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06293
去欧洲化
1703306294
1703306295
黎刹雅人深致,凭借他的耶稣会教育,通晓拉丁语和古代世界。他懂西班牙语、英语、法语和德语,也粗识意大利语和希伯来语。[557]他还博览欧洲文学。因此不必奇怪,读者会发现《不许犯我》中到处是没有译出的经典名句(经常用于精妙讽刺的目的),也到处提到和引用大名鼎鼎的欧洲大师们。格雷罗处理这些被提及的人与言的办法,就是尽一切可能,消除它们或使之归化。有时候这种效果怪里怪气的。比如,在两个多明我会修士的阴谋商议中,黎刹让年长的教士说道:“Temo que no estemos empezando á bajar
:Quos vult perdere Jupiter dementat prius.”(第47页)意即:“我怕我们已经在走下坡路啦。朱庇特想让谁灭亡,就先让他疯狂。”黎刹没有翻译拉丁语,因为他设想读者能够理解他的警句。他让两位修士,在滑稽的卖弄学问中,提到罗马人的主神,虽然教会的神父们老早就已经把欧里庇得斯的神秘的希腊邪神(daimon),转变成了基督教的上帝(Deus);这样黎刹也是在取笑多明我会修士。格雷罗去掉了拉丁语和带刺的话,把这句话译作:“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第50页)结果是黎刹的雅致笑声被抹掉了。
1703306296
1703306297
在另一段引人注目的话里,黎刹写到达马索神甫的阴险样子“os acordareis de uno de aquellos tres monjes de que habla Heine en sus ‘Dioses en el destierro’,que por el Equinoccio de Setiembre,allá en Tyrol pasaban á media noche en barco un lago,y cada vez depositaban en la mano del pobre barquero una moneda de plata,como el hielo fria,que le dejaba lleno de espanto”(第4页)。[558]大意是:(他那模样)“让你不由得想起海涅在《流亡的天神》里描述的三个修士中的一个来,他每当秋分那一天的午夜在蒂罗尔搭船过湖的时候,总在船夫手里放上一枚冷若寒冰的银币,吓得那可怜的人毛骨悚然”。格雷罗译成这样:“让人想起德国故事里的那三个修士中的一个来,他在午夜时分要渡过蒂罗尔湖,每次都在船夫手里放上一枚冷若寒冰的银币,使那个船夫不胜惊骇”(第5页)。在黎刹嘲弄地使用“la palanca del mundo”(第91页),分明以此指称阿基米德的有名杠杆的地方,格雷罗把这博学的恶意漂白了:“我认识到孩子们每天看见鞭笞,就会毁掉他们的同情心,也会扼杀做人的尊严感,这种尊严可以撼动(move)世界。”(第99页)(读者完全可能把这儿的move理解成“感动”[stir the heart]。)黎刹称他的主要女恶人为“美杜莎”(第262—263页)的地方,格雷罗就直呼其名“慰藉夫人”(Doña Consolacion,第299—300页)。商博良(第217页)变成了“名满天下的埃及学家”(第247页)。智慧老者塔席奥,黎刹说他是一个“filósofo”(第62页),即philosophe(哲人),狄德罗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怀疑主义的菲律宾代表人物,到格雷罗笔下成了没有语境提示的“学者”(scholar,第67页)。消失的人物还有克洛伊(Chloe)、亚克托安(Actaeon)、白雪公主、莱奥尼达斯(Leonidas)、普洛托(Pluto)、阿耳戈斯(Argus)、阿里阿德涅(Ariadne)、弥诺斯(Minos)、巴克斯(Bacchus)、爱神阿斯塔蒂(Astarte Genetrix)和“长着无数乳房的以弗所的狄安娜”,以及别的许多人。[559]
