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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51 第六章里,N.跳过了二十五年,跳到了1981年,当时他帮着在搞一个电视节目,叫做“巴别塔”。他获悉暑期语言学院打算离开秘鲁,于是决定抓住时机做一档有关玛奇根加的节目。“这个主题从未远离过”他的心思。其时,终于已经有对玛奇根加人进行的众多优秀人类学研究完成,他提到了一些“真有其人的”美国、秘鲁和其他研究者的名字,[665]但是非常奇怪,这些作者谁都没提及叙事人。涉及他们的全部言论,似乎到1950年代左右就中断了。难道他们绝迹了吗?可是1930和1940年代的多明我修士还频频提起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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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53 重返亚马逊,N.发现施耐尔夫妇准备离去,他们对自己长期劳动的成果感到欣慰。现存的大约5000名玛奇根加人,如今有一半定居在永久村落里,有学校和农业合作社。今天,在他们的漫长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酋长,因为现在他们“需要权威机构”了。(第157页)N.思忖道,他们有了“《圣经》、双语学校、传播福音的领袖、私有财产、货币价值,无疑还有换来的西方服饰”。可这合适吗?会不会玛奇根加人“正从自由自在、独立自主的‘野人’,开始变成鬼脸儿所说的‘呆头傻脑的人’呢”?(第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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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55 “尽管他们从没放弃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神祇、他们的风俗,他们却不再是那一小股不屈不挠的悲剧性人物了,不再是分解成微小的家庭东逃西避的社会了,那时他们总在逃避白人,逃避混血人,逃避山地人,逃避其他部落,静候着、坚忍地接受他们无可逃避的个人和社群的消亡。这个散居在广袤潮湿的森林深处,靠几个漫游的讲故事的人为它供给循环的元气的社会行将消失,一念及此,悲伤之情止不住地向我袭来。”(第1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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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57 但是N.观察到,一扯出叙事人的话题,即便是已经同化的玛奇根加人也要么否认他的存在,要么一言不发。施耐尔夫妇告诉他,他们和玛奇根加人一起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后,仍然对这些讲故事的人几乎一无所知。“那是非常奥秘、非常隐私的事情。”(第169页)施耐尔先生描述了两次半面的邂逅,第一次大约是在1971年。他搞不懂叙事人所讲的东西,讲故事的几个钟头缓缓流逝的时候,他困得睡着了。第二个叙事人非常古怪:也许是个阿比诺人,脸上有一大块紫斑,他对这位年轻传教士嫉如寇雠,讲故事的时候始终背对着他。施耐尔再一次地犯了困,茫然不解地睡过去了。N.评论说,正是那时他才认识到,玛奇根加人不是在掩盖作为一种抽象习俗的叙事人,他们是在掩护他,因为他要求他们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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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59 回到首都,N.发现了真相,原来堂·所罗门根本没去以色列,1960年10月23日在利马去世并葬在那里。似乎没人知道他的儿子怎样了。“但是我知道,我心里想,我全知道。”(第1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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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61 到第七章,读者们最后一次回到叙事人那里。引起幻觉的叙述同时也日趋个人化。叙事人短暂地以“格雷戈尔—塔苏林奇”的身份出现,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马丘科伊蝉(machucoy cicada)。他描述了他是怎样成为叙事人的:看起来似乎很偶然——没有死藤水也没有善良的巫师(seripigari)相助。他早就是一个倾听者(eschuchador)了,最后发觉人们在背后叫他叙事人。然而这一章的核心,是重述犹太人历史和他们的神“塔苏林奇—耶和华”的一长节,它这样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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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63 El pueblo que anda es ahora el mío.Antes,yo andaba con otro pueblo y creía que era el mío.No había nacido aún.Nací de verdad desde que ando como machiguenga.Eso otro pueblo se quedó allá,atrás.Tenía su historia,tambíen.Era pequeño y vivía muy lejos de aquí,en un lugar que había sido suyo ya no lo era,sino de otros.