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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09 然而我们的确知道,虽然反对专制曾是西方政治传统的主要基石,但如今人们对专制的抵制已经变得暖昧起来。近几个世纪以来许多人曾梦想运用专制政权所独有的无法抵御的强力来清除我们社会中明显存在着的弊病。在欧洲,专制主义的政治方案,即便十分富有哲理或识见,也会遭到失败,除非是把它的真实本质掩盖起来。既然政治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出幻象频生的剧目,人们就很容易发明出新名称、新观念。20世纪以各种极权主义形式出现的专制体制构筑了一个广大的政治实验场,各式各样创建完美社会的政治设想都在这里进行了演练。这些试验都失败了,这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但许多人却没有认识到,如此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必定与隐藏在我们文明深处的某种倾向相关联。因此,要洞察政治就不能不研究某些征兆——它们或许能揭示我们文明中某一个断层的深处隐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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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11 一个众所周知的线索就是当前私人生活与公共领域之间的界限。私人领域指的是家庭生活以及个人良知的领域——个人良知即个人凭自己的意愿选择信仰和兴趣。这种私人领域存在的先决条件是:具有统治权威的国家公共领域支持一个维护公民自主关系的法制体系。具有统治权威的公共法律体系对自己的权力进行限定,唯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政治才能存在。正如伯里克利[4]在纪念伯罗奔尼撒战争头一年阵亡的雅典人葬礼上发表的著名演说中所说:“在私人生活中我们自由而且宽容;但在公共事务中我们严守法规。”当然,无论是就法律还是公民的态度而言,公共事务和私人生活的实际界限总是在变化。同性恋和宗教信仰过去曾受到公共领域的规制,现在则基本上属于私人领域;然而婚内强奸和残害幼年子女却越来越多地受到法律的干预。政治与专制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承认公共领域与私人生活之间的界限——我们这里说的政治可以粗略地界定为自由和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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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13 在典型的专制国家,社会中的一切都是专制君主的财产,但现代社会“公”与“私”的基本界限却被从另一个方向一步步侵蚀了:私人领域受到公共领域限制的部分在逐步扩大。如果任何引起争议的问题都被称作“政治”问题,如果像一个流行的口号说的那样:“个人的一切都属于政治”,那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在政府控制的范围之外了。这种口号并没有得到普遍承认,然而它却是20世纪极权主义的基本准则,其后果显然是将个人限定在一个单一的控制体系之内,毁弃现代国家一直承继着的传统:经济、宗教、文化、社会、法律等不同的角色相互独立,各司其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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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15 “个人的一切都属于政治”之类的口号都是伪装成普世真理的行动计划。这类口号的意思常是模糊的,但口号中隐含的观点一遇气候便会活跃起来,要求实行与我们珍视的如个人自由之类价值观相抵触的政策。人们说,只有提高警觉才能保持自由,而警觉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留意政治语汇,这种语汇常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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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17 研究政治学首先就要注意变化的迹象。政治是一个幻觉舞台,粗心的观察者看不出它的底细。现实与幻象是政治研究的两个中心课题。首先碰到的就是政治制度和机构的命名问题。目前世界上流行的主要是西方政治模式,也就是说,每个国家都有一种政治体制,还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和制度:议会、宪法、公民的各种权利、工会、法庭、报纸、部长等等——看起来全世界的政治都在按照同一种模式运行。事实却绝非如此。比如说,日本有一名被称作首相的政府官员,外国政治家就常闹误会,他们会很失望地发现,日本首相无法像其他国家的首脑那样不时颁布国家政策。1936年斯大林颁布了据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宪法,为苏联人民提供了权益和保障。事实上,就在颁布这部宪法的同时,斯大林正在用假审判的手段对苏联高层人士进行“清洗”。成百万的人被枪决。政客爱撒谎,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最让世人迷惑的却是称谓与现实之间的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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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19 首先,“政治”这个名词本身就含义暖昧。一个概念如果过分地延伸就会断裂而失去表意功能。“政治”本来只指君主、国会、部长们的活动,还包括那些帮助或阻碍这些人物取得权力的政治参与者的活动。除此之外的一切活动都属于社会生活或是私人生活的范畴。随着政府权力的扩张,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以某种方式贴上了“政治”的标签。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多,这里仅举一例:政府总是要把一切好事都归功于自己,反对党则总是要把一切坏事的账都算到政府头上,于是政府和反对党就在合力传播着一个观念,即一切事情,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是政策造成的。这种观念使得民众遇事就去向政府请愿,似乎一切利益都可以由政府来施予。这种做法又反过来加强了“一切事物事实上都是政治”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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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21 还有一个因素导致政治的功用和含义日渐扩大。在欧洲,从远古以来政治就一直是君主和大臣们从事的活动,历史主要描述的是他们的业绩。参与政治就等于获得了不朽。