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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14日,《中国图书商报》刊载了一幅商务印书馆的整版广告。我一眼看去,脱口就说:“这是近年来,我见到的创意最好的广告!”它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我们的作者”,列出16位作家的照片;第二部分是“我们的员工”,列出16位出版家的照片;第三部分是“我们的图书”,列出《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辞源》《现代汉语词典》《法意》《小逻辑》等书刊的书影。三个部分的“隔断”上写着“创于1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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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百年商务,谁能不肃然起敬!”我心里念叨着。同时,我还感叹,“作家”中有了胡适的名字,但“员工”中没有陈云的名字。然而,我更大的遗憾是,“员工”中删去了他的名字,图书中还是没有将它们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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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王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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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什么?“万有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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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恰逢此时,刚刚出版的《奇人王云五》(金炳亮著),也不约而至地来到我的面前。此书是“广东历史文化名人丛书”之一,说到书名,“奇人”一词听起来有些俗气,含义似乎也褒贬不清。其实如此定义王云五,也不是作者的创造。早在1999年,金耀基曾写过一篇怀念他的老师王云五的文章《壮游的故事》,文章的副题正是“怀念一代奇人王云五先生”。他写道:“王先生自14岁做小学徒起,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工作,一生做了别人三辈子的事。他在中国20世纪的大舞台上,扮演了各种不同的角色:大出版家、教授、民意代表、社会贤达、内阁副总理、文化基金会董事长、总统府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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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问题正是出在这“不同的角色”上。如果以现代史为背景,金耀基为王云五罗列的角色,“出版家”之名举世公认,“教授”一职也有事实存证,至于其他,就让王先生落入政治评判的泥坑。在《奇人王云五》中,作者用六章的篇幅概述王云五的一生,前四章讲的是王先生的文化出版生活,文字洋洋洒洒,叙述轻松自如。第六章讲的是王先生的晚年生活,尤其是他对出版事业的身心归一。纵览这“六分之五”的文字,内容是准确、客观的,思想的阐释也不受政治的禁忌,让人可以窥见地区性文化氛围的先进,再辅以作者流畅的叙述以及他出版人的身份,更使此书表现出极为重要的文化价值和可读性。其实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内地关于王云五的著作,即以王建辉《文化的商务——王云五专题研究》(商务印书馆)为最好、最全、最客观之著作了。但它毕竟是建辉兄的博士论文,很有业内“教科书”的特征。而金炳亮的这部书,也确定了自己的定位:面对大众,它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对编辑,它是一些极有价值的出版理念和商业案例;对学者,它同样坚持了叙述的准确性,表明了作者本人明确的文化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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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奇人王云五》的“第五章”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另一个明确的“判断”,即对王云五的人生判断,以及对中国现代史的政治判断。这一章的题目是“错位从政”,何出此言呢?你可以理解为:王先生是一位出版奇才,从政是他人生的一个错误选择;你也可以理解为:在政治风云的惊涛骇浪中,王先生“站错了队”,错误地选择了国民党反动派。抗战时期,他攻击过毛泽东、董必武等共产党人。后来,他又不肯与黄炎培、章伯钧一同前往延安,为“国共合作”出力,还说“当时不便反对……以共党擅长欺诈,一经前往,难免不被作为宣传之对象”云云。就这样,王云五始终追随蒋介石,直到他80岁时,蒋还到他的寓所为他祝寿,送上“弘文益寿”的寿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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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炳亮:《文化奇人王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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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奇人王云五》,我产生一种感觉,觉得有人难为了金炳亮先生的文字。