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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77 原来,张东荪一直认为中共“一边倒”的外交方针不符合中国的利益,进而他利用自己以前曾作为“调停人”的资格以及与司徒雷登和美国的关系,私愿调解中美关系,贸然和一个名叫王志奇的“美国特务”发生联系,又在面临中国将卷入朝鲜战争的严峻局势下,要王传话给美国国务院:“打起仗来千万不要打中国,留着中国,且看将来。”昧于世事、书生气十足的张东荪情切之下,贸然地将当时尚属于国家机密的“国家预算”和有“合作希望”的政协民主人士名单交予王。他后来意识到王是骗子,断绝了与王的联系。王被公安部门逮捕,交代了与张的关系。作为一位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张的行为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他的错误性质也因此由“一亲四反”的“封建买办、投机的政客”上升为“叛国”和“美国特务”。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以“叛国”、“特务”或“汉奸”的罪名被逮捕和法办,而是由公安部转给周恩来办公室,公安部未继续追查。据散木《不该被岁月湮没的张东荪》一文载,1952年4月21日,毛泽东在《对北京高等学校“三反”简报的批判》中的注语有“张东荪,原为燕京大学教授、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抗美援朝时因出卖国家重要情报,被免去政府委员职务,但从宽处理,不逮捕法办,并照发工资”。这样的处理方式,在当时的年代中,异乎寻常。至今,张东荪案依然是现当代史上的未解谜案之一。这是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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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79 在此之后,张东荪被彻底击垮。1952年9月6日,张东荪在民盟内部作第五次检讨,开始承认自己“勾结美帝国主义的叛国罪行”。10月,民盟召开会议决定撤销张东荪盟内一切职务。自此,张东荪尽管还保留了教职,但却再也没有登上讲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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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81 就连不在燕大的张东荪之子张宗燧也因为张东荪问题受到了牵连,成为北大批判的重点对象。据张东荪的女儿、曾在燕大附小就读的张宗烨女士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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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83 他不明白在美国发表学术论文是“不爱国”的道理,因此不断检讨,却又不能过关。许多不实之辞,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造成极大的精神痛苦。不久他与傅素冉女士离异。1952年,宗燧被排挤到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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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85 时值“反美亲苏”时代,苏联专家来北师大办理论进修班,校方安排宗燧去做辅导答疑工作。宗燧却向校方坦言,他一人即可承担全部进修课程,毋须烦劳苏联专家。校方大为震怒,不以中国有自信人才而高兴,反以“自高自大”的帽子予以打杀。幸好苏联专家早知宗燧学术水准,而对宗燧敬重有加,不仅转荐宗燧开设较深的选修课程,并且让他指导学员的结业论文,两人竟精诚合作,相得益彰。但是在“文革”中,张宗燧终于没能摆脱厄运,被安上“里通外国”的罪行,最后导致其自杀。其致罪的原委说来可笑。1962年,尼·玻尔的儿子、著名理论核物理学家阿·玻尔来华讲学。宗燧在哥本哈根时,阿·玻尔还在上中学,两人年岁相近,私交甚好。阿·玻尔见到宗燧时,随便问起了中国是否实行配给棉布的布票制度。宗燧从不过问家务,不知道天下有布票,于是随口答道没有那回事。回家之后,他从妻子那里知道实情,却为自己说了不实的话而痛苦,第二天又去宾馆向阿·玻尔作了更正。如此便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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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87 这本小书中,一直没有用太多的笔墨去叙述宗教学院以及宗教学院的重要人物赵紫宸,这是因为,早在1925年燕大向中国政府注册之时,宗教学院就已经独立出来。尽管实际上它依然是燕京大学的一部分,但是在名义上,宗教学院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宗教学院在燕大消亡之后还例外地存在了一段时间。不过,在思想改造这场暴风雨袭来的时候,赵紫宸也像他的同事们一样没能逃脱。赵紫宸的女儿、燕大外语系教授赵萝蕤曾经简略地回忆到那一时期的赵紫宸:“1951—1952年之间院系调整,父亲就退休在家了。那时,朋友和学生都因我父亲是批判对象而裹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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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89 1951年,受燕大校长陆志韦急电之邀放弃了博士论文写作的巫宁坤,在8月中旬抵达燕园之后,由于新来乍到,住房尚未分配,暂时住在赵萝蕤家中。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那时没有经历思想改造运动的陈梦家一听就火了:“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他们没有想到,比集体工间操更猛烈的思想改造很快也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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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91 巫宁坤回国不到六个星期,周恩来在中南海怀仁堂给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3000名教师作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报告。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燕大教师的中心任务。他们先分成小组学习周总理的报告,又听其他领导人作报告,然后开始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法宝,检讨各自过去的所作所为和资产阶级思想。对此,巫宁坤在其自传中有详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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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93 我所在的小组有两位大名鼎鼎的进步教授,听了他们热烈拥护思想改造的高论,我只有自认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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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97 下一轮批判对象是各系的教授,在文学院的一次批判会上,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讲师,被控组织十人团反动小集团。原来他们不时聚餐清谈,三杯下肚,不免发发牢骚、讥刺时政。他们必须在会上从实交代,互相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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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399 凡此种种,都使我这个新近还乡的游子感到无所适从。我意识到我落后于这个新时代,但是我毕竟还年轻,我的教学生涯刚刚起步,我不甘心自暴自弃,我也愿意学习新事物,可又感到不得其门而入。我任课的英语四年级班上三名女生积极分子找上门来帮助我,给我“送礼”。这些“礼物”原来是我平日跟一些学生闲谈时讲过的三言两语,现在送来帮助我检查思想。比如,有一天有一个女生问我中国的报纸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她当时正在由我指导写毕业论文,题目是分析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鸽翼》。我说我觉得《人民日报》和美国的报纸大不一样,十一前一连几天头版看不到大标题新闻,半个版面都是庆祝口号,诸如中国共产党万岁之类的老一套,这也能算新闻吗?三位“送礼”的客人还算客气地问我:“这种言论是否表明你不仅敌视社会主义新闻事业,而且意图腐蚀天真幼稚的学生?”我一惊,一时说不上话来。主要倒不是因为她们小题大做,而是没料到我这张没遮拦的嘴巴的闲谈,竟也被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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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01 我虽然想不出自己在回国后短短几个月中犯过什么错误,(但)眼看着一个个我平日敬重的前辈们的“榜样”,也知道在劫难逃。