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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8月,圣塔菲研究所经济研究计划举办了一个研讨会,《经济可看作是进化的复杂系统》第二卷(以下简称“第二卷”)就是会议的重要成果之一。这个研讨会的目的是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过去10年里,复杂性方法对经济学有什么贡献?与1987年那次会议后出版的文集不同,第二卷中所有文章几乎都是讨论经济问题的,而且大多数作者都是经过正规经济学训练的经济学家。此外,虽然有相当一部分文章是圣塔菲研究所构思或实施研究工作的成果,但是也有不少文章的作者在此之前与圣塔菲研究所没有任何联系。事实上,与复杂科学相关的研究,已经在世界各地的许多不同的研究机构和大学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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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经济学中,“复杂性科学视角”或“复杂性观点”(complexity perspective)到底是指什么?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复杂经济学观点”的意义仍然在构建中,现在并未完成。第二卷的目标就在于促进这个构建过程。当然,第二卷各篇文章的作者仍然没有对经济学中的复杂性意义和重要性达成一个单一的、内在一致的认识。但是,我们确实可以找到一组相互接近、相互关联的主题,它们共同构建了经济学中的复杂性视角在当下此刻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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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几个主题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就已经成了许多经济学家研究的重要课题,它们在前期出版的《经济可看作是进化的复杂系统》第一卷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讨论。具体来说,非线性动力学在经济理论和数据分析中的应用,在1987年的会议上由米歇尔·博俊(Michele Boldrin)和威廉·布洛克(William Brock)报告;正反馈理论,以及与之相关的关于路径依赖和锁定的分析,则由布莱恩·阿瑟报告;1987年后,与这两个主题相关的研究,已经在圣塔菲研究所经济研究计划,以及其他研究机构蓬勃开展起来了。在1987年时,混沌是非线性动力学中人们最有兴趣的核心概念,不过后来它逐渐淡出了中心舞台。过去10年来,经济学家在识别金融时间序列中的非线性模式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他们提出了一系列模型,用来解释和分析这些模式,并在某种程度上预测这些模式得以呈现的序列。第二卷收录的布洛克的文章,对这方面的研究进展进行了综述。正反馈在莱恩的关于信息传播的模型、杜尔劳夫的关于不平等的模型和克鲁格曼的关于经济地理的模型中都发挥着核心作用,而且也是隐藏在诺思(North)所描述的经济发展现象和莱永胡武德(Leijonhufvud)所描述的恶性通货膨胀现象背后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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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过去10年来这些领域的发展和圣塔菲研究所经济研究计划所产生的成果,我们认为一个连贯的经济学观点,它有时被称为“圣塔菲观点”,已经出现在经济学中了。在这里,我们将它称为“复杂性视角”,或称为“圣塔菲研究所视角”,偶尔也称之为“过程与涌现视角”。在我们细致地对它进行描述之前,我们要先描述一下作为标准的新古典经济学基础的两个基本概念。理论经济学家们在1987年那次会议上的大多数发言都属于这种经济学。我们可以将这两个基本概念,称为“均衡”和“动态系统”。从均衡观点出发,经济学家感兴趣的问题是,如何从个体最大化者的理性选择中,导出总体层面的某种“经济状态”,如一般均衡分析中的一组价格、博弈论中的一组策略及相关的支付,导出满足某些总体层面的一致性条件,如市场出清、纳什均衡,并考察这些总体层面的经济状态的性质。而在“动态系统”方法中,先用一组变量来表示经济状态,然后用差分方程组或微分方程组描述这些变量如何随时间变化。运用“动态系统”分析时,经济学家感兴趣的问题是,考察映射在状态空间上的结果轨迹。但是关键在于,均衡方法未能描述经济状态随时间变化的机制,也没有描述均衡是如何形成的。[1]“动态系统”方法则通常不能同时容纳行为主体(个体)层面和系统(总体)层面的分析,无法填补两者之间的鸿沟,或者只能通过“代表性行为主体”这种工具来遮掩这个问题,而且也不能解释新的相关状态变量的出现,更不用说新的实体、新的模式和新的结构涌现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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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经济的6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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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加清晰地描述复杂性方法,下面我们先指出经济的6个特征。这些特征共同决定了,仅使用传统经济学使用的数学方法将面临极大的困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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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的交互作用。经济中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情,都是由大量的行为主体的相互作用决定的,而这些行为主体是分散的且极可能是异质性的、并行采取行动的。任何一个特定的行为主体的行动,都依赖于他所预期的一定数量的其他行为主体的行动,还依赖于所有行为主体共同创造的聚合状态或总状态(aggregate st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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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全局性的控制者。经济中没有全局性的、可以控制行为主体之间的交互作用的实体。如果说有控制,那也是通过行为主体之间的竞争和协调机制实现的。经济行为是由法律制度、行为主体承担的角色,以及相互之间不断变化的联结来实现调和的。