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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80 考虑技术演变的轨迹时,记住以下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软件和组织形式一如硬件那么重要。组织形式[例如当代公司的控制结构、信贷系统和准时制(just-in-time)输送系统]和机器人使用的软件、数据管理、人工智能与电子银行,对赢利能力一如各种硬件那么重要。举一个当代的例子:云计算是组织形式,Word是软件,而我用来写作的这台Mac计算机则是硬件。计算机技术结合了硬件、软件和组织形式这三个要素。根据这个定义,货币、银行业、信贷系统和市场全都是技术。这个定义或许显得太宽了,但我认为维持这样的定义是绝对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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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82 个别生产商之间的竞争,最初迫使资本的技术经历内部转变(至少理论上是这样)。资本主义企业彼此竞争,致力于提升自身的效率和生产力,以求赚取比对手丰厚的利润。成功者茁壮增长,失败者则被抛在后头。但是,比较优秀的组织形式、机器或(例如)较严格的库存管理,造就的竞争优势(较高的利润)通常只能维持较短时间。竞争对手很快便能采用新技术(当然,技术受专利或垄断力保护,则是例外情况)。结果将是各领域出现跳跃式技术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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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84 我在这里带一点怀疑的语气,因为资本的历史显示,资本强烈偏好垄断而非竞争,而这对创新不是那么有利。不过,我们发现,在所有资本主义企业,无论是否有竞争这股驱动力,资本家当中均出现一种追求提升效率和生产力的强烈集体偏好(可说是一种文化)。供应链某环节的创新(例如利用动力织布机生产棉布),需要其他环节的创新(例如轧棉机)配合,整体生产力才能改善。但是,一个领域的经济活动有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基于新的技术基础重新组织起来(至今仍然是这样)。最后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个别资本家和公司认识到,产品创新是赚取垄断利润(如果受专利保护,则是垄断租)的一种重要手段,虽然这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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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86 资本向来不是追求技术优势的唯一原动力。国家机器的各个分支一直深涉其中。最明显的当然是军方对良好军备和组织形式的追求。战争和战争威胁(军备竞赛)一直与技术创新浪潮有极大的关系。在资本主义早期历史中,这种创新的来源很可能发挥了主导作用。但是,国家的各个行政部门也参与开发新技术形式,而且它们发挥的作用一如资本主义企业那么重要,甚至犹有过之。这些行政部门关注的事包括赋税的课征,土地和财产权的定义,契约的法律形式;它们也希望建立治理、货币管理、地图测绘、监控、治安和其他控制民众的技术。国家与私营部门合作研发军事、医疗、公共卫生和能源方面的技术,是相当普遍的事。公共领域的创新惠及资本运作的例子数不胜数,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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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88 简而言之,资本主义中的技术变革,源自数种不同原动力和体制的活动。资本促进技术变革,同时也贪婪地利用其成果。对资本来说,这些创新创造出一个巨大的领域,其中有很多维持或提升赢利能力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不断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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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90 久而久之,技术变革的过程改变了技术的性质。技术自身成了一个特别的商业领域。该领域兴起,显然可追溯至机械工具产业在19世纪的兴起。为了适用多个产业,一些通用技术被开发出来,例如蒸汽机及其衍生产品。在这种技术开发过程中,核心考虑是蒸汽机制造商的赢利能力,而不是使用蒸汽机的各产业(例如运输、棉纺厂和矿场)的赢利能力,虽然两者的赢利能力显然互相倚赖。很快,人们便不但追求更新更好的蒸汽机,还追求更新更好的能源和电力应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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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92 追求几乎处处适用的通用技术(近年的例子包括计算机、准时制生产方式和组织理论等领域的技术)成了一种重要的活动。巨大的发明创新产业兴起了。该产业照顾所有技术需求,包括消费、生产、流通、治理、军事、监控和行政方面的技术需求。技术创新成为大生意,而“大”未必是指有规模庞大的企业集团(虽然农业、能源和医药等领域如今有很多巨无霸企业的例子),可能是指有很多家公司致力于为创新而创新,其中有很多小型初创企业和创投资本支持的公司。资本主义文化变得沉迷于创新的力量。技术创新成了反映资本家欲望的一种拜物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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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94 无论如何,自19世纪中叶起,这股因为拜物而追求新技术形式的力量,也促进科学与技术的融合。两者此后维持一种辩证的密切关系,共同发展。科学知识的增长向来有赖新技术(例如望远镜和显微镜)的支撑,而另一方面,新技术纳入科学知识则是技术创新产业的核心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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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96 这个巨大的技术产业,越来越懂得强迫不情愿的顾客采用创新技术(这些顾客有时必须为此付出高昂的成本),而国家的法规也往往对技术产业有利;法规的要求往往倾向有利于大公司,因为法规遵循成本通常会随着业务规模扩大而减轻。