在军事统治下基本上维持各地传统习惯,类似于军人政权。明朝大致沿袭唐朝的一国多制,边疆地区维持各族群的传统制度,其中,元朝为西南民族发明的自治土司制度在明朝发展成为成熟制度。清朝继承了明朝的成熟制度,在中原地区采用高度汉化的治理,在边疆各地实行自治与中央监管的混合制度而多有改进。大概言之,中国一直是内含多种制度的政治秩序:在先秦的天下时代,是多文化体系;自汉以来,是一国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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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6 逐鹿的旋涡模式所形成的中国是个多文化多族群混合体,其中多文化的互化是一方面,而多族群的融合又是一个问题。虽是互相同化融合,但所谓的“汉人”或“汉文化”终究是主干,因此经常被认为其实是汉化。这是个相当混乱的问题。“汉”这个概念不仅自身具有复杂性,而且经常与“中国”概念混为一谈。汉族是现代概念所追认的界定,可问题是,中国从来不是民族国家,而是不断生长的弹性存在,其伸展度取决于逐鹿游戏的规模,凡是进入游戏旋涡的地区和族群都是中国的创造者。黄帝、炎帝是西戎或东夷,商源于东夷,周源于西戎与夏之混合,隋唐皇族血统以鲜卑居多,更不用说元与清。古中原族群(夏商周等)与不断进入中原的周边族群(匈奴、突厥、鲜卑、羌、藏、契丹、女真、蒙古、满、苗等等)一直在融合中成为新中原人,其多族混成的结果才是现代所命名的汉族。更准确地说,早期中国并无汉人族群与非汉人族群之分。在夏商周时期,一些北方或西北族群本来也居住在中原深处。据王桐龄研究,直到春秋时期仍有许多北方或西北族群的诸侯国位于中原,分布在陕西、山西、宁夏、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在逐鹿博弈中失利才退向漠北,最后一个北狄强国中山国(河北中部)直到战国中期才被赵国攻灭[239]。自汉朝开始,漠北势力增强,又纷纷加入逐鹿游戏。加入较晚的是吐蕃藏族,而居于青海、甘肃的藏族则更早就加入了逐鹿并多次割据于中原。公元763年,吐蕃曾一鸣惊人地攻陷中原王朝的首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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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38 从逐鹿旋涡可见,“中国”是一个远大于“汉”的概念。任何一种价值观叙事与中国的概念都有所偏差,只能由逐鹿旋涡的动力结构和生长方式之历史事实去界定。史书中所见之“历史事实”往往为历史叙事所建构,以最为复杂的元朝为例,明朝对元朝的叙事、元朝的官方叙事、蒙古的传统叙事以及西域关于元朝的叙事所理解的元朝性质各有差异,皆为价值观叙事。这里只是采用了最为收敛的可公度事实(the commensurable facts),即前文所定义的只以政治和经济利益为准的“最大利益”所能够解释的事实。以此观之,元朝虽以蒙古为尊,其最大利益却在中原,故忽必烈决定成为中国皇帝实为理性选择。这同样也可解释元顺帝兵败退至漠北而仍自认是元朝皇帝,史称北元,后只因反攻无望才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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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0 王桐龄所著《中国民族史》以几近完美的详细材料描述了中国众多族群的互相同化过程。按照他的考证,以秦朝成为中国以来,历代王朝分别为众多民族所建立:金和清为满族所创,前赵、后赵、夏、北凉、元为蒙古族所创,前燕、后燕、西燕、南燕、西秦、南凉、北魏、北周、北齐、辽为满蒙混血民族(鲜卑、契丹等)所创,后唐、后晋、后汉为回族所创,前秦、后秦、后凉、西夏为藏族所创,而在号称汉人的国家中,齐国实为汉人与东夷混合,秦国为汉人与西戎混合,晋国和燕国为汉人与北狄混合,大理为汉人与苗族混合。同样,在号称汉人的大一统王朝中,秦、汉、晋、隋、唐、宋、明都是各族混合。[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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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2 无论古代中国各族是否有天然的自我中心意识,重要的是,外族并不被理解为必须回避的禁忌,少有不可逾越的民族界限。对于一个政权,政治权力是最要紧的利益。一个王朝是否拒绝其他民族分享政治权力,就是对民族意识的最好检验。王桐龄发现,无论谁主政中国,政治权力或统治阶层都向所有民族开放。他罗列了极其详细的证据说明每个王朝的高层官员分别来自众多民族。例如,在以汉人为主的朝代中,见于史册的非汉人官员在隋朝有匈奴、鲜卑以及其他胡人共51人,在唐朝有鲜卑、突厥、高丽、吐蕃、契丹、回纥、日本、印度等民族共122人(多有名将名臣,尉迟敬德是鲜卑人、哥舒翰是突厥人、高仙芝是高丽人、元稹是鲜卑人、李克用是沙陀人),在宋朝有鲜卑、匈奴、突厥、党项、阿拉伯等民族共34人(名将呼延赞是匈奴人),在明朝有蒙古、女真、回鹘等民族共174人;反过来,在以非汉人为主的朝代中,见于史册的汉人官员在辽朝有68人(包括位极人臣的韩德让和赵延寿),在金朝多达277人,在元朝,因功而被赐予蒙古名字的汉人官员有37人(包括名将史天泽、张柔、张弘范),[241]至于清朝,汉人官员远多于满族官员,多到难以统计,不乏名将重臣。