1703306298
1703306299
既然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格雷罗以他的反美民族主义为傲,这一切里边就有一种奇特的反讽。因为他的去欧洲化翻译的效果,不是让黎刹菲律宾化,反而让他美国化了。
1703306300
1703306301
时代错误
1703306302
1703306303
从1880年代到1950年代,运行于菲律宾的“官方的”社会—政治分类系统多有变迁,而翻译中的时代错误的最突出例子,全都以不同方式与此相关。开篇的一些小小细节就能让人对此有所感觉。比如,黎刹(第27页)引人发噱地说到一个富人家里媚俗的圣米迦勒像,这位天使长“embraza un escudo griego y blande en la diestra un kris joloano”,意思是说,他“左臂挽着一块希腊式盾牌,右手挥舞着一柄霍洛人的格利斯短剑(a Jolonese kris)”。格雷罗的译文是:他“一条胳膊上挽着一块希腊式盾牌,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柄马来人的格利斯短剑(a Malay kris)”(第31页)。除了典型的拉开距离的时态变换之外,[560]明显的形态变化是“霍洛人的格利斯短剑”变成了“马来人的格利斯短剑”。黎刹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把“kris”排成斜体,在这个群岛上,无论过去现在,谁都知道那个单词,知道那种短剑。穆斯林市镇霍洛那时是、如今依旧是这种精良的传统武器的最佳制造者之一。格雷罗把“kris”用斜体标出,就使它作为某种“外来的”、需要向年轻菲律宾人解释的词/物凸显出来。“Malay”(马来人的),这更古怪了。一种读法是,它可以指马来亚/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民族,他们确实也制造格利斯短剑;这样的读解将会加重该武器的外来性——好像暗示1960年代菲律宾人对它一无所知。但是这个单词也可以并且看似更合理地“从种族上”理解,意指像“马来人—波利尼西亚人”之类的人口类型,一般认为其中包含了菲律宾人、占人、马来人和印度尼西亚人。设若如此,这里的“Malay”将有助于擦拭掉这一事实——菲律宾的穆斯林过去/现在是宗教上的少数派,被占总人口90%的基督教多数派围困起来,从而强调这种格利斯短剑“本质上是菲律宾的”。
1703306304
1703306305
如果我们看看黎刹使用族群、种族和政治术语的方式,问题就会越积越多。总体而言,他坚持晚期西班牙殖民者的分类:半岛人(即出生于西班牙的西班牙人),克里奥耳人(即出生于菲律宾或拉美的西班牙人),梅斯蒂索人(即混血儿,包括西—土、西—华、华—土混血和其他复杂情况),生理人和支那人(出生于菲律宾之外的华人),土著(indios or naturales,菲律宾群岛上的“印第安人”或原住民)。但是有时候,他前后不一地使用梅斯蒂索人和克里奥耳人这对术语,以致它们显得相互重叠甚至相当。这种矛盾性是1880和1890年代的特点,当时政治、文化和社会的变迁正在使旧等级制遭到怀疑。记得这一点同样要紧:filipino这个词,那时才刚刚开始发生语义的重大转换。