1953年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古巴第一次夺取政权失败,在法庭上他为自己辩护说:“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历史舞台上的演员。凡欲名垂青史的人都会去从政。本可能成为克伦威尔[5]的人们不再满足于“不曾害国家流血”,他们再也不甘愿默默无闻地老死在宁静的乡村墓地。[6]他们从政去了。法国革命将这种荣誉带给了本该默默无闻的人物如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夏洛特·科黛、圣鞠斯特等。革命者是往历史这面墙上信手涂抹的艺术家。这是极端的例子,而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希望不朽的热情以较为温和的形式在人人可投一票的普选中得到了满足。普选当然是一种通货膨胀,它使选票贬了值,但我们仍然认为选举是一项公民应当享有的重要权利。“艾利丝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这是英国报纸的一条大标题,报道一位南非黑人老妇1994年第一次投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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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23 我们现代人(尤其是那些自认为生活在后现代的人们)特别容易对政治的本质产生误解:我们想出了种种巧妙的理由来证明我们的思想比我们的祖先高明得多。所有的文化群体都认为唯有自己信奉的信念最正确,然而今日受过教育的人们尤其无法摆脱当代各种偏见的束缚。比如说,进化的观点就使许多人认为,我们的信念都比前人的那些有明显缺陷的观点更伟大。当代流行的思潮的确否定了进化的观点,并明确指出我们的观念带有浓厚的本地域和本时代的烙印;这种思潮还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是平等的。表面看来,这种思潮像是一种怀疑主义,将我们从自己祖辈的傲慢中解放出来,因为这好像是把我们的观点降到了与世界上其他人同等的水平。这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当代流行的怀疑主义是一种虚伪的谦恭,它掩盖了这样一个顽固的信念:我们的开放心态使我们的相对人文主义比前人的僵化和异族文化的褊狭都要高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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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25 因此,撰写政治学著作的人必须警惕自己所处时代的狭隘偏见。在当代这种危险性决不低于往昔。人们广泛地意识到这种危险性,所以政治学一直处于通识教育的核心地位。希腊和罗马贵族学习法律、哲学、公共讲演术,以便完成血统高贵者才配承担的政治使命。政治成了一门核心课程,是因为它很快地变成一种自觉的活动。政治活动促使人思索,并产生出一种极优秀的叙述方式。哲学家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探索过政治的概念,历史学家如希罗多德生动地记载了政治演变的过程,政治学家如亚里士多德研究过各种政体以及制度运作的情况,伊索将政治智慧用寓言表达出来,著名的演说家如狄摩西尼和西塞罗创造了最有说服力的论辩形式,诗人写作政治题材的挽歌和讽刺诗,而历史事件中的政治场景最能激发莎士比亚等戏剧家的想象。没有一种认识或艺术创作从不涉及政治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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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27 许多学术和艺术作品都是政治的镜子,只有把那些意象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认识体系,我们才能把握它们的真谛。我们从政治家的急功近利和学究们的清高超脱那里都能学到不少东西,应当把对二者的研究结合起来。马基雅维利[7]追寻政治的“有效真理”,那只不过是为政治活动家服务的。“有效真理”有许多疏漏。我们必须从我们政治概念的奠基者——古希腊和古罗马人那里开始,先讨论一下他们的各种不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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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29 [1]哈伦·拉施德(766——809),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统治者,以残暴和骄奢淫逸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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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31 [2]见《圣经·旧约·列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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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33 [3]作者有意区分专制(despotism)和政治(politics)这两个概念。政治专指以古希腊传统为代表的治理方式,所以政治体制中不包括专制政体。因此,本章标题中说“政治中没有专制者的位置”。实际上,本书中的“政治”一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政治即此章所说的与专制相对的政治;广义的政治指所有的政治,专制主义自然也包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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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35 [4]伯里克利(前495——前429),古希腊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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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37 [5]克伦威尔(1599——1658),曾领军推翻英王查理一世的统治,成为共和国的首脑,称“护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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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39 [6]此处借用著名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1716——1771)的抒情诗《墓园挽歌》。卞之琳对这句诗的翻译为“有一位克伦威尔,并不曾害国家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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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41 [7]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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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46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1703300368]
