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268440
5分钟后，他骑上一辆小电瓶车，载着我在车流中沉着自信地左冲右突，显然很享受福州变幻莫测的交通所带来的挑战。10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栋高耸入云的楼宇前。我下了车，把脑袋后仰到不能再仰的地步，欣赏眼前这栋辉煌的49层高楼直入灰色天际。
1704268441
1704268442
“这是我和我儿子一起出钱买的。我儿媳妇就要生第一胎了，将来他们就住这里。来来来，跟我上去参观参观啦。”一进到空空如也的毛坯房里，先前政府分配的公寓房里那个“稳重”、寡言的男人立即消失不见了。包伟窜来窜去，兴高采烈地向我解释将来洗碗机放在哪里，洗衣机又放在哪里，还有微波炉、电视机……他还向我展示了他刚做了一半的装修设计方案，譬如玻璃和不锈钢风格的厨房，嵌入式灯具，以及他最引以为傲的干湿分离淋浴间。随后，我跟着包伟来到阳台上，俯瞰着成片的新楼盘，那里面有成千上万户中国家庭正和包伟一样，构建着他们的中国梦。终于，包伟对我敞开了心扉。
1704268443
1704268444
“站在这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变化。我会想象我孙子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然后和我自己的生活做一番比较。当然啦，生活嘛，总是越变越好的。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很不一样，他们身上有一股我们当年没有的朝气。就好像他们的内心燃烧着一颗火种，而我们那代人年轻的时候不得不把这火种熄灭掉，后来就再也没有勇气再把它点燃了。”
1704268445
1704268446
于是我趁热打铁，继续问他，他所说的过去的苦难生活究竟指什么。包伟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象，终于开口道：“我们那个时候管得严，年轻人的出路很有限。我儿子现在觉得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无论是事业上还是个人生活方面，而在我看来，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1704268447
1704268448
包伟告诉我，他觉得中国模式并不总是最好的，汲取其他国家的合理做法和成功经验也是很有好处的。他说他很想出国走走，看看世界，尤其想去意大利瞧一瞧。他还说，也许哪天他家的老公寓就要被拆掉了，那些成天搓麻将的男人也再也见不到啦，而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倒也并不见得是多大的遗憾。
1704268449
1704268450
就这样，我们在包伟新家的阳台上足足谈了三个小时才离开。走出包伟的新房子时，我忽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使这个安静的男人开始对我掏心窝子，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和感受。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身处的情境发生了变化，很显然，新的环境使包伟感觉他可以对我开诚布公了。之前，我们坐在政府分配给他的房子里，身边坐着他忠实的妻子，就连屋子里的各种摆设也不时在提醒着他年轻时所获得的荣誉。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包伟完全不会想到要去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因为那么做的话，他的妻子会觉得他丢了她的脸面，而他也会因为自己在话语里间接地贬低了与他比邻而居几十年的街坊感到内心不安，好像他这个人不知感恩似的。要是换成是个中国客人，听到他说那样的话，一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的。
1704268451
1704268452
对包伟的采访让我学到宝贵的一课。从此以后，我在和中国采访对象打交道的时候，总会把他们带到不同的情境中去，以便他们能展露出性格中的不同方面，也好让我考察到他们看问题的不同角度。我非常感谢包伟教给了我这一课，为了报答他给我带来的启发，我决定邀请他共进晚餐。
1704268453
1704268454
“你想去哪里吃？”我问他，“你家公交车站旁边不是有家很有名的中餐馆吗？”
1704268455
1704268456
“不不不，不去那家，”他说，“你看到街角的那家馆子了吗？他家的芝士汉堡和炸薯条做得全福州第一嘞！”
1704268457
1704268458
深层描述
1704268459
1704268460
从调研人员对包伟所进行的民族志观察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所提出的著名概念：“深层描述” [21] 。格尔茨学术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人类的某些具有复杂且微妙的文化内涵的动作，正是这其中的“深度”增加了人生的厚度。以眨眼睛这个动作为例。如果交给计算机，它会告诉我们：这是一种眼部的抽搐动作，每次大约持续一毫秒。可是地球人都知道，眨眼睛的含义可远不止眼部抽搐那么简单。这个小小的动作具有极其丰富的意味，既可以暗示对方“让我们赶紧闪人吧”，又可以含蓄地表达内心独白“你可真是个白痴”，再或者是提醒对方“嘿，我这是在开玩笑呢”，以及其他难以言传的意思。
