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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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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手中的笔,无疑是以创作为主导的。但是,他手中的另一支笔,却对出版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据吴永贵先生整理,鲁迅先生一生中创办过7个出版社:未名社、朝华社、三闲书屋、野草书屋、铁木艺术社、版画丛刊会、诸夏怀霜社;编过9种刊物:《莽原》《语丝》《奔流》《朝华周刊》《萌芽月刊》《文艺研究》《前哨》《十字街头》《译文》;编辑图书76种,丛书11种,自费印行13种,作序跋43种,校阅并介绍出版的40余种,共约2000万字。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不能把鲁迅先生拉入编辑行列。因为他的编辑活动,是辅助于他的文学创作活动的。后人赋予鲁迅先生许多称号,诸如“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革命家”等等,却较少有人冠之以“出版家”,正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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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手执两支笔或多支笔的文化人,并不少见,但最终将创作、教育和出版三大职业一并做到极致的人,却很少见。比如,上面谈到的鲁迅、周振甫二位先生,都未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有一个人做到了,那就是叶圣陶先生。叶先生是一位集教育家、文学家和出版家于一身的人。他为学生编写教材,还创作了丰富的文学作品。他从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一路走来,直至人民教育出版社。他一生都热爱教育,一生都没有停止写作,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出版。尤其值得称赞的是,在叶先生那里,教育、创作与出版三个职业是平等的,他把它们建筑在同一个文化平台上,一视同仁。我觉得,这就是叶圣陶先生成就人生伟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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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之所以特别强调“一视同仁”,是因为在许多文化人的眼中,出版的地位是比写作和教育的地位相对低级的。编辑毕竟是一件苦差事。且不论“为人作嫁”的心酸,出版职业的基本特征,往往会使编辑队伍出现博而不专甚至疏远高雅文化的倾向。如果再染上满身铜臭气,编辑的职业形象,就会陷入更为不堪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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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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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胡适先生是很尊重出版的。他在1921年日记中写道:“得着一个商务印书馆,比得着什么学校更重要。”虽然他不肯投身出版行业,依然做他的教育家、学问家与作家,但他没有说挖苦的话,只是解释说自己没有出版经营与管理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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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先生在创作之余,曾经组建文化生活出版社。据记载,他的这一次“投笔从商”,只是为了扶助新人,出版严肃文学,维系文化血脉等。为此他招惹不少麻烦,有人攻击他“为了钱,放弃了创作”云云。1944年,巴金在《憩园》的“后记”中写道:“我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贵阳一家报纸上在宣传我已经弃文从商。我本应该遵照那位先生的指示,但我没有这样做,并非因为我认为文人比商人清高,唯一的原因是我不爱钱。”显然,在职业态度上,巴金先生是明确地站在“创作”一边的,至于“出版”,他只是“出于其他目的”的客串,“串”过之后,就又回归他的文学创作了。放下这段“历史是非”不表,单是争辩双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表现出来的对“出版”的轻蔑态度,就足以让那些怀有文化理想的编辑们感到寒心了。当然,这段往事也提醒我们的出版同仁,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名声,更应该珍爱自己赖以生存的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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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及此,想到一件小事。那天我与几位朋友聊天,说到文化人如何喜欢“两支笔”或“多支笔”,说到“两支笔”如何有益无害。一位喜欢“抬杠”的朋友反驳说,也不尽然。比如善于取巧的人,尽可以握着“两支笔”,做编辑中最好的作家,做作家中最好的编辑,云云。闻此言,我心中暗自骂道:“臭小子,怎么心理如此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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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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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品三国,也品美国“制宪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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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5年在央视“百家讲坛”品三国以来,易中天名声大振。赞扬之声居多,不然也不会引来反对者的关注。作为出版人,我们如何看待他呢?沈昌文曾对我说:“易的工作让我想到西方的房龙。上世纪80年代三联出版《宽容》,我当时就想,当代中国要是能有几位房龙式的作家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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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龙写过很多通俗作品,仰誉世界。上世纪20年代,曹聚仁第一次读到《人类的故事》(即《宽容》)。后来他说:“这50年中,我总是看了又看,除了《儒林外史》《红楼梦》,没有其他的书这么吸引我了。我还立志要写一部《东方的人类故事》。岁月迫人,看来是写不成了;但房龙对我的影响,真的比王船山、张实斋还深远呢!”林微因译房龙《古代的人》,郁达夫在序中写道:“实在巧妙不过,干枯无味的科学常识,经他这么一写,读他书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觉得娓娓忘倦了。”《宽容》是房龙的成名作,它开篇引叙马库斯的话:“我们为何不应和平、和谐地相处呢?”