同样地,经济中也不存在万能竞争者,即可以利用经济中的一切机会的一个行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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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分层组织。在经济中,存在着很多层次的组织和互动。任何一个给定层级的“单元”,通常都要成为构建下一个更高层级的单元的“构件”。经济的整个组织不仅是层次化的,而且在每个层次上都存在许多复杂缠结的交互作用,或者说联系或交流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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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适应。随着行为主体经验的不断积累,行为、行动、策略、产品等,全都不断地被修订、调整,或者说系统将不断地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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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创新。随着新的市场、新的技术、新的行为模式、新的机构等不断涌现,新的“利基”不断地被创造出来。而且,填补一个利基的行动本身也可能会创造新的利基。这导致的结果是持续的、永恒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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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均衡的动力学。由于新的利基、新的潜力、新的可能性等不断地被创造出来,经济的运行会远离任何最优或全局均衡。改进总是可能的,并且确实经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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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这些性质的系统,通常被称为“自适应非线性网络”。这个术语是约翰·霍兰德创造的。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这种自适应非线性网络随处可见:神经系统、免疫系统、生态系统,以及经济系统。自适应非线性网络的一个基本要素是,它们不是简单地以刺激-反应的形式采取行动。恰恰相反,它们有预期。特别是,经济行为主体会形成预期。他们会建立经济模型,并利用这些模型来进行预测,然后在预测的基础上采取行动。注意,这些“预期模型”既不一定要明确,也不一定要连贯,甚至也不一定要相互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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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经济的上述特征带来的困难,如果只运用经济学家习惯使用的数学工具,如线性、不动点、微分方程组等,就不能对自适应非线性网络有一个深刻的理解。相反,我们需要的是,将组合数学和种群层级的随机过程结合起来的新型数学方法,然后再加上计算机建模方法。这些数学方法和计算技术现在还处于起步阶段。它们都强调组织的各个不同层级上的结构发现和结构涌现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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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性视角”带来的三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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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自适应非线性网络的经济”这个概念,或者说“作为一个不断进化的复杂系统的经济”这个概念,对经济理论的基础、对提出和解决经济学理论问题的方式,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接下来,我们就来阐述这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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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基础。新古典经济学理论有一个一元化的认知基础:经济行为主体是理性的最优化者。根据通常的解释,这就意味着,行为主体以概率的方式评估不确定性,然后根据以贝叶斯方式更新的新信息来修正他们的评估,并且选择能够使他们的期望效用最大化的行动方案。在这个统一的一元化的认知基础之上,行为主体通常被假设为拥有关于对方的共同知识,还会对他们所处的世界,当然也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世界做出理性预期。相比之下,圣塔菲的观点无疑更加多元化。遵循现代认知理论,我们不再假设认知过程有一个单一的、主导的模式。相反,我们认为行为主体必须在认知上“构造”他们面临的问题,即他们必须理解他们的问题、给他们的问题赋予“意义”,然后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必须利用有限的认知资源来做到这一点。为了“有意义”、为了学习和适应,行为主体要运用各种各样的分布式认知过程。行为主体用来将自己关于世界的信息转换为行动的范畴,源于他们自己的经验,并且这些范畴,或者说认知“道具”不一定彼此一致也能产生有效的行动。因此,行为主体身处的是,一个他们必须“认知地”加以解释的世界,一个由于其他行为主体的存在和行动而复杂化,并且不断变化的世界。这也就是说,行为主体之所以通常不会进行标准经济学意义上的最优化,并不是因为它们受到“记忆能力有限”或“处理能力有限”的限制,而是因为最优行动这个概念本身通常无法明确地定义。据此,更进一步的结论也就水落石出了:说起如何指导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行动,新古典经济学中行为主体的演绎理性,最多只能占据边缘位置。也正因为如此,行为主体可能拥有的任何关于彼此的“共同知识”,都必定源于具体的、特异性的认知过程。而这种认知过程所处理的,则是通过具体的互动获得的经验。这就是说,我们不能简单地存在共同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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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基础。在一般均衡分析中,行为主体不直接彼此互动,而要通过非人格化的市场。相比之下,在博弈论中,所有博弈参与人都与所有其他博弈参与人互动,而结果则用博弈的支付矩阵来给出。在这两种情况下,互动结构都是简单的且通常是极端化的:一个人与所有人,或者所有人与所有人。此外,行为主体自身的内部结构也被完全抽象化了。[4]相反,从复杂性的视角来看,结构是非常重要的。