对这个国家——人人都叫它Filipinas或Las Filipinas——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迟至十九世纪末叶,filipino基本上是克里奥耳人的同义词,亦即生于群岛的血统纯正的西班牙人,而且它始终是按西语的格式拼写的,字头是小写的“f”。但是几乎不知不觉地,向上流动的西班牙梅斯蒂索人和华人梅斯蒂索人也开始自称filipinos,他们不时地与传统的filipino克里奥耳人结盟,在政治上对抗控制了殖民地军、政、教大权的半岛人。1900年后,也就是黎刹遇害、1896—1898年反西革命运动成功之后,它迅即获得一种主要是政治的涵义,指谓这个国家的全体“子女们”,不问其种族血统是什么。它还变成了大写体。可是在黎刹小说里,它从未在二十世纪的这种意义上使用过。
1703306306
1703306307
格雷罗对这些术语的处理格外说明问题。首先,意指梅斯蒂索女人或克里奥耳女人的filipina(出于某种原因,黎刹几乎不用这个形容词或名词的阳性形式),一般都被译成Filipina,后者指的是菲律宾的女性国民。克里奥耳人几乎消失了,梅斯蒂索人往往依照盎格鲁—撒克逊的种族主义风格,被译作“半纯种人”(half-breed)。例如,对那个华人梅斯蒂索人唐圣蒂亚格·德·洛斯·桑多斯,黎刹会心地写道:“si se criticaba á los mestizos sangleyes ó españoles,criticaba él tambien,acaso porque se creyese ya ibero puro”(第29页)。(“要是有人非难华人梅斯蒂索人或西班牙梅斯蒂索人,他会随声附和,也许因为他自己已经自认是纯粹的西班牙血统了。”)格雷罗则写道(第33页):“要是他听到对华人半纯种人和西班牙半纯种人的批评之声,他会添油加醋,也许因为他自己已经自认是纯粹的西班牙血统了。”当愚蠢、自负的唐娜维多利娜想指定一个遗产管理人管理她的家产的时候,黎刹说(第239页)她“pensó en un administrador peninsular,no confiando en los filipinos”。且不说其他种种,仅上下文就已经让黎刹表达的意思一清二楚了:“她曾打算从西班牙半岛找一个人来给她管理家产,因为她不信任克里奥耳人。”但是格雷罗把这句话现代化、民族化、荒谬化成这样子:“他务必是来自西班牙的一个西班牙人;她可信不过菲律宾人”。(第273页)黎刹原文是“pregunta una criolla”(第325页,意即“一位克里奥耳姑娘询问说”)的地方,格雷罗译成“一位半纯种姑娘插话说”(第373页)。也许这一切中最惹人瞩目的,是黎刹对玛丽亚·克拉腊婚礼的来宾名单的说明与格雷罗译文之间的对照。黎刹说该名单“únicamente españoles y chinos;el bello sexo está representado por españolas peninsulares y filipinas”(第329页,意即“只有西班牙人和华人;女客们也只限于半岛西班牙人和菲律宾的[克里奥耳]西班牙人”);格雷罗的译文是:“只有西班牙人和华人;女客们也仅限当地西班牙人和自伊比利亚半岛来的西班牙人”(第379页)。这是译者没有误译filipinas的唯一地方。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种典型的思维在运作。在黎刹的原句中,filipinas表现为一个形容词,限定了españolas(西班牙人),所以“Filipina Spaniards”(菲律宾妇女的西班牙人)将是不可容忍的明显误译。此外,对1960年代的年轻菲律宾人来说,读到菲律宾妇女(而不是菲律宾人)应邀参加这种限制甚严的婚礼,大概会觉得奇怪。格雷罗巧妙的解决办法是,给出恰当的译文,但同时也要确保黎刹原文里filipinas的存在不露一丝痕迹!