是谁难为了他呢?不是别人,正是王云五本人。其实何止金炳亮,王先生还难为了历史,难为了文化,难为了几代人的笔墨!茅盾说:“他是官僚与市侩的混合物”;胡愈之说:“他既没有学问,而且政治上也是一个很坏的人”;周恩来说:“他的四角号码字典为什么不能用?不要因人废事”;陈原说:“说到商务,我们不能只知道王云五,不知道更重要的张元济”;沈昌文说:“学了张元济,再学王云五,才是正途;只学王云五,不学张元济,也许会走歪”;唐振常说:“不能因为王做过国民党的大官而回避他在商务的工作,此人在出版事业上确有人不可及之处”;徐迟说:“今天我们多么需要像王云五那样的出版家!”金耀基说:“他是一个符号象征,象征了一个贫苦无依的人的奋斗成功的故事……成为博士之父,成为内阁副总理,成为世界的大出版家。”你看,王云五多像一面魔镜,默默地反射着人们的观点、思想、立场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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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议论中,我最喜欢的评价还是来自上世纪30年代美国《纽约时报》,文章的标题是——“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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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的心中翻滚着思想的波涛。我想到王云五关于出版“万有文库”的伟大理想;我听到他在民族危难之际喊出的“为国难而牺牲,为文化而奋斗”的口号;我看到他为了阻止军警进厂捕人,竟当众下跪求情。但是,我也想到了关于王云五政治立场的争论;我也听到老商务的人说,他们称夏瑞芳为夏老板,称张元济为菊老,称王云五则直呼其名;我也看到关于王云五“私德”的记载,诸如以“王云五”名义出版的“辞书系列”,他个人收入丰厚的版税。翻看这一段历史,为什么提到王云五,人们就争论不休?抛弃王云五,历史就发生断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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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步入出版大厦,看到那四座雕像:左面是孔子、毕升,右面是张元济、邹韬奋。从前因为熟悉而有些无视,今天却格外认真地看了几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王先生矮矮胖胖像个大冬瓜”(董桥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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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云五先生只是难为了别人,但他自己并不为难。他称得上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今天,我却还捧着金先生的书,不时为自己追随王云五的举动,露出一点难为情的微笑。一不小心,还会被书中的故事弄下几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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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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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让游子的孤魂,牵着亲人的衣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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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在中华书局出版。那时我刚从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听到同事们对这本书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刚毕业的文史哲专业的大学生,每当谈到黄仁宇,都会露出兴奋的表情,且以阅读《万历十五年》为时尚。当时,由于专业的阻隔和阅读兴趣的差异,我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几年后,我参加三联书店“中华文库”的写作,题目是《数术探秘》,责任编辑叫潘振平。在交代丛书写作体例时,潘对我说:“虽然这套书是学术著作,但它要以讲故事的方式写作,强调文字的优美、完整和可读性。把引文与注释都放到每章的末尾,参考书目全放到书后,保证著作的学术价值。”他接着说:“你可以看一看《万历十五年》。”按照他的建议,我翻看了黄著,但只是了解了一下它的叙事风格和编排形式,以便自己在写作中效仿,依然没有认真阅读它的内容。1992年,我的《数术探秘》交稿。有一次我与潘振平聊天,他送给我一本《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这是黄仁宇的另一部著作。后来我发现,黄的《中国大历史》《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等8本书陆续在三联出版,《万历十五年》也从中华书局转到三联的名下,它们的责任编辑都是潘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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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黄仁宇的著作已经红透了半边天。