另一个重要的检验标准是通婚,中国各族通婚(包括皇族宗室与外族通婚)历来十分普遍,并无禁忌,唯独宋与元有所顾忌,以宋朝最为极端,皇族完全不与外族通婚;元朝宗室很少与汉人通婚,汉人女子入宫也仅有9人,公主则不与汉人通婚。[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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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4 至于所谓汉文化,也是众多文化混成的结果。如果需要对汉文化给出一个最具特征性的描述,也许可以说,那是一个以汉字为载体而开放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一直在生长过程中,历史上已经吸纳了众多文化的信息,在与多种文化的互化过程中,制度、服饰、美术、音乐、饮食、工具、语音、习俗皆多有变化,唯有作为精神世界载体之汉字保持其超稳定性,而汉字承载着汉文化最为基本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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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6 汉字的超稳定性或与汉字本身的图像性有关。一方面,作为媒介的汉字表达外在世界而建构了一个对象世界;另一方面,作为图像的汉字自身却又构成一个具有自足意义的图像世界。图像汉字的这种特殊性使汉字超越了作为能指(signifier)的符号而具有独立意义。语言的语音意义在于意指(the signified)或所指(referent),也就是说,语音符号的意义即指示(reference),这意味着,符号本身并无独立意义,若失去与所指的约定关系,符号的意义为空。作为图像的汉字却具有双重意义:所指意义和显现意义。公孙龙的费解名言“物莫非指,而指非指”[243]很可能针对的正是汉字的特殊性:事物皆为文字的所指对象,而文字自身的意义不等于指示。汉字作为“指”,当然具有符号的指示功能,但汉字这种“指”本身是图像,也就建构了一个“天下之所无”[244]而独立于对象世界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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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48 汉字图像所构成的还不仅是一个精神世界,同时又是一个自身具有建构功能的精神主体,兼备所思(cogitatum)与我思(cogito)之功能,当然那是一个匿名的主体,一个文化主体。因此,一个中国人的思想总是具有双重主体,个人心灵主体和通用的汉字主体,并且以双重主体同时凝视世界:心灵在看世界的同时,汉字也在“看”世界。典型情况如古典诗词,一方面表达的是诗人看到的外在世界,另一方面又是诗人以汉字组成的一个自足的图像世界,这使诗词具有自然世界与图像世界的视界叠合效果。汉字图像是体现精神之“形”,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汇合处,因此使特殊性具有普遍性,使过去始终在场,使历史性具有当代性,这种意义的厚度无疑是一种精神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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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50 中国的汉化固然与汉文化的精神吸引力有关,但汉文化之所以成为众多逐鹿势力的共同选择之聚点,应该还与逐鹿者的理性选择有关。所谓理性选择,首先为追求最大安全,其次为追求最大资源。混合而成的“汉人”占中国人口大多数,因此,对于有能力入主中原(无论半壁还是全境)的其他族群,征用汉文化是一种占优策略(dominating strategy),不仅利于保证政治安全和经济利益,而且可以借助汉文化的精神解释力和知识生产力而获得政治的最大持续力。既然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具有最大的信息储存空间和最大的信息生产能力,也就是具有最大的信息输入和输出能力,这对于建构政治神学和历史叙事,对于建立制度和组织社会都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在西方精神世界进入亚洲东半部之前,以汉字为载体的精神世界是这个广域里无可匹敌的精神资源,于是,汉文化才能成为一种众所征用的共同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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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52 中国作为众多族群逐鹿之地,胜负之事并无定数,关键在于,逐鹿游戏的旋涡有多大,中国就有多大,进入逐鹿游戏之中的地方就成为中国内部,而与逐鹿游戏无涉的地方便是中国外部。