1704268461
1704268462
为了更好地说明“深层描述”对于深入理解一切人类行为而言有多重要，我们用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阿黛尔的歌曲来详细说明。接下来就让我们做这样一道思维练习题，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对阿黛尔的“深层”思考和“浅层”思考究竟有些什么区别。 [22]
1704268463
1704268464
在2012年的格莱美颁奖礼上，英国歌手阿黛尔凭借全球大卖的专辑《21》将6项格莱美大奖收入囊中。可以说，音乐界对于阿黛尔的狂热崇拜与她独特的音乐创作才华是分不开的。阿黛尔所创作的音乐作品让人感觉很真实，很个人化，很贴近听众，而且还很有个性。她的歌曲非常容易引发听众的情感共鸣，仿佛她唱出了我们自己的心声。就连美国综艺节目《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 ） [23] 都制作了一出短剧，剧中的一位办公室职员为了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特地放起了阿黛尔的Someone Like You 。结果，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聚拢到她身边，来了场抽噎大合唱。
1704268465
1704268466
针对这个现象，《华尔街日报》刊登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阿黛尔的音乐作品为何如此催人泪下？”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作者列举了一大堆关于音乐是如何引发听者情感共鸣的实证研究数据，以生理指标变化作为测量指标，比如心率曲线出现尖峰，身上起鸡皮疙瘩，出汗，等等。后来，《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他们得到的结果：
1704268467
1704268468
那些会使人颤栗的音乐作品……至少有4个共同点：首先，它们都有一个很柔和的开头，然后猛地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其次，它们都包含了一个新“声音”的突然介入，或者是一款新的乐器，或者是运用一种新的和弦；再次，它们常会对主要的乐句进行一定的扩展，例如，在莫扎特的《第23号钢琴协奏曲》（作品号K488）的第三乐章开头部分，小提琴跟在钢琴后面以高一个八度再现了旋律主题；最后，这些乐曲都会在旋律或和声处理上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变化。简而言之，当音乐作品在音量、音色以及和声上出现变化时，最能使听者感到兴奋。 [24]
1704268469
1704268470
诚然，上述分析背后有着更为复杂和微妙的神经科学基础，但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呈现音乐对于人类情感的重要影响，难免显得苍白无力，就好像是硬生生把一件妙不可言的事物给拆解成了干巴巴的乐理技巧运用。不仅如此，这种做法还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什么样的音乐作品能够引发听者的共鸣，以及作为听者的我们会以何种方式做出情感反应，在某种程度上还取决于我们的文化背景。这是因为，不同的文化背景会导致个体与自身情感的不同关系。文化背景影响了我们如何看待各种情感，以及如何体验它们。换句话说，一首歌之所以能够引发听者的情感共鸣，与时间和空间也是密不可分的。
1704268471
1704268472
在当今这个消费社会中，运用各种乐理技巧而引发的情感共鸣也成了一种消费品，就好像我们日常消费的其他商品一样。比方说，当我们感到忧伤时应该特意去听阿黛尔的歌，就好像当我们觉得该犒赏自己一下的时候便去美美地吃一顿。于是，情感与文化产品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商品化了。
1704268473
1704268474
可以说，正因为我们是在这种文化产业所营造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我们才会知道，当我们感到忧伤的时候，该去听阿黛尔的歌。因此，这种情感与流行文化作品之间的关系，即消费者认知和体验流行文化作品的方式，不能不说是当代文化产业独有的产物。当然，我们这样来分析这个问题，并不是说大家不该被阿黛尔的歌曲打动，或者否定这种情感共鸣的意义。我们想要说的是，起鸡皮疙瘩这种生理反应背后的情感起伏也有不同文化之别，听了阿黛尔的歌曲起鸡皮疙瘩的当代人，与听到巴赫著名的《恰空舞曲》而起鸡皮疙瘩的巴洛克时期的听众，是由两套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培养出来的。
1704268475
1704268476