(第2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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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65 [我现在属于这个流浪的民族了。从前,我随另一个民族一同流浪,还以为那是我的民族呢。那时我算不上出生了。我真正出生是当我作为一个玛奇根加人流浪的时候。原来那个民族已经落在身后了。它也有自身的故事。它是个小民族,住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是它的,后来不是了,属于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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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67 接下来是这个民族中一个男孩出世的故事,男孩长大了,说他是塔苏林奇吹出来的,是塔苏林奇的儿子,是塔苏林奇本人,也就是三位一体。他将一点点鲇鱼和木薯变成一大堆。人们认为他是个叙事人,许多人抛弃了那个民族的习俗和禁忌。善良的巫师们担心民族要消亡了。所以他们杀了那人,从此这个民族灾祸连连。但是他们没有消亡。塔苏林奇—耶和华的民族既不好战,也从未赢过战争。他们被驱散在世界各地的丛林里。他们游历,逃窜,流浪,这样子活下来。更大的民族,更强的民族,都销声匿迹了,谁也不记得他们了。这个民族得以幸存,是因为它忠于它的习俗,它的禁律。“人们宁愿人人一个样,宁愿别人忘掉自己的习俗,杀死自己的善良巫师,违背自己的禁忌,而去模仿他们那一套。”(第211页)因而要保持对一个人的义务的忠诚,也就是做该做的事,“这是我从你们身上学来的”。“我们想悄无声息地消亡吗?也不。”(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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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69 这篇叙述最后是一则故事,说叙事人发现一只鹦鹉妈妈试图啄死她的一个幼雏儿,因为它生得畸形,腿是扭曲的,爪子只是残根。他赶跑了鹦鹉妈妈,留下小鹦鹉给自己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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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71 Duerme aquí,dentro de mi cushma.Como no puedo llamarlo padre,ni pariente,ni Tasurinchi,lo llamo con una palabra que inventé para él.Un ruido de loros,pues.A ver,imítenlo.Despertémoslo,llamémoslo.Él lo aprendió y lo repite muy bien:Mas-ca-r-ita,Mas-ca-ri-ta,Mas-ca-ri-ta….(第2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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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73 [它就睡在这儿,睡在我的宽袍子里。我不能叫它父亲,或者亲人,或者塔苏林奇,所以我用我给它造的字眼称呼它。这也是鹦鹉的叫声。我们看看,尽力学学它。我们来叫醒它,我们来喊它。它自己已经学会了,重复出来惟妙惟肖。鬼—脸—儿,鬼—脸—儿,鬼—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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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75 末章把读者带回到佛罗伦萨的N.那里。他想知道,玛奇根加人是不是挺过了毒祸、“光辉之路”极左组织,还有1980年代一股脑扑向亚马逊地区的残酷军事镇压。“我曾经的那位朋友,曾经是犹太人、白种人、西方人的萨乌尔·苏拉塔斯,在跟着他们流浪吗?”他沉思着(第230页)。在1960年代,其他理想主义的秘鲁青年逃向了四面八方,但萨乌尔做得不同,他精心抹掉了他的出走和意图的一切痕迹。“他铁了心地决定要改变他的肤色、他的姓名、他的习惯、他的传统、他的上帝……他离开了利马,决意永不回来,此后永远成为另一个人。”(第232页)N.疑心他作为犹太人,认同于游荡的、受迫害的小民族。他的紫斑也让他成为秘鲁社会边缘人中的边缘人。但是真正的奥秘不在于此,在于他进而变身为叙事人。“转变为叙事人,就是在仅仅不太可能之事上更添不可能。”(第2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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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77 因为能够像叙事人那样讲话,就意味着他已经达到这等境界:他感受着并寄居于那个文化最内里的东西,他沉潜于它的神秘莫测,他穿透了它的历史和神话的神髓,亲身体尝它的祖传的禁忌、意象、欲望和恐惧。