例如欧盟的法规出于税务和记账考虑,强迫小商店和餐馆采用电子机器处理现金交易;结果这些小店家与连锁店竞争时,必须承受成本上的劣势。新技术的推广宜刚柔相济。另一方面,军事技术的发展实际上已成为一种可耻的敲诈:巨大的军事工业复合体为创新而创新,无止境地榨取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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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6998 技术演变的路径并非随机或偶然的。如阿瑟在《技术的本质》中指出,新技术成为一种组件,“用于开发更新的技术,而最新技术又可能成为开发新技术的组件。就是这样,经过长时间的逐渐发展,最初的少数技术衍生出许多技术,而比较简单的技术则建构出比较复杂的技术。整体而言,技术靠自身力量发展,从少到多,从简单到复杂。我们可以说技术创造技术。”阿瑟把这个过程称为“组合演化”(combinatorial evolution),而我认为这名字取得好。不过,新技术“是先构想,然后再实际创造出来的”;审视其中的心智和构思过程,我们可以看到,技术演变是把心智上的问题解决过程付诸实践。我们遇到某个问题,辨明它之后,需要一种解决方案,而解决方案总是以新的方式结合以前的方案和其他问题。这种新方式往往会产生外溢效果,因为它创造出阿瑟所称的“机会利基”——在这个场域中,某方面的创新或许可以有意义地应用在另一方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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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00 如雅各布斯(Jane Jacobs)等评论者早就指出,创新中心自发地发展出来(某些地区、城市或小镇有惊人的创新纪录),是因为阿瑟认为创新所需的各种技能和知识,刚好一起出现在那些地方;这种情况比较可能发生在看似混乱的经济体中,它们的特征是有无数的小企业和精细的分工。[2]相对于单向的企业城镇,这种环境产生创新技术组合的可能性向来大得多。不过,比较近期的情况,则是资本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企业刻意把研究型大学、研究机构、智库和军事研发单位安排在特定地区,以此作为借由创新建立竞争优势的基本运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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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02 有关技术演变的道理,阿瑟的阐述提供了许多有益的资料,但奇怪的是,他完全回避讨论和批判人类利用技术希望达到的各种目的。例如他非常兴奋地谈论F-35闪电II战斗机的设计如何复杂精密,但完全不提它与战争和支配地缘政治的“人类目的”的关系。对阿瑟来说,这款战斗机不过是代表人类克服了一组艰巨的技术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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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04 阿瑟同样没有批评经济具体采用的资本主义形式,当然也没有质疑资本如何刻意地追求利润极大化、无止境的资本积累,以及资本家阶级权力的再生产。尽管如此,阿瑟有关技术相对自主演化的理论,对我们了解资本这种经济引擎如何运转有深刻的意义。它对我们了解技术变革如何令资本的永续和再生产面临种种矛盾,有相当大的帮助。目前有一些重要的转变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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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06 以前人们认为经济体像一组机器,如今则认为经济体是一种有机体。这种观念转变对经济理论有多方面的影响。“作为解释现象的概念,开放性、未定性和持续求新正压倒秩序、封闭性和均衡。”[3]阿瑟在这里本能地呼应了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的敏锐观察:自然本身总是一直在求新,人性亦然。[4]阿瑟接着指出,结果是“技术正取得一些我们认为属于活着的生物的特性。随着技术变得可以感知周遭环境并做出反应,随着技术变得能够自我组合、自我设定、自我疗愈和有‘认知’能力,它们越来越像活着的生物。技术越是精密和‘高科技’,便越像生物。我们现在开始意识到,技术的代谢性质与机械性质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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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08 从机械比喻转向有机(或化学)比喻,是有重要意义的转变。相对于启蒙运动以来流行的机械理性世界观,阿瑟眼中的“新经济”看来比较自然。这无异于观念上的一种逆转(“复原”可能是比较好的说法),改为以比较古老的观念去理解技术与自然的关系。但这不是变得保守,也不是怀旧。它也避开所谓“新时代”(new age)文化思想的感伤和神秘主义。阿瑟暗示,经济学必须采纳的“新原则”是思考和理论基于流程(process-based)的有机形式。讽刺的是,这正是马克思很久以前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中开创的政治经济学形式!(阿瑟听到这句话,无疑将感到震惊。)阿瑟认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现代技术的特性、联结性、适应能力、演化倾向、有机性质,以及它混乱的活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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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10 这种有关技术的分析,对我们如何理解资本这种经济引擎演变中的性质,有很深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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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12 新技术面世,不但因为找到了新的组合方式,令我们使用的物品和方法有更好的替代品,因此打破了现状,还带来一系列的技术便利和新问题,因而创造出新的机会利基,驱使人们提出新的组合方式,创造出更多新技术和新问题……经济因此永远处于一种欢迎改变的状态,永远在求新。