1703306308
1703306309
在试图破解格雷罗翻译策略的意义之前,有必要对这个人本身说上几句。他生于1915年,即美国从西班牙手里夺取菲律宾的统治权十六年之后;卒于1982年,即菲律宾(第二)共和国宣告成立的三十六年后。他出自马尼拉的格雷罗大家族,一个梅斯蒂索人的中产之家,那是真正当得起书香世家称号的少数家族之一,历经三代,造就了一些卓尔不群的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561]
1703306310
1703306311
他的祖父莱昂·格雷罗一世(Leon Ma. Guerrero I,1853—1935),以“菲律宾植物学之父”著称,是知名的科学家、教育家、记者和爱国的保守主义政治家。这位圣托马斯大学的植物学教授,在阿奎纳多于1898年夏宣布成立革命共和国之后,开始积极参政议政。他为阿奎纳多的《菲律宾共和国报》(La República Filipina)撰稿,是革命立法机关的一员,在阿奎纳多第二届内阁任过职,还帮助领导菲律宾代表团,与舒曼委员会(Schurman Commission)进行和平谈判。当1907年美国人建立殖民地议会时,他作为国民党党员,代表布拉干省第二选区,做了一个任期的议员。随后,他回归学院生活,当选为马尼拉书院(Liceo de Manila)首任院长。他的一个儿子,塞萨尔·格雷罗(Cesar Ma.Guerrero,1885—1961),成了显要的神职人员,先是做林加延的主教(1929—1937),以后又做圣费尔南多的主教(1948—1957)。但是,有传言说他在1942—1945年间与日本占领军合作,为此他后来受到叛国罪的指控,多亏了教会统治集团的院外活动,这个案子最终撤诉,但他的令名是被糟蹋了。莱昂的另一个儿子,阿尔弗雷多·格雷罗(Alfredo Ma.Guerrero)博士,是一位富有的、有口皆碑的医生,他就是我们这位译者的父亲。
1703306312
1703306313
这个家族的旁支同样出众。莱昂一世的兄长洛伦索(1835—1904),是个名闻遐迩的职业艺术家,也是菲律宾最著名的画家胡安·卢纳(Juan Luna)和伊达尔戈(Resurrección Hidalgo)的恩师。他的一个儿子,费尔南多·格雷罗(1873—1929),这位“革命诗人”,至今仍因他的爱国诗篇为人追念。革命期间,他充任卢纳将军《独立报》(La Independencia)的年轻的正式撰稿人,后来又成了一些民族主义报刊的激情似火的编辑,如《复兴报》(El Renacimiento),《先锋报》(La Vanguardia),《祖国报》(El Patria),还有《民意报》(La Opinión)。他也进了美国时代的第一届议会。洛伦索的另一个儿子,曼努埃尔·格雷罗(1877—1919)博士,在圣托马斯大学教医学,也为《菲律宾共和国报》和《民意报》工作,还发表了一部生动活泼的短篇小说集,书名为《文学散文集》(Prosa Literaria)。费尔南多的一个儿子维尔弗里多还健在,是著名的剧作家、导演和菲律宾大学的教授。曼努埃尔的一个女儿伊万杰琳娜(Evangelina),是位西语作家,1935年因其《心灵万花筒》(Kaleidoscopio Espiritual)荣获索韦尔奖(Zobel Prize)。格雷罗家族的人,一直到我们的译者这一代以下,在家里仍然悉数说西班牙语;但是在公共生活领域,前两代人与莱昂·格雷罗和他的远房堂兄维尔弗里多这代人之间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前者主要用西班牙语写作,后者几乎全用美语著书立说。[562]
1703306314
1703306315
