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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41 说柏拉图的政治论述只是说要消灭政治,未免有失公允,因为他在《法律篇》中不厌其烦地详细阐述了若是《理想国》的乌托邦无法实现,该如何建立第二好的国家。《法律篇》对国家的机构安排做了详尽的描写,亚里士多德在著述中也采纳了其中的一些内容,但亚里士多德像批评《理想国》一样,对《法律篇》也多有微词。4他批评说,这两部著作都对国家的宪制论述不足,所以,《理想国》的标题是对读者的误导。标题的希腊文是politeia,意思是“城邦之政制”[2]。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个词指的是在一个国家中各种合法力量之间达成的恰当平衡。柏拉图没有触及这个题目,他讨论的是政治家的愚昧无知。他认为,除非国王是哲人或哲人做国王,否则什么事也做不好;这是因为他坚信,知识为救赎之本,愚昧是灾祸之源。这自然引起了一连串的问题:需要什么样的知识?政治家应当学习哪些知识?哲学家的什么知识使他们有权做统治者?还可以问:为什么柏拉图如此肯定关键的问题是缺乏知识,而不是贪婪、愤怒,或人的其他危险情绪?亚西比德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的问题是他的野心,不是他的无知;他的哲学造诣出类拔萃,在政治上却是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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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43 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了解柏拉图与苏格拉底的关系。我们对苏格拉底其人的了解和对柏拉图的了解一样欠缺。阿里斯托芬[3]在他令人捧腹的喜剧《云》里把苏格拉底当作嘲笑的对象;柏拉图的对话则将他描绘为具有超人的智慧;色诺芬[4]也对他钦敬崇拜,但没有像柏拉图那样极尽溢美之词。5苏格拉底相信,他负有启发雅典人心智的使命,神要他漫游大街小巷,和年轻人辩论重要的问题。可以想象,他这种行为会使一些人感到不安。《高尔吉亚篇》等对话结束时没有确切的结论,这似乎反映了苏格拉底与别人辩论的真实情形。苏格拉底的名言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听说德尔斐的神谕使者称他为雅典最睿智的人,感到大惑不解,但很快意识到神谕说得不错,因为其他人自以为知道得很多,而他至少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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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45 柏拉图为据说是苏格拉底提出的理念进行了辩护,比如,无人自愿为恶;做坏事是错误的;遭受不义比施行不义要好;美德有多种表现,但万变不离其宗,等等;其中至少有一些真的是苏格拉底的理念。苏格拉底不像柏拉图那样热衷于数学。他是道德主义者,也是神秘主义者,对科学探索不感兴趣。传说他觉得探索自然世界太困难了;更重要的是,自然世界的运作与道德没有关系。苏格拉底并不想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流传后世。据说他认为,书写的发明弱化了智力。因此,后人很难知道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言论是否真的出自苏格拉底之口。虽然人们并未因此而停止寻找苏格拉底的真实思想,但无法就寻找的结果达成一致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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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47 《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中最不能使现代人信服的主张恰恰是苏格拉底的著名理念,特别是“美德即知识”和“无人自愿为恶”这两个理念。无人知晓苏格拉底在多大程度上同意《理想国》中的反民主思想。他可能和柏拉图一样,认为民主是所有政府形式中第二坏的,比专制政权只好一步,并经常会堕落为专制。他与受民主威胁的贵族为友;他之所以被复辟的民主政权处死,部分的原因可能就是他与三十僭主的寡头政权成员关系友好。荒诞的是,他差一点被那些寡头政治家处死。他们要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命令苏格拉底帮助抓到那个人,但被他拒绝。6寡头政权派他去执行那项非法任务,是要让他和他们的倒行逆施同流合污,而他的拒绝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多亏寡头政府垮了台,苏格拉底才得免一死,结果却是死在救了他的政权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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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49 柏拉图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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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51 像莎士比亚一样,柏拉图对后世虽然影响巨大,关于他生平的可靠信息却少得可怜。