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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有人问,过去我们的体制也远未改革到位,但政府主导的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不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吗?我的回答,成绩不容否认,但过去有两个难以复制的条件。其一,80年代面对的是大量历史欠债,反正道路短缺、电力短缺、通信短缺、港口短缺,哪里短缺就在哪里修,决策不容易错。干这件工作,政府快刀斩乱麻,见效很快。其二,90年代末以后的那一轮“投资启动内需”,紧接着就是中国加入世贸,外需冲天而来,那一茬的基础设施投资的埋单自然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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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中国发起又一轮以财政、信贷刺激的投资热潮,大批“铁公基”项目上马。这一轮投资,拉动了当时的经济增长率,推动“保增长”策略获得了成功。问题是,这一轮大投资,能不能为未来经济增长所健康消化,会不会形成又一批优质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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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问题,我认为还要看一看。关键点还是经济有没有足够的“胃口”来消化如此天量的投资。这里的经济学说简单也简单,反正修了高速公路,总要有车跑,一辆一辆地收过路费,才能把修路的投资收回来。同样道理,修了高铁,要一张一张地卖票;建成了电站,要一度一度卖电;修了音乐厅,要一场场办音乐会,最后才能把预期的投资收回来。反过来,修了很多路,车流量老也上不来,那就麻烦了。北京的鸟巢很雄伟,不过从投资角度看,如果里面没有鸟,或者有鸟也不够多,那“巢”的投资就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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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情况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投资都具有“超前”性。这就是一个大项目摆下去,未来有没有足够的需求还不知道。这类超前进性的投资,对约束体制有更高的要求。因为决策出错的可能性上升了。如果出错无人负责,那么胡来、乱来的事情就会失控。所以,比之于过去,现在更不能离开体制机制讲投资。脱离体制机制,只讲投资拉动经济,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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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明确,所有过去发生的投资,都要靠当下的消费来消化。已经酿出来的酒,就得有人花钱买去喝。消费不足,过去的投资就没有收效。把酒一直酿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好酒越陈越香、越香越贵,但是最后还要靠更大的消费力来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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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累计投资存量之巨大,鉴于居民收入的比例不高,也鉴于外需增长趋缓,我认为继续靠投资驱动增长的算盘,不应该打得太满。越是想“靠投资拉动增长”,就越要注意消费的相应增长。这两匹马要互相协调,才能跑得又稳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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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消费也不是打一鞭子就可以上去的。因为消费也受制约。最根本的制约是收入,没有收入谈什么消费?这是常识。但增加收入又谈何容易?涉及很多深层次的改革,特别涉及转型社会最基本的权利界定。比如裁判到底能不能进场踢球,过去似乎是清楚的,但这些年好像又不大清楚了,似乎裁判拿个哨子进场踢球,还是一道“中国模式”的风景哩。在很多情况下,又何止裁判踢球,简直是拿了根棒子在那里抢球!官与民争利,哪里还谈得到提高普通居民的收入?没有收入的实质增长,怎么增加消费?所以说,消费也不是打一鞭子就会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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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高收入还受到更根本的制约,那就是生产率的提升。如果生产力进步慢,国家就算下死命令给所有人加工资,经济也不能持久增长。因为那样的“收入”,没有可消费的商品和服务的相应增长来支撑,无源之水,终究要枯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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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来五年、十年的角度看,非要把投融资体制改革到位,非让市场的相对价格机制更充分发挥作用,非全面重新界定权利体系,我们才能真正处理好投资与消费的关系,才能支持国民经济的长期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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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刊于2012年12月3日的《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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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民贫国衰、民富国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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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关于“国退民进”还是“国进民退”有很多讨论,引起大家关心。我看到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有两个层面。一是对事实的认定,也就是中国这些年来究竟是不是发生了“国进民退”这么一回事。当然有很多不同角度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也不尽一致。以我比较关注的土地问题而言,国进民退是存在的。因为宪法规定,所有城市的土地都是国有土地,所以城市化加速,城市的范围扩大,政府就把更多农民的集体土地征为国有土地。这当然是国有土地在增加、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在减少。这是财产存量方面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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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层面就是评价。如果事实上发生了国进民退,或者没有发生,那么到底应该还是不应该,好还是不好。这涉及价值观,看法的分歧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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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还有一个层面的问题,讨论得比较少。那就是无论是国进民退存在不存在,好还是不好,都有一个基本概念的含义,即何谓“国”,又何谓“民”?目前流行的讨论,是把“国”与“民”在概念上对立起来处理。似乎在这个“国”里面,完全没有民的因素;而“民”的概念,也可以彻底排除国的成分。我认为,这样的概念本身就是问题。当我们用这样的概念来概括可观察的现象,并加以价值评判的时候,容易把具有实质意义的问题忽略掉。当然,对这个概念的讨论不仅仅涉及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清楚,所以这两年就没有对国进民退问题发表过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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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一个场合,问题变得不容回避。当时我供职的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经林毅夫提议并得到各方面的支持,重新组建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等到大学正式批准成立的时候,林毅夫已去世界银行工作。