格雷罗,一个年轻的殖民地居民,对他的书香门第有浓厚意识,辉煌的职业前程看来是命中注定的。1935年,他在耶稣会的马尼拉雅典耀大学(Ateneo de Manila)以最优异成绩获得文学士学位;1939年,在菲律宾大学以最优异成绩获得法学士学位。1940年,他二十五岁,已经在雅典耀大学教法律了,还任职于副检察长办公室。他最初的任务之一,是起草一份辩护状呈递给菲律宾最高法院,敦请驳回青年费迪南德·马科斯不服谋杀罪的上诉(也许因为首席法官老何塞·劳雷尔自己年轻时也被迫洗刷这样的谋杀指控,马科斯赢了上诉)。这期间,格雷罗成了科拉罗·雷克托(Claro Recto)的门生,后者是一位富有的律师,国民党的政治家,亲西班牙的文人。这层关系将要多方面决定他以后的职业生涯。虽然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他都和美国人并肩作战,但据卡洛斯·基里诺说,他已经因美国人没能保护他的国家而感到幻灭了。于是,在日本人的支持下他重操旧业,恢复了美国时期很受欢迎的一栏节目,即晚间广播政治评论;他用了一个化名,叫伊格纳西奥·沙勿略(Ignacio Javier),也就是耶稣会两位英雄的合体:罗耀拉的圣依纳爵(St.Ignatius of Loyola)和圣方济各·沙勿略(St.Francis Xavier)。1943年,雷克托当上了何塞·劳雷尔的战时共和国的外交部长,这时年轻的格雷罗也加入到外交使团中去,从1943年到1945年担任菲律宾驻东京的新大使馆的一等秘书。当劳雷尔和雷克托都因战时通敌(像格雷罗的那位教士叔叔塞萨尔一样)被美国人(极短暂地)监禁起来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时事评论员—外交官实在是太小的虾米了,不值得兴师问罪。短时的乌云蔽日之后,1947年他东山再起,做了参议院的法律顾问,后来又加盟雷克托的生意兴隆的法律事务所。到1954年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在狡猾的卡洛斯·罗慕洛(Carlos Romulo)手下当了外交部副部长。他是个了不起的“1950年代的成功人士”,似乎没有理由不应当再上层楼。接下来事情开始出岔子了。
1703306316
1703306317
他做了一系列主题为“亚洲人的亚洲”的未加审核的演说,它们让罗慕洛和美国大使馆大为震怒,也让那些从中嗅出战时日本宣传主题的某些回响的人们忧心忡忡。这些演说的语气似乎使他的观点紧密呼应着参议员雷克托的观点,后者当时出于自身的原因,正提出一种中立主义的、暗地里反美的外交政策立场。可此时参议员本人和麦格赛赛总统已经势同水火。接着格雷罗就被打发去伦敦任大使,在那里他从1954年一直干到1962年。
1703306318
1703306319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1959年10月,他作为派驻联合国的菲律宾代表团成员,出席了纽约的一场外交午餐,在这儿他陷入了与美国代表团成员沃尔特·罗伯逊(Walter Robertson)的激烈争执,后者是杜勒斯负责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又有权势又反动。据说罗伯逊提到雷克托时嗤之以鼻,还以恩人的姿态历数美国对菲律宾的大公无私的政策,这惹恼了格雷罗。罗伯逊最后说道:“你太粗鲁了……你要知道,你是这样跟我讲话的第一个菲律宾人。”对此,据称格雷罗回敬道:“麻烦在于你不习惯菲律宾人对美国人顶嘴。”[563]华盛顿随后表态,任何重大的外交聚会都不欢迎格雷罗。1960年他成了国际糖业理事会主席,1962年沦落为驻西班牙大使。在这期间,他的恩主、参议员雷克托于1960年底亡故。当亲美的、也是美国人做后盾的马科斯上台的时候,格雷罗终于同流了,竟至于在1975年发表了为戒严令政权辩护书。辩护书原题为《今始于昔》(Today Began Yesterday),无论对他的名声还是他的前程都没多大好处。他开始酗酒,1982年郁郁而终。[564]
1703306320
1703306321
格雷罗就是在这种种遭际下从事他的黎刹翻译的,因而它们十分重要。他的《失去的伊甸园》导言注明的日期是“1959年黎刹日[12月30日]”,也就是和罗伯逊争吵后仅仅三个月;《起义者》导言注明日期是“1961年,黎刹诞辰百年的五一节”,也就是雷克托死后没几个月。看来合理的推断是,由于意识到没什么指望在高层政治中扮演更大的角色,他像他的家族里先行一步的其他人一样,转而去打造他的民族主义知识分子和文人的名声。实际上,紧跟着这些翻译,他很快撰写了一部英文的黎刹传记并获了奖(他后来称,只花了一个月就完成了!),还有一部西班牙语的文章和演说集,题为《是耶非耶》(El Si y el No),1963年荣膺索韦尔文学奖。