第一,基于网络的结构变得很重要。所有的经济行动都涉及行为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经济功能不仅受行为主体之间重复互动的模式所定义的网络约束,同时也是在这个网络上实现的。这些网络结构的特征则是用网络连接的相对疏密程度来刻画的。第二,经济行动是通过涌现的社会角色和社会所支持的程序,也就是说,通过制度来完成结构化的。第三,经济实体具有递归结构,它们本身又是由其他实体构成的。不过,由此而形成的实体“层级”结构及其相关联的行动过程,却不一定是严格等级化的,因为作为组件的实体可以成为不止一个更高层级的实体的一部分,而且位于不同组织层级的实体之间也可以相互作用。因此,互惠因果关系会在组织的多个层次之间发挥作用。这就是说,尽管在给定的某个组织层次上的行动过程,有时可以被视为自主的,但是它们还是要受到其他层次的行动模式和实体结构的约束。而且,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更高和更低的层次上产生新的模式和实体。从“圣塔菲观点”的角度来看,组织的基本原则是,一个层次上的“单元”结合在一起,产生下一个更高层次上的“单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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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与涌现。现在应该很清楚了,从我们上述的观点来看,简单地直接将经济事务视为多行为主体的最优化努力,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们的观点强调的是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具体来说,它旨在探究新的“事物”如何在世界中生成。这包括:认知事物,如“内部模型”;物理事物,如“新技术”;社会事物,如新型的经济“单位”。很显然,如果我们假设一个“永恒新异”的世界,无论是瓦尔拉一般均衡、纳什均衡,还是“动态系统”理论中的均衡,那么结果就不可能对应于一个稳态均衡。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唯一可能有效的描述,只能是关于瞬变现象的描述,即关于过程和涌现结构的描述。那么,从这种“过程与涌现”的视角出发,我们对经济能够知道些什么?又应该怎样去理解经济呢?对经济中的过程与涌现的研究,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颇为壮观且仍在成长的“行业”,它通常被称为“基于行为主体的建模”。不过直到现在,什么才算一个基于行为主体的模型的解,仍然是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第二卷所收录的许多文章,包括阿瑟和达利(Darley)、考夫曼、舒比克(Shubik)、林德伦(Lindgren)、科尔曼(Kollman)等人,以及基尔曼和特斯法齐的文章,都或明确或隐含地讨论了这个问题。总的来说,这些文章都试图在互动过程中寻找涌现结构,而在这种互动过程中,相互作用的经济实体通过各自的认知过程来预测未来。认知过程本身又会涉及发生于多层级结构中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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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一种经济学方法的描述,并不一定能构成一种研究纲领。要想围绕“过程与涌现观点”提出一个研究纲领,还必须完成两件事情。第一,必须确定具体的经济问题,这种方法可以对这类经济问题提供新的洞见。第二卷给出了这类经济问题的若干“候选者”:人工制品创新、贸易网络的进化、货币的产生、城市的起源和空间分布、资产定价、恶性通货膨胀,以及不同社区或国家之间的长期收入差异。第二,对这些问题建模所必需的认知基础和结构基础必须先构建起来,同时能够将基于前述基础的各种理论和可观察的现象联系起来的方法也必须先发展出来。虽然自1987年以来,我们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但是这样一个研究纲领仍然远未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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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新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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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收录的各篇文章,可以说都是对交互式世界中的过程与涌现这个中心主题的探索。这些探索是平行进行的,它们为如何研究那种能够产生永恒的新异性的系统提供了很好的线索。当然,这些探索并没有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它们基本上是互补的关系,有时甚至可能是存在局部矛盾的。但是,要想描述“圣塔菲观点”的话,还有什么能够比强调分布式过程、涌现和自组织更加贴切的呢?在这种探索过程中,一些研究方向已经涌现出来了,我们下面就来总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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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第二卷提出的核心认知问题都是解释问题。正如舒比克所指出的:“对数据的解释至关重要,关键不在于数据是什么,而是数据的意义。”那么,行为主体要怎样做,才能使他们的世界变成可理解的,从而使得信息“有意义”呢?阿瑟、霍兰德、勒巴伦、帕尔默和泰勒的文章,以及达利和考夫曼的文章也都强调了这一点。这两篇文章考察了一组行为主体如何采取行动的问题,他们的行动的影响取决于其他行为主体做什么。行为主体基于自己形成的有关其他行为主体将如何行动的预期,来决定如何行动。那么,这些预期来自哪里?这两篇文章都拒绝将共同知识或共同预期作为分析的起点。事实上,阿瑟等人在文章中指出,共同信念无法用演绎推理的方法得到。因为行为主体必须从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得出他们的预期,而这个想象中的未来,正是其他行为主体预期的聚合结果或“总结果”。因此,预期是自我指涉的,这将导致演绎推理的不确定性。相反,这两篇文章都假设,每个行为主体都可以“访问”各种各样的“解释器”。这些解释器能够将这个世界的某些特定元素筛选出来、赋予它们意义,并能根据这些元素所传达的“信息”提出关于何种行动方为有效的建议。行为主体会把这些解释器的“表现”记录下来,舍弃那些提出“不好建议”的没有用的解释器,并对那些有用的解释器加以调整和改进。根据这种观点,经济行为产生于一个由解释器构成的不断进化的生态。在这个生态中,解释器以行为主体为中介相互作用,而行为主体则利用解释器去生成他们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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