成立揭牌会上要发言,我就犯了难——这“国家发展研究院”里的“国家”,究竟是个什么含义?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搬了出来。此书名是严复的译法,后来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本,书名就成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那么,究竟是“国富”,还是“国民财富”?查斯密的英文原文,是The Wealth of Nations,因此关键就是怎样理解Nation。译成中文,Nation当然有“国家”的意思,但此国家可不是彼国家(State),与填表格“国籍”栏目的那个Country,也不是一个意思,当然就更不是“政府”“朝廷”或“官员”了。于是,我就用亚当·斯密的Nation概念,把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里的那个“国家”,理解为“以人民为本位的国家”。那才是经济学传统的关怀,就是国民财富的增加,以人民为本位的国家的富裕和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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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就这么简单提了一提。但这个国家的概念问题一直引起我的思考。为什么在今天的中国语境里,人们讲到国家似乎就只意味着State,只意味着政府和政府部门,甚至只意味着掌权的“官”?为什么我们这里,国家的国、国富的国、国进民退的国,或者国籍的国,如果要找对应的词汇,总是不那么容易找到Nation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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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使然吗?也不尽然。刚才总编致辞里,不是提到一句“江山社稷”吗?那可不是舶来品,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文化。什么是江山社稷?“江山”是领土,“社稷”是人群中的一套仪式,其中“社”代表土地神,“稷”代表谷神。社稷就是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仪式。为什么要祭祀?答案是农业文明靠土地和谷物养人,所以祭祀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还是黎民百姓,是国民的安康、富裕与财富。孟子的名言大家熟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那么早先的时候,就把这个关系梳理得如此清楚。在这个传统里,任凭君权多么高高在上,官位多么显赫,政府多么强大,在政治伦理上还是要排到民和社稷的后面。这是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精华,一脉相承、发扬光大到当代。“为人民服务”是这样的理念,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也是这样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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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把“国”的概念,理解为三个元素的合并。第一是一定幅员的领土,第二是人民,第三是人群得以组织起来的典章制度,其中包括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政府与行政。加到一起,江山人民社稷三位一体,才算完整的国家概念。没有民只有官和政府的国家,在历史上和现实里都站不住,因此在概念上也站不住。这是说,我们有理由拒绝没有人民的国家概念,不能轻易接受与民对立的国家概念。在公共政策讨论的顶层架构里,最需要严格推敲的基本概念,就是国家。这个概念出了岔子,一系列问题都会歪,跑偏就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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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来看,“国进民退”本来要讨论的是国民经济中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的比例及其变化。既然有国有企业,它要增加竞争力、发展壮大、做大做强,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总不能要求把国有企业做小、做差、做垮吧?问题是,什么是国有企业?国资法的规定,国企是属于全体人民的企业,所有者是全国人民。过去叫全民企业,反映的就是这个性质。既然全国人民是所有者,当然全国人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资人”。但是全国人民怎样才能充当所有者和出资人?13亿人哪,上哪儿开会,怎么掌握情况、做出判断和决策?这里有巨大的信息成本。目前的解决办法,是人民把国企委托给国家机关,这就是国资委。所以准确地说,国资委是“代为履行”出资人的职责。从经济关系分析,那也是一类委托与受托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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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国资委设立的时候,记得也有过这样的构想,就是要把这个受全国人民之托打理国企的机构设在人大,不要放到政府里面。那样的话,国资委直接向人民代表大会负责和报告工作,接受人大的监督。这里最关键,也是最敏感的问题,是国企的活动范围可以覆盖国民经济的哪个部分,以及国企有没有权力禁止、限制人民自己组织的企业进入同一个市场来竞争?这并不是政府的行政事务,应当由人民代表大会来讨论、表决和立法。但是,最后国资委还是设在了政府,还是以行政权力来履行出资人职责,其主要任务、目标和考核又偏重于赢利和做大做强,利润分配还不受同朝为官的其他政府部门的节制。这样,随着国企的经营业绩越来越好,国进民退的议论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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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是税制。税的经济性质是纳税人付给政府的钱,以此来购买政府的服务。税收之所以需要强制征收,为的是防止和杜绝一部分人民可能的“搭便车”行为倾向。但政府机关不可因为强制执行力在手,就自行决定税的种类和税负的轻重。可是,我们很多税现在还是行政部门直接定,自编自导自唱。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大家看最近进口流量变大,因为很多消费品在境外买便宜,老百姓和民企中总有人很灵敏,代购活动就起来了。作为海关当然要维持所有进口税制的公正,但为了所谓的计算方便对每台带入的iPad一律抽1000元的税,那是讲不通的。这不是技术性的小问题,而是涉及人民和行政部门之间的重大关系。问题是我们常常把这种重大问题看得很轻,出手的时候也比较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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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我还有一个多年的观察,就是不要轻易提加税的建议。因为那是最容易被吸收的一种意见。倒不是说不需要增加税种,但只加税不减税怎么调整国民收入分配?讲了那么多年国民收入分配政策,要增加居民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可是加税建议很容易变成政策,减税就非常难,结果还不是与改善国民收入分配的目标越走越远?所以我后来说,谁提一条加税建议,就请他同时提一条减税建议;政府出台一项加税政策,就同时考虑一条减轻税负的政策,以保证总税负不脱离经济情况而不断地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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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还有一个问题是通胀抬头,那是流通中的货币过多的必然结果。从国家制度层面看,央行动用基础货币的权力受到什么样的实际制约,这是货币政策的制度基础。在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基础货币记在央行的负债项下。那是央行对谁的负债?简单讲,那些法定储备金是央行依法对商业银行的负债,而商业银行的钱又来自对储户的负债。另外一部分基础货币,即发行的货币,则是对全体持币人的负债。那么,央行在什么条件下可以扩大负债?又受什么节制?这是比日常的货币政策更根本的问题,也就是央行的独立性问题。美联储主席常常要到国会山上去报告情况、接受咨询,反映的就是这个关系。中国的国情不同,但动用基础货币时,譬如拿基础货币大手买入外汇,一下子就扩大了央行的总负债,就需要一套合理而严格的约束机制。否则,基础货币发多了,物价上了房,就不纯粹是技术性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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