他大约在公元前428年出生,约80年后去世。他出身于雅典一个上层阶级家庭,家中有亲戚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一度取代了雅典民主政府的寡头政权的成员。他母亲的表兄克里蒂亚斯和兄弟查米德斯是公元前404到前403年间的寡头政府最极端、最凶暴的两位领导人,两人均在政权倒台时被杀。柏拉图在《第七封信》中说,寡头政府曾邀他加入,但政府的暴力使他避之不及。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参与雅典的政治。身为贵族的他不喜欢民主,但更不喜欢杀人如麻的寡头政府。刚刚恢复民主的时候他欣喜欢迎,以为法治终于得到了恢复,但对苏格拉底的司法谋杀使他彻底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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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53 公元前399年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处决是欧洲思想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从更直接意义上讲,它对苏格拉底的学生和弟子来说是大祸临头。许多人决定离开雅典,流亡到希腊别的地方,甚至远走西西里和意大利,柏拉图也是其中一个。七年后,他重返雅典,于公元前387年创办了他的讲学处——学园(Academy),在那里讲学,直到去世。后来无数的研究和教学机构都采用了学园的名字,而柏拉图的学园是因雅典的一片树丛而得名。学园的园训是“不懂几何者勿入斯门”。它显示,柏拉图孜孜以求的是能够认识的东西,而不仅是心中信仰的东西,也表明,他坚信只有在几何和数学的抽象领域中才能得到知识,其他形式的知识必须以几何和数学为蓝本。学园在当时是新鲜事物,自创立起,直到916年后的公元529年在一次对非基督教思想的大扫荡中被东罗马的查士丁尼皇帝下令关闭,其间它一直致力于教书育人,尽管有时因战乱而暂时中断。学园的目的是向贵族青年教授良好的道德和思想习惯。按照柏拉图的哲学,训练头脑和训练性格是同一回事。学园对青年的训练同时考虑到了他们将来可能要占据公共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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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55 当时也有别的学校与学园竞争,后来类似的学校更是大量涌现,但有一个传统比学园更早,那就是老师一对一地向立志从政的青年教授修辞和哲学。这些教师被称为智者(Sophists),柏拉图在所有对话中都对他们很不客气。苏格拉底自己也应算是智者,而神谕说他是雅典最智慧的人。他受神的启示和鼓舞,宣布愿意和雅典的任何人辩论任何问题,并让他们尽管去找诡辩家指点。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分别。智者们以顾客争名逐利的愿望为出发点,教他们辩论术,使他们在法院诉讼和大会辩论中能够口若悬河,出人头地。而苏格拉底却颠覆他们的尘世人生抱负,教他们思索自己永恒的灵魂。智者们教课要收费,苏格拉底则一文不取。柏拉图办学园的目的就是要继续苏格拉底的工作,并将其常规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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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57 柏拉图对政治的实际参与非常有限,而且差点搭上性命。他在流亡期间认识了叙拉古的僭主狄奥尼修一世,两人成为朋友。后来狄奥尼修开始讨厌柏拉图,据说准备将他当作奴隶出卖。公元前387年,狄奥尼修勉强同意柏拉图离开西西里返回雅典,去创立学园。如果《第七封信》这方面的叙述属实的话,公元前366年,狄奥尼修再次把柏拉图请到叙拉古,去教导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狄奥尼修二世如何做哲人王。后来狄奥尼修再度翻脸,柏拉图很费了些力气才得以逃脱。几年后,他被连哄带骗,第三次到叙拉古,试图劝说、教导僭主,将他改造为哲人王,讵料和狄奥尼修再次闹翻,勉强脱身。很久以后,20世纪30年代初期由于为纳粹辩护而落下骂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接受了弗莱堡大学校长的职务,希望能教导希特勒成为哲人国王。10个月后,他放弃了努力,辞了职。一位同事和他打招呼时妙语双关:“喂,马丁,从叙拉古回来啦?”柏拉图除了这几次历险之外,把时间全用在教书和打理家庭事务上面。在雅典那个善讼的社会里,只要是有财产的人都不可能高枕无忧,但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向哲学家提出的告诫,他身体力行,与雅典的政治生活完全隔绝。他给后人留下的是他的对话录。曾有人企图确定这些对话撰写的确切日期,但没有成功,就连一般的“早期”“中期”和“晚期”这类大致的分组都有争议。