经济永远处于一种自我创造的过程中,永远不满足……经济永远都在自我建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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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14 新的技术形态取代旧形态,因此启动汰旧换新的阶段——经济学家熊彼特对此有个著名的说法:“创造性破坏”。[7]生活、存在和思考方式都必须大幅改变,我们才能欣然地以新汰旧。去工业化的近期历史,以及与此相关的戏剧性技术形态变化,是个明显的例子。技术变革既非没有代价,也不是没有痛苦,而代价和痛苦并不是平均分担的。因此,我们总是要问:在创造性破坏中,谁从创造中得益?谁因为破坏而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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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16 那么,资本的特殊需求和要求,在这过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说来奇怪,阿瑟的研究触觉敏锐,却忽略了这一问题的具体情况。在我看来,根据资本的历史和逻辑,技术有5个必要任务,它们互有重叠。以下逐一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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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18 第一,合作的组织和分工方式,应尽可能促进效率、赢利能力和资本积累。亚当·斯密提到的制扣针的工厂,是早期的简单例子。组织和分工方面的技术随后大有长进,包括目前管理和组织理论的多数内容,以及一些公司管理技巧。阿瑟提到的与日俱增的复杂性和流动性在此随处可见,其中涉及的技术永远在变,越来越重视软件和当代各种形式的资本采用的组织形式。命令与控制结合市场协调,虽不稳定,却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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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20 第二,资本流通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必要加快,而且资本也有必要“经由时间消灭空间”,这种需求已经促成一系列的惊人技术革命。在资本的历史上,主要受竞争压力驱使,缩短资本在生产过程和市场上的周转时间,以及缩短消费品的寿命(这种努力的极致,是从生产耐用的商品转向生产昙花一现的奇观),一直是必要的。技术与“自然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nature)的关系在此至为明显:绵羊养1年便可以宰杀取肉,不需要3年;肉猪的繁殖速度也越来越快。运输和通信的速度越来越快,减少地理距离造成的摩擦和障碍,使资本的空间性和时间性成为社会秩序中一种变动而固定的特性。资本真的创造出它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以及它自身独特的性质。各种形式的资本(生产、商品、货币)和劳动力的流动性,也总是可能经历革命性变革。我们稍后将再讨论这个问题(见矛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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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22 通信和运输这两个领域同时发生革命性变革,近年演变的速度快到难以置信。随手可得的实时信息和新闻,令这种技术成为影响政策和政治的强大力量。控制通信手段对资本家阶级权力再生产至关紧要,而就阶级斗争而言,新的媒体技术(尤其是社群媒体)既有潜能,也有陷阱——这一切在开罗、伊斯坦布尔和世界各地其他城市近年的激烈民众抗争中展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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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24 第三,生产和传播知识的技术,储存和取用数据和信息的技术,对资本的生存和永续至关紧要。这些技术不但提供价格信号和其他形式的信息,以引导投资决策和市场活动,还保存和发扬必要的世界观,借此促进生产活动,引导消费者的选择,以及刺激新技术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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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26 资本的记忆库不可或缺。它目前已经非常庞大。记忆库的规模快速增长之际,处理相关资料并据此行动的精密技术也必须快速增长。土地登记、契约、法院判决、教育和医疗记录等包含的基本资料,长期以来对资本的运作极其重要。此外,此类数据提供建构国家经济模型所需的原始数据;这种模型是有用的,但它们有许多方面是虚构的。这种数据(失业人口数据、贸易收支、股市的波动、经济增长数据、制造业活动,以及产能利用率等)使我们得以评估国家经济的健康状况,也为企业和国家机构提供策略决策的基础(虽然这未必是好事)。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机构,有时便似乎被它们制造出来的大量数据淹没。大批“专家”应运而生,帮助我们了解相关趋势。新的数据处理技术面世,例如华尔街使用的计算机化交易技术(以及近年很受关注的纳米技术),可能对资本的运作方式产生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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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77028 第四,金融和货币是资本运作的一个关键领域(见矛盾2)。只有以货币为记账单位,我们才能够精确地计算盈亏,而多数经济决定是基于对金钱得失的评估做出的。货币方面的技术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大致不变,但自20世纪30年代起,该领域的创新步伐无疑加快了。近年来,随着计算机化技术、电子货币、网络银行和大批新投资工具的涌现,金融和银行业的创新呈现出爆炸性增长的倾向。创造虚拟资本的趋势已显著加速,而在这些资本自由流通之际,信贷系统中出现各式各样的掠夺行径,促进剥夺式积累和资产价值投机的浪潮。我们在所有其他领域都无法看到以下三个要素如此激烈的互动:新的硬件技术能力,新的组织形式(私募股权公司、对冲基金,以及受国家监管的许多复杂机构),还有以惊人速度发展的软件技术。世界货币和金融体系的技术既是剧烈的压力来源,也是资本家努力奋斗的关键领域(其重要性和“混乱的活力”超过所有其他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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