1703306322
1703306323
把如此巨大的精力奉献给黎刹,取得的成就却如此古怪,这是本文最后部分要考虑的难题。
1703306324
1703306325
两条一般的探究理路浮现出来,它们将在不同层面上被究诘到底,但全然不必相互龃龉。两者从彼此映照的视角出发,邀请我们去思索政治时间的流逝。
1703306326
1703306327
第一条理路是近乎普世的时代推移:从民族主义主要是一种民众造反运动、外于政府也反对政府的时代,过渡到它部分地被改造成新—旧政府的合法化工具的一个时代。在黎刹短暂生命——年仅三十五岁——的最后十年里,他是想象和动员菲律宾大众民族主义的核心人物,这种民族主义反抗两个政府:以马尼拉为基地的专制的、教权主义的殖民地政府,和以马德里为基地的、半是自由—共和政体半是教士—君主政体的、有分裂倾向的宗主国政府。这一任务需要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破坏和建设的运动。必须撕去殖民地政府及其反动的教士同盟的假面具,同时必须想象出一个菲律宾,它与母国西班牙各成一体,泾渭分明。在不同方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黎刹算是开菲律宾风气之先),对这两个目标是完全合用的。[565]因为它让人有可能把“菲律宾”(Las Filipinas)想象成一个包含了许多社会类型的有界的社会学实在,[566]那些社会类型在每个社会层次上,彼此间进行着日常的、“同时的”互动。但是它也容许读者,从无与伦比的辩论细节中,了解到剥削、野蛮、伪善、懦弱、盲信、愚昧、无知和腐败的积弊,是它们让殖民统治成为可能。换言之,小说与黎刹非凡的讽刺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正是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可以注意到,《不许犯我》的有些修辞风格和手段对黎刹的目的多么不可或缺,而格雷罗恰恰要尽其所能地清除它们。这部小说是以(不久前的)过去为背景,这或许有其必要,但是作者急切地向读者保证,上帝继续在马尼拉仁慈地繁殖着食客和帮闲。在殖民地独裁统治下,普通读者大概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多明我会修士或总督的阴谋诡计;但是作者会牵着这些读者——不管是敌是友——的手,让他们无形中偷听到那些阴暗的勾当。人人都了解到,在有政治家风度的宣言与虔诚的说教的门面下,统治者和他们的夫人、情妇、姘妇们下流地咒骂,撒尿,混用着他加禄语表达和常常不合语法的西班牙语,讲点儿拉丁语错误百出,而且他们恰恰住在这条街上,把一些人发配到那座监狱,在这家戏院观赏俗不可耐的歌舞杂耍表演,又在那座修道院里密谋。黎刹驾轻就熟地运用最令人信服、最直接的社会现实主义来表现这一切,这是他的首要战略:于是有了puñeta(你手淫啊),susmariosep(他加禄语的一种叹词),Yeyeng(叶莺),Pasay(帕赛城),salakot(一种当地草帽),Jolo(霍洛城),如此等等。这里的东西无不是战斗的号令。
1703306328
1703306329
可是在1950年代的独立菲律宾,这一切还有多少是真正承受得起的?1942—1945年间,这个国家经济上、身体上、道德上都饱受摧残,因为美国主子和日本主子在它上面交战。从1948年到1953年,它经历了本世纪以来第一次严重的造反运动。美国军事基地和美国强加的对等协定(Parity agreement)束缚了它的真正自由。然而它是被1890年代梅斯蒂索人革命精英的子孙们统治着,他们已经在美国殖民体制下大发其财,大捞其权,他们曾经跟日本占领政权合作,如今坚定地意欲成为他们自家名实相副的主人。
1703306330
1703306331