这意味着以可能做到的最深刻方式,成为地地道道的玛奇根加人……我的朋友萨乌尔放弃了他过去所有的和本来会有的一切,为的是在这二十多年里顶风逆浪,特别是反现代性和进步之道而行之,奔波漫游于亚马逊森林地区,维系周游的故事讲述者[Contadores de historias]的无形血脉之传统于不坠:这件事不时地闯进我的脑海里,并像在新光村里,在星光熠熠的黑夜中我第一次得知此事的那天一样,荡涤着我的胸怀,比爱情和恐惧来得更为猛烈。(第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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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79 N.最后描述自己往外看到了旅游城市佛罗伦萨夜间不经心的杂乱无章,以此收束了他讲的故事。离开他的房间将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不管我躲到何处,想寻觅躲避炎热、蚊虫、我的精神亢奋的一个避难所,我都会继续听见那位玛奇根加叙事人的声音,就在左近,噼啪不止,追忆不及”(第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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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83 那么“历史上的”玛奇根加人(Machiguengas,或者是较少西班牙化的名称,Matsigenka)怎样呢?[666]据信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他们只是间或臣服于印加人的极盛王国,而且由于他们住在横跨安第斯山和亚马逊河的丛林,与世隔绝,结果他们在西班牙帝国主义时期实际上不为外人所知。甚至Matsigenka这个当代称谓(它的字面意思是“人类”),也是大约七十五年前才在外人间变得平常。有关他们的最早文献之一,注明年份为1865年,作者不详,其中说道:“他们中间找不出任何村社纽带的痕迹。每个家庭都单独生活,偶尔会和别的一些家庭一起生活。只有战争期间他们才会选出一个头人。”[667]1860年代他们的隔绝状态开始完结,那时外人纷至沓来,不少人来自巴西和玻利维亚,想寻找金鸡纳皮,它是制造奎宁的原料,当时(东南)亚洲和非洲的英、法帝国主义者大量需要奎宁作退热药。十九世纪最后二十年里,秘鲁政府日益关切牢固确立和保卫它那漏洞百出的东部边疆,并开始资助探险者,最为臭名昭著的探险者中,有维尔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曾搬上银幕的费尔明·菲茨卡拉尔多(Fermín Fitzcarra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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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85 但是现代性的旋风冲击玛奇根加人不过是二十世纪前二十年的事,当时秘鲁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橡胶热,直到东南亚和非洲的殖民地产品占了上风。亚马逊地区的大规模橡胶采割急需劳动力,这引生出“偷袭”(correría)这一可怖惯例,它发展成大肆的苦工劫掠。温和勤劳的玛奇根加人成了它喜爱的目标之一。传教士们后来估算,他们总人口的大概60%丧生了,死在“唯一生效的法律是‘44口径[温切斯特步枪]法’”[668]的这样一个地区,死在使用奴隶劳动的这个政权下,其间伴随着拷打、杀戮、焚烧房屋、绑架妇女儿童以及此前未闻的种种疾病的传播。[669]正是在这个时期,亚马逊地区的土人渐渐被秘鲁人普遍认为要么是国家发展的工具,要么是应该扫灭的障碍。1900年前后,多明我会着手进行认真的传教工作,至少有部分玛奇根加人逃向他们寻求庇护。然而橡胶热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奴隶般剥削的结束——橡胶之后,糖料作物种植园又来了,然后是采矿,最后是伐木。(据说奴隶制度半遮半掩地一直坚挺到196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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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87 对玛奇根加人来说,1960年代因两大变化而显得不平凡。一方面,暑期语言学院驻扎进来了,当时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新教传教士组织”[670],它为1970和1980年代有关玛奇根加人的现代人类学研究的猛增拓宽了道路,其他活动姑且不论。[671]另一方面,费尔南多·贝朗德·特里(Fernando Belaúnde Terry)在他首任总统期间(1964—1968),指派给亚马逊地区的地位是秘鲁的最后边疆,它的开发将把这个“倒霉的国家”从贫穷和人口过剩中拯救出来。破天荒第一次,政府亲自积极推进新大庄园主的拓殖。贝朗德被推翻之后,胡安·贝拉斯科·阿尔瓦拉多(Juan Velasco Alvorado)的激进军事政权一定程度上试图逆转这项政策,就创立了其实是亚马逊土著“居留地”的保护区,其中的土地不可转让。