轮到我上场那天,我也如法炮制,把自己痛骂了一番,无非是家庭出身不好、长期在美国受资产阶级教育、迷恋西方文学等。满以为可以过关,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一开口就给我当头一棒,骂我的检讨肤皮潦草,谈远不谈近,声势汹汹如临大敌。接着他一手举起一本小书,一手指着书的封皮义正词严地质问我:“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坏书,腐蚀新中国青年,平日谈话中散布资产阶级思想,居心何在?”我吓坏了,伸头仔细一看,书皮上画着一只手,指甲涂得猩红,手里举着一杯香槟。原来是一本破旧的普及本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我承认我思想落后,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进垃圾堆,那还办不到哩。我的检讨自然没通过,又作了一次才勉强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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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03 青年学生被动员起来,作为一种“纯洁”的革命力量参加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教师的批判与斗争,是思想改造运动中的一大发明。在这场运动之初,并未提倡或者要求学生来帮助教师改造思想,但是随着运动的升级,中共中央在1952年3月13日的《关于在高等学校中进行“三反”运动的指示》中强调:“在学校中进行‘三反’运动,应该深入发动群众,特别要依靠学生群众推动教师。”《人民教育》则在一篇社论中解释了为什么要借助学生的力量来促进教师的思想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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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05 教师之间彼此很客气,许多人的旧包袱很重;青年学生思想比较纯洁,解放以来,他们在政治上一般比教师进步快。而且高等学校的学生已有相当的知识水平,在正确的领导下可以很清醒地辨别是非,因此他们能够很热情又很有力量地帮助教师前进。教师平时错误的言论和行动,学生都是亲耳听到或看到的,教师当着学生检讨更要拿出诚恳坦白的态度,否则学生会当面揭发。所以有的教师感到这是“脚底下火山爆发”,使他再也不能拖延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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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07 黄继忠后来在和朋友谈到燕园往事时,就曾经说到他受命监视巫宁坤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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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09 他述说对英美文学的兴趣和感受。他曾给主讲《英美文学史》的巫宁坤当过助教。受益之外,因为巫宁坤是“海归”,组织上特派他监视巫的言行。“君子坦荡荡,那时候,我却傻气(地)充当了卑劣的小特务。还好,我从没无中生有地打过小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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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11 考古学家徐苹芳是1950年考入燕京大学的“末代学生”,多年之后他也向笔者回忆当年的这种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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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13 在政治的革命完成之后,党决定接收教育的阵地。但是接收这个阵地一开始是很难的。党派了一个党委书记来,但是那些固执地相信教授治校的老教授都是他们的老师,又能怎么样?于是这些教授们都必须被打倒搞臭,或者被分散到各个学校中去。一些教授的私生活被学生们揭发出来,或者工作组逼着教授的子女来批判他们,当时我作为一个学生,觉得怎么能够对老师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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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15 尽管徐苹芳当时属于落后分子,下课之后“从来不去参加这样那样的会,只是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但是思想改造还是改变了徐苹芳,让他感到正在学习的近代史专业“里面的是是非非太多了”。他先是改学古代史,进入北大学习之后进而又改学了与现实完全无涉的考古学。虽然徐苹芳这样的学生不在少数,但是由于中央的号召,学生群体还是被偏激情绪所支配和笼罩。哪位教师对检讨思想不够积极,学生的“战书”随即而来。在那一段时期,燕京大学出版了铅印的小报《新燕京》和油印的“三反快报”,还辅之以大字报和大广播,“三反快报”共出版70多期,其中有一天连续出版3期。在紧张的政治气氛之下,学生甚至对老师们谈不上起码的尊重,经常有学生指责老师:“这种人也配当人民教师?!怎么还让其尸位素餐,拿人民一千多斤小米呢?”“还改造他干什么,解聘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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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17 巫宁坤的自传中还提到他与翦伯赞之间的一次谈话。那是在思想改造运动的“老实忠诚运动”阶段,全校教职员人人都要写一份自传,交代从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经历,重点是交代本人的政治历史问题和各方面与美国的关系。工作组宣布党的政策是自觉自愿、不追不逼,有问题就讲清楚,打消顾虑。巫宁坤的自传交上去之后,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他到家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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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19 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党组织委托我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里交代了本人历史的轮廓,看你年纪不大,生活经历可不简单。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特别是重大的遗漏。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他点了一支香烟,对我喷云吐雾。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同仁竟然如此无礼,而且公然威胁,一下就把我惹毛了,我憋着气,简慢地回答:“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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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21 “别着急嘛,别感情用事。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视它。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相信正视事实,放下包袱向党交代一切问题。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说你从美国回来,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为什么回国?又是怎样回来的呢?还有真正的动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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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23 “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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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57425 “你是谈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重大的遗漏需要补充?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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