关于中国之内外,这是一个容易被误读的概念。在先秦的天下时代,根据天下无外的原则,天下是无界的,但地方政权所辖之地是有界的,因此,相对于政权辖地来说,就存在着内外之别。对于周朝宗主国的王畿来说,所有诸侯国都是外部,而诸侯国之间也互为外部;对于有着宗亲关系的分封诸侯国(所谓诸夏)来说,四方之东夷北狄西戎南蛮的加盟诸侯国是外部;对于天下体系内部的所有诸侯国来说,尚未进入天下体系的远方四海之地就是外部。天下体系终结之后,整个中原成为秦朝的直辖地(类似于王畿地区是周王的直辖地),而中原以外地区是尚未治理之外部,但有别于外国。秦汉之后,天下不再是政治制度,却仍然是一个知识视野。因此,内外并非指中国之内外,而是治理之地与未治之地之别,是以政权为界之内外概念,非以国家为界之内外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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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54 这里不得不提到经常被误读的长城。早在秦长城之前,中国已经建造了多条长城,遗迹尚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或兼并的战争频发,各国为了自保开始各自修建长城,即在各国的军事前沿地带上根据地形的合理性所建造的军事工事。齐国最早修建长城,在其南部修建了长达千里的长城,其中西南段长城用于防御晋国,而正南、东南段长城用于防御楚国和越国。[245]虽然齐国与楚国和越国并不接壤,其间分布着众多小国,但作为大国的楚、越经常跨国征战。楚、鲁、魏、秦、燕、赵、中山诸国随后也都修建了各自的长城。这些长城多半用于防御或进攻中原的其他诸侯国,只有一部分是用于防御漠北游牧族群。如齐国长城全部是防御中原诸侯国的。燕和赵都各有北长城和南长城,北长城用于防御漠北游牧族群,南长城用于防御中原诸国。中山国(游牧白狄)的长城却是朝西的,是为了防御赵国。[246]楚国的长城则北向而用于防御或进攻中原,如此等等。显然,各国的长城之修建取决于竞争者所在方向。秦朝长城则只是为了防御游牧族群,因为秦朝一统中原之后,竞争对手只剩下漠北势力了,而西域在那时尚未卷入逐鹿游戏。秦以后历代修建的多条长城同样说明了长城的意义取决于谁是竞争者。如北魏王朝在内蒙古地区修建长城是为了抵御同为游牧民族的柔然,[247]高句丽修建长城是为了防御中原唐朝的进攻,[248]辽在黑龙江、辽宁到内蒙古一带建有漫长的长城,值得注意的是,辽长城以外地区(远至俄罗斯部分地区和整个东北以及部分东西伯利亚)是辽的辖地,不是外国,就是说,辽长城完全是在辽的内地,几乎居中,显然与国界毫无关系,而是预防女真和室韦等部族的可能反叛。[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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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56 多数长城之所以位于与秦长城或明长城之重合地带或南北相去不远的位置,是因为这一带几乎就是古代中国两大经济区的分界线,即游牧(渔猎)经济和农耕经济的分界线,同时几乎就是中国东部季风区与西北干旱区的分界线,也是中国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即半湿润和半干旱地区的分界线,且大致符合“胡焕庸线”[250]即自黑河至腾冲一线。这条斜切线不是标准直线,而是依地形变化而弯曲、偏离或犬牙交错的连线。胡焕庸最早通过统计数字证明了中国的地形图、雨量图和人口分布图三者的大概一致性。这条线具有如此多层重叠一致的含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逐鹿游戏的博弈状态,大概把古代中国分成了游牧(渔猎)势力和农业势力两个大区域,也通常是一国两制(或一国多制)的分界线。当然,这种划界只是大概模样,在长城外部也有农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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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58 从长时段来看,这两大区域的军事力量大致势均力敌,各有兴衰之时,但经济生产方式以及生活方式的差异使长城一线最容易成为两大势力的博弈均衡线,两大势力博弈力竭休战或理性言和之时,往往就停止在长城一线。当然,每次的博弈均衡都有所出入,如河套地区,虽属干旱区,却有良好的灌溉条件,可农可牧,自战国以来,河套地区便反复易手。[251]大概言之,自从中国博弈由东西争胜转为南北争胜,[252]长城一带就是典型的博弈均衡线,除非某一方拥有势不可当的实力而实现大一统。当然,长城并非唯一的博弈均衡线,在南北争胜中,北方胜过南方的时候较多,除了长城一带,其次的博弈均衡线便是淮河秦岭一带,再次是长江。