这些对话录都注明了对话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这是它们的魅力之一,但在实际历史中,对话中有的人物在对话发生的时间之前就早已去世,或年龄与对话中显示的完全不同。柏拉图的对话录是艺术作品,不是学术报告。它们妙趣横生,使人不忍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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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59 柏拉图是位才华横溢的作者。他坚持要把艺术置于政治控制之下,甚至说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中的乌托邦,这反而说明他相信文学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平庸的作家是不会有此想法的。尽管如此,他的诸篇对话录各有各的文学旨趣。有的对话有苏格拉底的真实参与,表现他与人激烈争辩,捍卫他的哲学思想;相比之下,有些对话中柏拉图只是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他自己成熟观点,却显得相对生硬。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柏拉图的《会饮篇》这篇晚期作品就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然而,在明确讨论“政治”的对话中,《高尔吉亚篇》和《普罗泰哥拉》比《理想国》第一卷之后的部分更像真正的对话,而《理想国》又比《法律篇》和《政治家篇》更生动。本书集中讨论《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原因我下面会详细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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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61 《高尔吉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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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63 无法以寥寥数语概括“柏拉图的思想”。对话作为文学手法,吸引力在于它使作者得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探讨一个主张,却不必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在最“苏格拉底式”的对话中,柏拉图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本书把焦点放在《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上,是因为它们讨论的题目正是柏拉图念兹在兹的问题:统治者应该知道什么?他们为自己和治下的城邦应该追求何种性质的正义?统治者必须接受何种训练才能成为明君?没有智者掌权会有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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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65 《高尔吉亚篇》大约写于公元前380年,也可能更早。它的标题得名于在雅典教书的著名演说家,来自西西里的高尔吉亚。作品分为三部分。在第一部分中,苏格拉底询问高尔吉亚在教年轻人修辞的时候都教些什么。接着苏格拉底和高尔吉亚的学生普洛斯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苏格拉底的观点是,看起来大权在握的人事实上非常虚弱可怜,因为他们达不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目的,无法过合乎美德要求的生活。他由此推论,行正义之事永远比行不义之事对自己更加有益。苏格拉底在接下来和卡里克勒斯的争论中再次阐述了这个理念。那场争论激烈异常、扣人心弦,不过苏格拉底自己也承认,没有达成任何结论。在那时,“修辞”(rhetoric)没有讥贬的含义。如今我们用到修辞这个词时,通常是说“只是修辞(空话)而已”这类带贬义的话。苏格拉底也持同样的观点,但在当时的雅典,这属于少数人的意见。修辞没有花言巧语骗人的含义,它只是为达到教学和说服目的的一种运用言辞的技巧。在希腊和罗马,教授修辞是个重要而体面的职业。圣奥古斯丁在皈依基督教之前就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修辞学教授,试图以此开启帝国行政官员的职业生涯。雅典和罗马的政治机制虽然大不相同,但在这两个地方,在公共场合雄辩滔滔,使听众心悦诚服的本领都是政治上成功的重要条件。古时的公民大会既是审议和立法机构,也是法院。现代社会对立法、司法和行政的区分在那时并不存在。古时的演说家对公众的演说经常如同现代社会中重大案件的辩护律师对陪审团的陈情。一个人的身家性命和社会地位能否保全可能全靠他自己的或者他的委托人的修辞技巧。300年后的西塞罗虽然在许多哲学问题上都师法柏拉图,但是在修辞的价值这个问题上却另有看法。