1703300547 政治的历史与边界 第二章 古希腊人:怎样做一个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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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49 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政治是一种新的思想方式、新的感觉方式,尤其是一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公民们在财产、容貌、智力方面各不相同,但作为公民他们都是平等的。这是因为公民都是理性的人,而理性人类间唯一合理的关系就是说服。说服与命令的不同之处是,前者认为讲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处在平等的地位。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克里托篇》中对这种政治生活形式作了杰出的描述。哲学家苏格拉底因腐蚀青年罪被判死刑,有人要帮他逃离雅典,他拒绝了。苏格拉底说,逃跑就意味着在理性上背离他用毕生行为来表达的他对雅典城的忠诚。甚至行刑的方式也反映了一个基本信念:暴力不是处理公民间关系的妥善方法——他被准许饮毒自尽。这个希腊人自愿地遵守他的雅典城邦的法律,而且以此为荣。苏格拉底本人的身份与他的雅典城邦不可分离。最糟糕的命运是放逐,那是一种对公民身份的剥夺,(有时是通过“陶片放逐法”[1])将公民们认为对雅典政体构成威胁的那些政治家放逐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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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51 我们在希腊人那里看到实现自由的大多数条件:人与人的关系完全平等,大家都只服从于法律,大家轮流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希腊人是历史上最先创造出这种社会的民族;他们当然也最先撰写出探索这种生活经历的著作。政治是专门由新出现的被称作“公民”的人们从事的活动。政治可以具有多种形式,甚至像僭主和篡位者当权的那种低劣的形式,但后期的古希腊人都毫不动摇地相信:东方的专制主义不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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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53 以上所说是形式上的准则。希腊的各种准则在我们的文明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现实当然要复杂得多。平民派与寡头集团在城邦内斗得你死我活。农民生活在贫困的边缘,庄稼歉收时他们就可以沦为抵债的奴隶。城邦内的平等并没有给城邦之间带来平等关系,战争成了流行病。希腊人是健谈而又充满激情的民族,他们的政治常充满暴力,有时还会发生腐败。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取得辉煌的业绩,例如他们曾胜利地击退(最后征服了)邻国波斯。大量阅读希腊时代的文献会让人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代人:这些理性的古人用一种好像很容易理解的语言越过数千年历史向我们——希腊的文化后裔发出声音。除所有的共同之处外,他们仍和我们有极大的差异,如他们的宗教、习俗、对人生的看法。正是这种差异使研究希腊文明成为极有兴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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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55 古希腊人是人文主义者,但和当代的人文主义(经过基督教的改造)大相径庭。他们的基本信念是:人是理性的动物,人类生活的意义在于实践自己的理性。人如果屈服于感情就可耻地沦为了低等动物。如果傲慢或狂妄使人以为自己和神灵一样伟大,他们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人类弱点,这样就会惹怒神灵而遭到毁灭性的报应。人类生命得以延续的奥秘就在于有自知之明,并适度地表现自己作为人的能力。在探讨法律和公共政策的时候人类找到了最高最纯粹的自我表达形式。只有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中才能享受到这种自我表达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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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0557 人文主义者常把希腊人当作自己的鼻祖,但希腊人的世界观有一个十分独特的(用现代语言来说是令人不安的)含义。既然一部分人的理性低于另一部分人,这部分人就是更低等的人。与主人相比,奴隶的理性就特别差。探讨这种观点的人,最著名者如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心里很清楚:有的奴隶很聪明,而有的主子很愚蠢。但他们只不过是在阐释他们心目中的希腊政治体制本身的理性基础。同样,他们认为妇女的理性低于男子,尽管亚里士多德曾说过,野蛮人把妇女和奴隶看成同一类人是完全错误的。于是,公民权只局限于成年男性自由人,在有些城邦甚至连这些人也不一定都能获得公民权。政治活动与战争行动混在了一起,这样女子自然只好待在家里了:她们不适合去战场上冲锋陷阵。由此看来,希腊人的观点似乎受到了他们所处时代的局限。然而希腊人在观察世界时极富想像力,他们毫不费劲地想象妇女创立了各种功绩:她们是骁勇的亚马孙族那样的女战士,她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吕西斯特拉特》中用“性罢工”的手段取得了和平,她们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以守护人的身份充当“哲人王”的角色。但这些形象并非日常生活中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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