但是1980年贝朗德一重新上台,立即恢复了密集的资本主义开发的诸项政策,照这样,玛奇根加人将被同化,被教育(到一定程度),被西班牙化,被转变成定居劳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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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89 到1980年代后期,玛奇根加人的数量是多少,估算出来各不相同,在5000到12000之间。也许有一半人已被圈进七个村落,那些村落一总名为“土著社区”(Comunidades Nativas),内有一种初具雏形的政治组织,是自上而下强加的,不得民众信任。[672]由于资本主义殖民化使猎物和鱼类锐减,并使临时性农田园圃日益难觅,传统的维生之道越来越举步维艰。传统的巫医,亦即善良的巫师,正不断消失。[673]即便如此,人口估计值的极端离差说明,相当部分的玛奇根加人依然在“逃离,总是逃离”,追寻生计、和平与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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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91 只余下一事尚需补充,它对我们当下的目的是决定性的。《叙事人》讲述的玛奇根加近现代史大体准确,它所描述的他们的传统宇宙论、“社会秩序”、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也都十分符合刊行的学术著作:只一桩突出的事情例外。恰如N.无意间提到的,这些专业报道中,哪怕稍涉叙事人习俗的,连一篇也没有。[6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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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95 巴尔加斯·略萨用hablador意指什么?这个单词的日常意思是“谈话者”“话匣子”“吹牛者”“碎嘴子”——压根不必太当回事的某个人。小说向我们提示了这种“轻”,就在对萨乌尔的lorito hablado的描述中,那是一只“饶舌的”小鹦鹉,它不懂它在说什么。多丽丝·萨默注意到,表示“讲故事的人”或“叙事人”的惯用的庄重词语是narrador,cuentista,和cuentero,因而hablador似乎是有意为之的准新造词(quasi-neologism),与罕用的词escuchadores(也许可译为hearers,heeders[谛听者,聆听人])置换了常用词oyentes(listeners,audience[听者,听众])适相匹配。[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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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97 几无疑义的是,作者脑子里所想到的,是Erzähler(讲故事的人)的形象,沃尔特·本雅明出了名地将这种人物与小说家和新闻记者(略萨的两大副业)并置对立。[676]值得提醒一下我们自己,这种人物的总体特征是什么。“虽然讲故事人之名我们也许很熟悉,但以其鲜活的直接性示人的讲故事人,断非一种当代的在场人物。他已变成与我们疏远的事物,而且越来越远……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677]“口口相传的经验是所有讲故事者都从中汲取灵思的源泉。”[678]本雅明说,这样的人在中世纪欧洲出自两个群体,一是浪迹江湖的人,比如水手,他们从自己远游的经验中带来故事;一是安土定居者,比如安居耕田的农夫,他们通晓当地的传统和传说。本雅明接着说:“所有这一切点明了任何一个真正故事的性质。一个故事或明或暗地蕴含某些实用的东西……无论哪种情形,讲故事者是一个对听者有所指教的人。但是如果说‘有所指教’在今天已开始变得有股陈腐气,这是因为经验的可交流性每况愈下,结果我们对己对人都无可指教。”这个进程“已逐渐把讲故事从鲜活的口语王国剥离出来,同时正在造成于消逝之物中瞥见一缕新型美的可能”。[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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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899 对于长篇小说,本雅明写到它的关键特点在于它对书本和印刷术的发明的依赖。“小说与所有其他散文体式——神话、传说,甚至中篇故事——的差异在于,它既非来自口述传统也不参与其中……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的诞生地是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不复能够以值得效仿的方式表达他最深切的关怀,他既缺人指教,对人亦无以指教。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表征中把不可通约性推向极致。小说置身于生活的丰盈之中,透过表征这丰盈,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680](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一描述对《叙事人》多么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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