对这个独立后的当权派而言,随着它的不稳定的国内和国际威望的发展,黎刹爷爷似乎显得既是朋友又是敌人。他有西班牙人—华人—土著的混合血统,也有安逸的生活境况,所以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英雄行为和自我牺牲堪为万世师表。他是唯一的这样一位菲律宾人:西班牙和德国的街道用他的名字命名,他的著作被翻译成了印地语、法语、印尼语、英语和俄语。他的雕像遍布在一百个菲律宾小镇的广场上。他是农民中间流传甚广的一种大众神秘崇拜的核心人物。因此他担当了菲律宾民族主义真理的首席保证人——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它的托辞。
1703306332
1703306333
但是他也是一个敌人,特别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个民族主义者(这与圣女贞德和威廉·退尔不同),而且他还写啊写啊写个不停。到1950年代,他所写的许多东西是扰乱人心的,即使不是颠覆性的——对他的民族主义译者亦然。黎刹谴责过对妇女的压迫:雷克托却在一战后单枪匹马阻止菲律宾效仿美国赋予女性选举权。黎刹嘲讽过通敌叛国的梅斯蒂索大庄园主:格雷罗却是国际糖业理事会主席,而菲律宾议会就被这些通敌叛国的糖业大亨们把持着。黎刹无情奚落天主教统治集团:可是在1950年代,菲律宾大主教鲁菲诺·桑多斯(Rufino Santos)无疑是殖民时代反动的西班牙知识阶层(clerisy)[567]的精神后裔;格雷罗的叔叔塞萨尔主教,本来可能轻易漫游到《不许犯我》或《起义者》的书页中去。也许就是这些考虑促成译者做了某些删节,而且通过去现时化、排除读者和去地方化,使黎刹的菲律宾尽可能地远离他自身时代的菲律宾。
1703306334
1703306335
但是与这些狭隘的考虑相比,另一些考虑也许更深远、更重要。正是独立的现实使群岛上官方民族主义的出现成为可能,从某个角度看来甚至是成为必要。这一形式的民族主义,作为国家的派生物和甲胄而浮出水面。它不仅在官方的纪念仪式上,也在一种系统的计划中自我彰显;那种计划主要(虽说不是独一地)借由国家的教育系统,旨在创造和传播官方民族主义的历史、官方民族主义的英雄先贤祠,和官方民族主义的文化,传遍它年幼、初生的各阶层公民之中——自然地,是为了国家自身的利益。这些利益首要在于灌输对它自身的信仰、敬畏和服从。
1703306336
1703306337
我们能够理解,这个黎刹,在社会观念上显得过激,反偶像崇拜,含讥带诮,泥土气重,道学腔浓,他不是那么容易适应这项计划的。从官方民族主义的观点看,英雄应当让人崇敬,不是让人赞赏;供人看,不供人听——也不供人读。不用诧异,官定的黎刹是西班牙王城的博物馆里静默的烈士蜡像,是手里拿着(合上的)《不许犯我》和《起义者》两本书的雕塑,是《我的诀别》(Mi Último Adiós)这首哀婉之诗。[568]如果说黎刹在这方面是典范,他也绝非独一无二。残废的革命政治家马比尼,有一座纪念他的博物馆,官方提到他时,尊之为“崇高的瘫痪者”,可是他的畅达、尖酸的西语作品,大多仍未翻译成英语或他加禄语。安东尼奥·卢纳,革命共和国的这位最富创造力的将军,纪念他的雕像多的是,可是它们不会告诉人们,他是共和国总统阿奎纳多下令暗杀的;他的那些精彩信件和其他著作,当代公民们也无缘亲炙。“伟大的庶民”博尼法西奥,在马尼拉北部一个破落地区,有一块引人注目的纪念碑追念他,但是这位伟人的话,镌刻在碑的基座四面,是用他为躲避西班牙殖民政府的安全机构而设计的密码——普通百姓也不解其意。[569]结果总是相当于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没有联系,只有样板。
1703306338
1703306339
在莱昂·格雷罗成年生活的多数时间里,他是菲律宾国家的一名忠诚敏慧的仆人。很难不怀疑,在他的黎刹翻译中,这个国家的要求有意无意地充当了他的战略指南针。
1703306340
1703306341
不过,对格雷罗译本引出的诸多问题,如果我们简单归因于独立后的精英良知败坏,或者归因于官方民族主义的需要,我不相信我们解决了问题。因为这些解释都不能圆满说明去欧洲化、去他加禄化,以及最重要的,时代错误。
1703306342
[
上一页 ]
[ :1.70330629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