总之,长城不仅不是边界,而且是逐鹿博弈的中心地区,是中国的南北中线。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中国的核心随着博弈旋涡的变化而从中原位移到了北京。北京位于这条博弈均衡线附近,最利于同时控制南北中国,因此,有能力同时控制南北中国的王朝都选择了定都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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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60 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 [:1703286372]
1703287261 4 以变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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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63 中国的源流和成分如此复杂多变,又万变不离其宗。张光直称为中国文明之“连续性形态”[253]。中国连续存在之原因,当在于中国本身是一种生长方法。《周易》的形而上学是中国思维方式之本。存在之目的是永在。何以永在?在于变易,在于“生生”和“日新”。这意味《周易》的形而上学不是一种关于“在而不变”的存在论(ontology of being),而是一种关于“以变而在”的存在论(ontology of becoming)。《周易》的存在论化成中国存在之方法论:一切皆在变易中,而变数不可知,存在之道便在于变通,也就是始终保持与变化同步协调。变通不仅是为了继续存在,也是为了使存在变得更有容量,以至于能够应付“万变”;而能应付万变,存在才得以不变。老子在《道德经》中以“水”为隐喻阐述了应变性的思维方式:效果最优的存在方式就是如水一般随形而成,随机而遇。这种“水的方法论”或能解释中国何以善变而善存。作为生长方法而存在的中国具有“以变而在”的无限性,是以中国能够像一个“世界”那样存在,具有“世界性”容纳能力,能以“不是之是”的方式生长。孟子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254]或可注解中国持续的历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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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65 一个称为“忒修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的希腊故事说,一条木船有的木板破旧了,就置换了新木板,如此不断置换下去,终于这条木船的每块木板都更换过了,可是这条木船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那条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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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67 [155]曾经有些历史学家模仿西方的历史概念而把秦至清的制度称为“封建专制”,这是一种错位定性。周朝才是封建,秦以后为郡县。现在大多数人不再使用这个误导性的概念,转而以西方政治学的定位而把秦至清的制度称为“中央集权”“专制政体”之类。此类概念部分接近真实,但不准确。秦以来的王朝制度虽以皇帝为最高权力,但部分保留了古时之“共治”传统。除了无视制度的暴君,皇帝通常不能独裁。秦汉建立了多层“商议政治”,内阁官员的御前会议通过辩论而决定国家事务,如有特别重大而难以决断的事情还需召开由中央机构众官参加的百官会议,最后方案由皇帝批准。历代制度各有差异,但基本原则一致。据余英时的研究,宋代的共治政治达到最佳状态。因此很难将中国王朝制度称为专制,而如果称为共治制度也是夸张,因为皇帝终究拥有最后否决权。由于在现代政治学里缺乏准确描述中国王朝制度的概念,这里将中国王朝制度称为“行政一统制度”,也是权宜之名,有待改进。主要的理由是,中国王朝的最主要政治状态是官民之分,是官僚集团与民间社会的关系,是皇帝所辖官僚集团的统治,故称“行政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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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87269 [156]天下体系期望达到“协和”(compatibility)的政治,所谓“协和万邦”,语出最古老的政治文集《尚书》。协和性意味着一种能够化敌为友而以兼容性去保证和平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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