后来,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房龙的十余部作品,其中也包括《宽容》,名字译为《人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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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易中天的工作中,我也想到一个人——南怀瑾。他的书不用介绍,早就火得妇孺皆知。他写于1976年的《论语别裁》,在台湾再版18次。上世纪80年代,复旦大学出版社引进此书,一位复旦的知名教授送我一套,他还解释说:“这不是学术著作,但挺好看。”我明白他的意思,此类书是不被学术委员会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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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龙—南怀瑾—易中天,一段自作多情的联想,权作几个出版人的一点文化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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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的是本文标题的前一句,现在说后一句。2007年1月31日,《中华读书报》刊载尹宣文章《易中天先生,如此‘著书’当否?》,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我最先注意的不是易中天,而是我们熟悉的尹宣。早在1996年,沈昌文就把他介绍给我们,说他是好得不得了的美国问题专家;后来,我们接受了他的译作《辩论:美国制宪会议记录》(麦迪逊著)。这是一部公认的经典著作,稿子刚一到手就好评如潮,李慎之、资中筠、徐友渔……一串的专家都送来赞扬之声,甚至主动要求为之写评论、推介文章。我们把它列入辽宁教育出版社“万象书坊”中,与《甘肃土人的婚姻》(费孝通、王同惠译)、《埃斯库罗斯悲剧集》(陈中梅译)、《从苏联归来》(郑超麟译)等著作比肩。因为,我们知道它在美国制宪史中的分量,也觉得百废待兴的中国需要了解、借鉴这些东西;我们更知道这不是一部简单的译作,尹宣为之投注了巨大的精力和智慧。他为了翻译这部著作,先是花费了4个月的时间翻译《美国宪法》和截至1992年的27条修正案。他说:“有些句子的结构,有如九曲连环,有的关键词,不仅有前置的限定词、后置的限定短语,有时还拖上不止一个后续的限定分句或条件分句。”后来尹宣读到李昌道的《美国宪法纵横谈》,知道复旦大学法律系已经收集到国内先后出现的12种《美国宪法》的译文,并据此译出他们的第13种译文。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学术精神。还有,尹宣为了让读者清楚地看到当时制宪代表对于《独立宣言》的种种争论,他也重新翻译了《独立宣言》,“把引起争议的原文注出,作为本书的‘附录一’”。总之,译者类似的精心工作在书中随处可见,许多章节的注释文字远远多于正文,有些页面的形式,几乎让人想到《十三经注疏》。难怪尹宣说:“《辩论》汉语译文初版,只署‘尹宣译’,再版时,要改成‘尹宣译注’:我为此书写了600多条注释,构成上下两本书的格局;‘注释’是此书的重要内容,占有相当篇幅,说明以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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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迪逊:《辨论:美国制宪会议记录》尹宣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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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一部经典的学术译著产生了。尹宣骄傲地说:“麦迪逊的作品是经典,是精品,我译时,认定它难以畅销,但必定常销,只要能在智者之间渐行渐远,哪怕藏之名山,也会存之久远。”他的判断很对。就在我写此文时,恰好一位年轻的法学博士来聊天,他看到我的办公桌上摆着《辩论》,感慨地说:“前些天同学聚会,还有人惊叹,辽教社竟然会出版这样的法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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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尹宣发表于《中华读书报》上的那篇文章。不久前,尹宣果然发现了期盼中的“智者”,他就是易中天。2004年,易先生说:“令人高兴的是,2003年1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由尹宣先生翻译的‘美国宪法之父’詹姆斯·麦迪逊所著《辩论:美国制宪会议记录》一书。麦迪逊的这部《辩论》记录了1787年5月25日至9月17日制宪会议的全过程,自始至终,一天不缺;尹宣先生的译笔又好,且注释极为详尽,因此读来不仅欢快流畅,而且惊心动魄,受益良多。”闻此言,原本大家都会高兴——尹宣高兴找到知音,出版社高兴有人赞扬我们的工作,读者高兴有好书可读。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易先生的这段文字见于他的一部著作的‘后记’。他接着写道:“所以我实在忍不住要把这个故事重讲一遍,以便有更多的人来分享这种感受。重讲的原因,是因为尹宣先生翻译的这部《辩论》,不但是研究美国宪法和历史的重要文献,而且是一部标准的学术著作,阅读起来并非没有一定难度……我一贯认为,学术是一种好东西,好东西就应该有更多的人分享;而要让更多的人分享,就只能换一种表述方式。这就是我写作本书的初衷。我想把这段过程,写得像侦探小说或者电视连续剧一样好看。当然,为了忠实于历史,我不能不大量引述《辩论》中的材料……即制宪代表所有的发言,均引自尹译本《辩论》一书……我希望这并不至于侵犯尹宣先生的著作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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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的读者一定会问:这是易先生的什么作品呢?我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因为此书从2004年出版至今印了三次,大约用了三个“名字”:《艰难的一跃——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1版)、《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第1版;换了封面和书号)、《我们的反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2版;换了封面与开本;在封面上,“美国宪法的诞生和”变成了小字,其实与2005年版同名)(1)。此事看上去有点儿乱。首先不悦的是尹先生,他说:“不少朋友劝我做个缩写本,把译文和注释中的重要内容,浓缩拉顺,讲个好故事……没想到易中天先生是个快手,招呼也不打,捷足先登,就著起《美国宪法的诞生》来。”今天谁都知道易先生是讲故事的高手,尤其善于运用现代语言解说古代的事情。他的这一套当然也用到“美国制宪故事”中,诸如“老革命遇到新问题”“费城不是梁山泊”“摸石头过河”“婆婆媳妇论”,还有“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连环扣与防火墙”云云。更有甚者,为了“通俗”,还出现了“防官如防贼”的奇论。对此,一贯举止文雅、谈吐极其讲究的尹宣如何受得了。他气愤但依然文雅地批评易中天的书:“议论部分,往往信口一开,各种各样的时髦新论,便从嘴里流淌出来,令人叹为观止。”他的风度,让我想起当年在农村见过的一位很有文化修养的右派,他娶了一位农妇为妻。一次他们发生争吵,农妇破口大骂,右派只会说:“你看你那个小样儿,两只手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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