西塞罗认为,出色的演说家比政治家和哲学家都更伟大,因为演说家集两者的技巧于一身。西塞罗出于虚荣的原因不能作持平之论,但他抓住了古人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不仅限于古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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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67 苏格拉底开了贬低修辞术的先河,《高尔吉亚篇》无疑代表了他的观点。苏格拉底以腐蚀青年道德的罪名接受公民大会审判的时候,他对修辞术的轻蔑溢于言表,对陪审员和雅典公共生活的用语习惯都嗤之以鼻。公民大会以为,他会同意不再上街对心灵如一张白纸的青年谈论危险的话题,他却宣布,如果被判无罪,继续谈论危险的话题正是他要做的,因为那是神赋予他的责任。柏拉图批评蛊惑人心的演说家嘴上把公民大会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却根本看不起大会的成员,苏格拉底则对演说的常规极尽嘲讽之能事。读者从中可以想象,在公民大会演说的人是多么巧言令色地讨好听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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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69 在《高尔吉亚篇》中,苏格拉底穷追猛打、诘问不休的对象主要是普洛斯和卡里克勒斯,尤其是后者。卡里克勒斯和普洛斯一样,也是高尔吉亚的学生,但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柏拉图在书中向他们提出了约30年后他在《理想国》中对色拉叙马霍斯提出的一些论点,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遭受不义比施行不义好;不义之人无论在世俗的意义上多么成功,内心都是不快乐的。对话一开始,苏格拉底就先捣毁了高尔吉亚身为人师的立足根本,把修辞术批得体无完肤。柏拉图必须把演说家逐出哲学家的领地,正如他理想中的城邦没有诗人的立足之地一样,因为在理想的城邦中,哲学家是国王,教育制度要受到严格的审查。青年人必须学习正义的本质,只有知道正义为何物的人才有资格教授正义,而只有哲学家才知道正义是什么。其他的一切都是从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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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71 古时候,贵族青年的培养十分重要,甚至比现在富人家孩子的培养更加重要。虎父生犬子是常有的事,即使是青年才俊也可能被名声冲昏头脑,结果毁掉自己还不算,连整个城邦也成为陪葬品。备受苏格拉底钟爱的亚西比德就是突出的例子。亚西比德有一位为人正直的父亲,又有伯里克利做监护人,但他却成了祸害。伯里克利亲生的儿子则没有一个成大器,都没能继承他们父亲的智慧和勇气。如果好父亲会生出不肖或无用之子,那一定是因为正直的人知晓正直之道,却不知如何教给别人,要么就是他能够教导却不自觉。正直的父亲生出的儿子如果腐化堕落,一定是教育失当;如果教育得当,他本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要想教育青年,把他们塑造成未来的政治家,自己必须掌握什么知识?要想一生行事公正,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必须学习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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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73 高尔吉亚自我介绍说,他是教会上层阶级的年轻人如何成功的老师。苏格拉底大感兴趣,想知道高尔吉亚到底教些什么奇妙的技艺。在他的追问下,高尔吉亚很快承认,他教不了保证日常生活中健康和舒适的任何手艺,如制鞋或畜牧。直至今日,这仍然是关于哲学和修辞学本质的首要问题。哲学与修理水管或维修汽车不同,它似乎没有具体的用途,但对研究哲学的人来说,它却至关重要。高尔吉亚教的是修辞,不是哲学,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他教的不是治病或木工之类的技艺,也不是像天文学那样的科学,他就需要解释修辞到底是什么样的知识。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它应当是确保正义得到践行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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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75 在抽丝剥茧的诘问下,最后发现,修辞艺术的用途是在向听众呈现一个情况的时候,无论其固有的利弊如何,都能够让听众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看待那个情况。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云》中,对苏格拉底作出了同样的指控,基本上把苏格拉底和智者们算作一丘之貉。