说了那么多，企业究竟能从中学到些什么呢？尽管自然科学能够非常科学地测量出我们的心率或身上起的鸡皮疙瘩，但是这些测量工具所能提供的只是属性这类浅层描述，而无法深入特性层面。真实生活中，可以使人们起鸡皮疙瘩的情境数不胜数，每一种都有着更为深刻的含义。
1704268477
1704268478
对圈子的理解
1704268479
1704268480
想要准确地把握深层描述的方法，就必须检视研究对象所处的背景环境是如何构建起来的。这是一个由不同的圈子所组成的庞大系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究竟是怎样一双隐形的手在支配着我们的行为，并且支撑起我们的信仰？我们曾在第1章介绍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惯习”概念时提到过这个观点。现在，就让我们通过人文科学的工具来进行一番更加深入的考察吧。
1704268481
1704268482
我们平时聊天时，有时会使用诸如“商业圈子”“戏剧圈子”或者“高级金融圈子”等字眼，这些名词所指代的是由一系列专业知识、技能、实践和术语所联结构成的一个系统，亦即我们所说的“圈子”。假如你想在戏剧圈子里混，那么就最好能够找到构成这个圈子所必需的售票、舞台、剧评家和演员等知识。反之，如果你事先对戏剧圈子的构成要素一无所知，就别指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剧作家了。假如一名政治家对政治圈子的规则一窍不通的话，那么他很快就会被贴上“政治白痴”的标签。至于在玩飞蝇钓鱼的小圈子里，只有内行才会知道“大满贯”是什么意思，或者在飞蝇钓鱼的过程中什么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以及如何根据不同情况给向导支付小费。也只有爵士乐迷才知道欣赏演出时何时该鼓掌，在爵士酒吧里该点什么酒。就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出几个能将自己容纳其中的圈子。而每个圈子又都有着自己的运行逻辑，也都会建立起一套自己的规矩来。当一名外来者，譬如民族志研究者突然闯入某个圈子的时候，他就有机会从陌生的事物中发现似曾相识的情况，也同样有可能会从熟悉的事物中洞见不一样的地方。
1704268483
1704268484
作为一种社会化的动物，我们很快就能学会自己所处圈子的规矩。而且，任何一个圈子的成员都必须要尽快适应这套规矩，就像在音乐会开始之前，每个管弦乐队的成员都得把各自的乐器调好音一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调和” [25] ，即个人调节自身以与所处的圈子合拍，习得圈子的规矩。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社会技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一点儿。而唯有熟练地掌握这项技能，才能在不同的圈子之间自由切换，游刃有余。也许大家都有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经验，一个心情糟透了的家伙跑去参加派对，结果被派对的欢快气氛所感染，于是坏情绪很快消失殆尽，也跟着快乐起来，最终融入派对的愉悦氛围中。
1704268485
1704268486
想要了解各式各样的圈子，就必须先对一些基本的社会规范有所了解。这里的社会规范指的是我们所有人，或者起码是大多数人在不知不觉间就会一直遵守的习俗和常规做法。我们很可能完全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实际上它们无处不在。每天，我们都遵守着大量这样不成文的规矩。通过现象学，我们可以考察所有这些规矩。打个比方，假如一个美国碳酸饮料品牌想把生意做到中国去，那么对于这家企业来说，了解中国人在什么场合会喝碳酸饮料就至关重要。一家伏特加酒厂则需要了解消费者在鸡尾酒文化下的调酒习惯。对于一家汽车企业来说，只需要搞清楚消费者的购车过程，就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错误决策。运动鞋企业的高管之所以会纠结“瑜伽算不算一项运动”，很大程度上是由体育用品行业的社会规范所造成的。因为行业规范告诉他们：除非是为了竞争，否则谁还会去做运动。正是由于这家企业的文化太过执着于符合行业规范，那群高管们才会认为，一种不同于行业规范的文化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1704268487
1704268488
我们举了那么多例子，只是想强调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我们自己怎么认为，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我们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身处在某种背景环境之中。因此，要想真正了解人们的行为，就必须对他们所处的背景环境也有所了解。换句话说，我们要用联系的观点，而非孤立的观点去看问题。而一旦我们意识到背景环境的重要性，就再也不会轻易将我们的研究对象，无论是人还是物，从他们置身的情境中给剥离出来了。
1704268489
[
上一页 ]
[ :1.7042684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