他的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印,直到他的回忆录《黄河青山》出版,黄的名字已经跳出了专业圈子,成为大众泛读的标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人说,《万历十五年》的成功源于黄仁宇扎实的明史功底。他花费5年著《明代的漕运》,并由此获密歇根大学博士学位;他花费7年读了133册《明实录》及相关资料,著《16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他的《万历十五年》共281页,其中参考书目134种,注释555条,再加上附录,共占掉65个页码,几乎是全书篇幅的四分之一。在这样的学术基础上,他再运用优美的文笔讲述明代的故事,实在游刃有余。有人说,黄仁宇的文笔真是绝好,他的《万历十五年》将“往事与现实纠结在一起,尽管它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但却具有卡夫卡小说《长城》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美国文学家厄卜代克语)。黄仁宇也曾以“李尉昂”为笔名,发表过两部历史小说《长沙白茉莉》《汴京残梦》,虽然他总会在故事中表现自己的历史观,但他丝丝入扣的描述还是将他的才华表露无遗。有人认为,黄仁宇独到的写作方法在他的著作的出版和畅销中起了作用。下面的故事可以从反面证实这一点。在《万历十五年》英文版完成后,黄几乎找不到出版者,原因之一竟是他独辟蹊径的创作风格惹了祸,出版社迷失了对这部著作的作品属性的判断。学术出版社说,它不是以学术论文的传统写成的,更像是一部历史小说,“全书始于谣传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最后却查无此事,而以一位不随俗流的文人在狱中自杀作结”。商业出版社却告诉他,“注释必须剔除,内容要重新编排,让住在郊区的读者能放松自己”。黄仁宇愤怒地说:“我听得太多了。”的确,《万历十五年》太有个性了,类似的写作几乎找不到,最多有史景迁的《天安门》、孔飞力的《叫魂》可与之相比。但黄仁宇是中国人,或曰“美籍华人”,他丰富的文化背景与生活阅历,还会为作品多添几分“畅销”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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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万历十五年》的走红还有深层的原因,那就是黄仁宇所谓的“大历史观”在发挥作用。它实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数十年间在史学界掀起阵阵波澜。但是它能在当下掀起大众阅读的狂潮,就不得不佩服黄先生的才智与胆识了。读他的书,在“浅阅读”的层面上,我也常常激动不已。我好说黄先生是“三反分子”。其一是“反道德”。他认为中国失败与落后的结症正是“道德治国”,尤其是用道德代替技术与法律。他认为,应当最大程度地将道德排除出历史讨论的范畴,在看待历史时,应当考虑当事人能怎么做,而不是应该怎么做,道德评判并非史家的责任。其二是“反性善”。黄仁宇借万历皇帝的“嘴”指出,人都一样,一身而兼阴阳两重性,既有道德伦理的“阳”,就有私心贪欲的“阴”,这种“阴”也绝非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加以消灭的。其三是“反历史”。黄仁宇既然有了“大历史观”的武器,就要评判以往的“小历史”。他提倡在历史的棋局上,应当从纵深去看问题,一匹“马”被“车”吃掉,直接原因或许是因为它被别住了腿,然而“马”之所以被“车”吃掉,乃是从棋局开始双方对弈之综合结果。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把一切事件的发生,均纳入历史的潮流”的做法,似乎带着一些历史决定论的痕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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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反”的旗帜下,黄先生的故事表现得新鲜、生动而有煽动性,许多历史人物、事件、是非,都在他的观照下现出了“事物的本质”。比如,大臣们犯了错,皇帝罚没他们的工资,是因为皇帝知道这些大臣都有“灰色的外快”,那点“俸银”不算什么。诤臣上书指责皇上的缺点,被说成是自私自利,即所谓“讪君买直”——把“正直”当作商品,用诽谤讪议人君的方法做本钱,换取正直的声望。海瑞节俭的名声遐迩皆知,可是他一朝权在手,便宣布所辖境内的若干奢侈品要停止制造,包括特殊的纺织品、头饰、纸张文具以及甜食。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海瑞的问题,那么他这个大孝子竟然因为婆媳不和两次休妻,第三任妻子也与一妾在同一天晚上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还有,张居正表面上为人端正,实际贪赃枉法,死后不久即被宦官张诚及守旧官僚所攻讦,满门查抄。申时行、戚继光均遭罢免;李贽更是身陷囹圄,自杀而死。黄仁宇说:“这断非个人的原因所能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且问,黄仁宇如此详细地切割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的目的是什么?他是要“将现代中国的底线往后移,事实上是移到鸦片战争前253年。历史显示,当代中国所面对的问题,早在当时就已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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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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