剧中年轻的斐狄庇得斯欠下了巨额赌债,于是他的父亲,务农的斯瑞西阿得斯送他去“思想所”(phrontisterion)向苏格拉底学习哄骗雅典陪审团的办法,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8可以想象,苏格拉底本人一定会希望为自己正名。他的学生柏拉图认为,修辞与哲学截然相反。哲学的目的是了解事物的本质,无论其表象如何;正是因为表面现象会欺人耳目,所以哲学才必不可少。哲学是透过表象认清下面掩藏的真相的艺术。在结束和高尔吉亚的讨论时,苏格拉底说,修辞根本不是技艺,它没有任何用处,达不到任何有益于人生的目的。接着,他话锋稍转,说如果修辞是技艺,也只能算是市场上有害健康的那一类技艺,如糕饼师傅的手艺,或被苏格拉底统统斥为“讨好迎合”的技艺。高尔吉亚所操行业的真相表明了民主政治及政客的弊病所在;花言巧语、谎话连篇的政治取代了探求真理的政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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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77 苏格拉底没有说高尔吉亚的学生在法庭辩论中不成功,正如他没有说糕点师傅无法谋生。但他说高尔吉亚的学生取得的成功对他们自己以及城邦有害。他们的恶一以贯之,就是颠倒黑白。高尔吉亚教的技艺助长了不正义。苏格拉底对高尔吉亚的评论在现代读者看来简直是侮辱人,但他的批评对事不对人。高尔吉亚到处兜售他的才能不是因为他本性恶劣;民主本来看重的就只是表象,不是真理。高尔吉亚不是有意犯错,而是作了孽自己还懵然不知。愚昧无知并非无药可救,但在无知使人得益、知识于人无助的民主政体中,愚昧无知是不可能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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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79 苏格拉底抨击的潜在目标是希腊人的普遍观点,认为不顾一切追求自我利益就是成功。高尔吉亚说,他的权力与僭主相当,甚至可能更大,因为僭主强迫人民做的事,他能说服他们心甘情愿地去做。苏格拉底坚称,那只是一种幻觉。看似成功追求自我利益的行为其实完全达不到目的。唯一值得拥有的是正义的灵魂。以不义的手法造成敌人被杀和他的财产被没收并不是成功,而是自己内心灵魂的死亡。干过这种事情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的话,就会希望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企图逃脱罪责。不出所料,高尔吉亚的学生普洛斯对苏格拉底这番话完全听不进去,他对苏格拉底冷嘲热讽,说没有人会同意他的话。苏格拉底说,嘲讽和援引多数人的意见都不是寻求真理的途径。他要求普洛斯通过论证来解释为什么不同意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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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81 接下来,苏格拉底在和普洛斯的争论中提出了一个极端的观点。他说,不义之人无论在尘世间取得多大的成功,都永远不如正义之人幸福。身为高尔吉亚学生的普洛斯在辩论中学以致用,使用了修辞的技巧。他嘲笑苏格拉底相信无人相信的东西,但苏格拉底泰然不为所动。普洛斯援引成功的恶棍的例子,提到了通过弑杀自己的父亲、表哥和弟弟登上马其顿王位的阿克劳斯。若是拥有绝对权力,能够为所欲为,可以杀死自己的敌人、夺走他们的财产、霸占他们的妻女,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不幸福。说他不幸福简直荒唐可笑。这里涉及两个问题,都是柏拉图之所以对常规政治反感厌恶的中心因素。较为简单的问题是:是什么动机促使人去追求政治权力?普洛斯认为,动机当然是利己性的,他的依据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一条普遍真理,即人都喜欢对别人发号施令,不愿意听别人指挥。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如果人掌握了绝对权力,就能予取予求,不受限制地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无论想要后宫三千,还是家财万贯,还是众人景慕。普洛斯一定所言不虚,否则人也不会如此费力地建立法规制度来约束统治者。“权力使人腐化,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地腐化”这句阿克顿爵士的名言表达的正是这种担心。现代读者不太习惯的是,普洛斯如此毫不掩饰地支持掌握绝对权力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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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83 第二个问题更加深刻,是哲学上的。苏格拉底对普洛斯的权力(Power)概念提出了异议。他的话转弯抹角,听似自相矛盾。他说,有权力(Power)意味着能够得己所愿,但是普洛斯意义上的得己所愿其实得到的并非己之所愿,因此不是行使权力(Power)。难怪批评苏格拉底的人对他如此恼火。好在有一个比较简单的解释。苏格拉底在人想做的事和对人有益的事之间作了区分,对这样的区分我们都很熟悉。小孩子捉到虫子想放进嘴里吃下去,大人却对他说:“宝宝不想吃虫子。”大人的意思是:“吃了虫子你会生病。”苏格拉底认为,驱策着大多数政治领导人的野心是一种疯病,或者说是灵魂的疾病。高尔吉亚和普洛斯没有力量(Power)控制自己;因为他们无法追求他们所不理解的善的生活,所以他们也不可能掌握控制别人的力量(P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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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85 对高尔吉亚和普洛斯的批评的依据是《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的基础论点。苏格拉底指出,必须努力教授正义;正义不能只看表面现象;懂得正义为何物对成功的生活至关重要;最重要的是,正义不仅对社会有益,而且也对正义之人有益。无论正义之人的遭遇如何,正义均对他有益无害。读过柏拉图的人都认为这个理念有一定的道理,尽管要想证明柏拉图那种极端的说法有理,可以说是戛戛乎其难,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想迎着困难上。这个理念比较委婉的表达很容易说清,较强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也说得通,但《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中的极端情形就另当别论了。然而,苏格拉底为之牺牲的就是极端的情况。这里有一点需要解释。柏拉图著作的所有译本都指出,dike这个希腊字译为“正义”不太恰当。dike的范围比英文的“正义”(justice)要广,至少在我们讨论的上下文中,对它最准确的理解应该是“全面正确”。英文的“正直”(righteousness)牵涉到太多《圣经》的含义,不可取,但一个adikos肯定是一个不正直的人,而且在《圣经》的英文译本中,正义和正直经常用做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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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87 高尔吉亚在辩论中败下阵来,普洛斯又离开了,于是卡里克勒斯挺身而出。读柏拉图对话的一大乐趣是看柏拉图借一个无所顾忌的吵架能手之口提出苏格拉底最难驳倒的论点,从中也似乎最能看到苏格拉底本人的真正风采。《高尔吉亚篇》里是卡里克勒斯,《理想国》里是色拉叙马霍斯;他们两人论点一样,辩论起来也都口不择言。两人在辩论开始时,都说苏格拉底是流着鼻涕口水大哭大闹的婴儿,得有奶妈带着才可以出门。苏格拉底说,受恶比作恶强;在《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里更进一步指出,对一个坏人来说,受到惩罚比逍遥法外对他更有好处。公正的待遇是人能够得到的最好待遇,行正义之事永远是最应做的事,无论后果如何。卡里克勒斯则捍卫普洛斯提出的符合常识的观点,说遭遇不幸的好人的境遇不如逍遥法外的坏人。他捍卫的另一个观点在现代读者看来与常识相去甚远,但在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中非常普遍,那就是好生活意味着为所欲为,毫不顾及别人,这颇令当时荷马的读者心驰神往。《伊利亚特》中的诸神就是这样做的,而所有人都想过神的生活。对这种观点本身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是,个人的好生活是不道德的,或至少与道德和正义无关。另一种解释是反直觉的,说大自然的正义就是强者通吃。这是雅典人对米洛斯人说的话。柏拉图坚信,大自然站在通常意义上的正义一边,他甚至认为,宇宙中万物有序也是拜正义所赐。当然,可以认为柏拉图和雅典人都错了。在《理想国》中,格劳孔对正义本质的解释就是基于二者皆错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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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25489 卡里克勒斯狡猾地提出了一个被苏格拉底欣然接受的观点。他说,哲学家搞不了政治。若讲到在辩论中驳倒对方或在法庭上打赢官司,一个平庸的政客就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最精明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对此坦然承认。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用了个比喻,说哲学家被真理的太阳眩花了眼,在充斥着表象的世界上看不清方向。在《高尔吉亚篇》里,他没有用这个比喻,而是让苏格拉底干脆地同意,按照搞政治的人的世故标准,哲学家根本不入流。但这恰好说明世故并不是标准。在《高尔吉亚篇》和其他对话录中,苏格拉底都自称是雅典屈指可数的真正政治家之一。但是,在败坏的大环境中,真正的政治家不可能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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