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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00 在后来的作品中,黄仁宇逐渐露出了“大历史观”的政治指向。他提出一个让人震动的“潜水艇三明治”的比喻。他在《黄河青山》中写道:“我们可以将中国形容成潜水艇三明治,上层是庞大而没有分化的官僚制度,下层是巨大而没有分化的农民。我们也可以说,中国的问题就像一个大型盒子或箱子,但没有把手,所以无从下手。我们可以说,缺乏中间阶层导致过去的中国无法在数字上进行管理。”当然,真正的揭秘见于他的《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蒋介石日记》。他说,蒋介石为中国搭建了一个高层建筑的架构(相当于三明治上面那片面包),毛泽东则重塑了中国的底层社会(相当于下面那片面包),之后邓小平则经过20年的改革,在这两者之间搭建了一个中间的管理阶层(相当于那个大箱子的把手),从而为中国通往现代化的道路,铺设了最后一座桥梁。这三者作用同等重要,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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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02 就这样,从63岁时出版的《万历十五年》起步,到1985年在台北版的《万历十五年》自序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大历史观”的概念,一直到2000年1月8日病逝,黄仁宇宣扬他的“大历史观”达20余年。记得1998年《万象》杂志创刊,我们也向黄仁宇组稿,并在第2期上就刊载了黄先生的文章《上海,Shanghai,シンハフ》。1999年末,我们收到黄先生的投稿《资本主义与负债经营》,文末注道:“1999年11月寄自美国赫逊河畔。”文章与上述观点一脉相承,只是问题拆开来说,事情讲得更清楚。记得当时几位编辑对黄的观点有些拿不准,就请《读书》原主编沈昌文先生把关,沈改过后写道:“黄作甚佳,他基本上为我们大陆的事业叫好,只是语言与论据与时贤不同而已。对于这类不同,如果还容忍不了,以后大概没法做事了。我改了一些。这种改法,是我在《读书》上常用的。不过也许因此让有些人不大高兴。这当然只是把‘右派’的真面目掩盖一下而已——照他们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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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04 今天回忆起这段往事,我还有些伤感,因为收到稿件不久,黄先生就离开了人世。这会不会是他寄出的最后一篇文章呢?董桥在《万象》上以《窗外一树白茉莉》为题,深情地写道:“是个周末,黄仁宇坐着夫人格尔开的车子到戏院看戏。汽车沿赫逊河畔逗转之际,黄仁宇笑笑对格尔说:‘老年人身上有那末多病痛,最好是抛弃躯壳,离开尘世。’他们一到电影院,黄仁宇说身体不舒服,在进门的厅堂上一坐下来就晕倒了,叫救护车送到附近医院急救救不回来,悄然去了。”几个月后,他还未年老的妻子格尔竟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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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06 当然,更让我伤感的是《万历十五年》出版前后,黄先生在海外的境遇。他先是1974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专著《16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此书仅卖了800多本。1975年他写了《中国并不神秘》,试图从纵向上研究中国问题,结果三次审稿都未通过。黄说他“为这部书稿举行了三次葬礼”,埋葬它的人又是大汉学家亚瑟·莱特和费正清,此事对年近60岁的黄仁宇的自信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1976年,他又写出《万历十五年》,在横向上给出中国历史的一个切片。但是,它的英文稿子也被英美出版商们推来推去,直至1978年,才由耶鲁大学出版社接受,并于1981年出版。结果,身为正教授的他,因多年没有新著问世,被纽普兹大学辞退。孤独,孤独,孤独……即使后来《万历十五年》在西方有了影响,黄先生依然没有摆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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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08 1978年,落寞中的黄仁宇把《万历十五年》译成中文,投向国内,就像一个游子在找寻精神的归宿。经黄苗子引荐,稿子落到中华书局傅璇琮的手上。当时“文革”刚刚结束,这部稿子几经周转,直到1982年才由沈玉成进行文字润色,并由傅璇琮和魏连科、王瑞来编辑面世。结果,在海外四处碰壁的黄先生,终于在故乡找到归途中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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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10 此时,我想起前些天的一件事情。我的一位远房表弟从乡下来,他面上的肤色与举止,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鲁迅笔下的“闰土”。他的脑中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比如他说客死他乡的人是很可怜的,活着的时候很寂寞,死后他的魂魄还需要回到出生的故乡,才能获得安息。但灵魂是不认路的,生路已经忘记,死路又走不通。只有在家乡的亲人来拜谒他的时候,灵魂才会悄悄地牵着亲人的衣襟返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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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12 听着这故事,我想到清明节,想到满天满地洁白如雪的桃花、梨花、樱花、杏花……扫墓的人们归去来兮,春风吹着他们的衣襟不停地抖动。于是,我也想到黄仁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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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14 (写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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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19 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1704852708]
1704853720 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在路上,终难忘,依旧是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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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22 今日霜降,风雨骤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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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24 秋天的雨滴,像云雾中射出的水晶之箭,沿着斜斜的冷风,嗖嗖地落向山峦、旷野、江河……我站在窗前,望着低沉的雾霭,回想着过去30年的往事。蓦然,一丝感伤的情绪袭来,像浓云一样布向我的额头,眼中的泪水也如清澈的雨滴,几乎要飘落下来。怎么了?我恨恨地责骂自己:为什么要感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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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26 说起来,我这点“类小资”的情绪,源于《中国图书商报》的约稿。他们让我谈一谈,在过去的30年里,有哪一本让我终生难忘的书?听到这样的问题,我立即又想到那本书,还有那位久已逝去的作者,一下子就陷入感伤的情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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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28 这本书的名字叫《世界数学史简编》(辽宁人民出版社,1980),作者是梁宗巨先生。我最初知道此书是在1982年,当时我们几个理工科大学毕业的青年人,被分配到辽宁人民出版社文教编辑室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一位老编辑给我们来个“下马威”,他指着桌上的一部书稿说:“读一读稿子,限你们3天之内,每人写一篇审稿意见。”交稿的那天,老编辑把我们的“审稿意见”贴在墙上,让更多的老编辑们围观。他们一阵阵的议论,让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文化羞辱”的滋味。错字、标点、格式、文体……处处都是毛病。“这样的文字基础,怎么当得了编辑呢?”一位老编辑小声议论着。我忍不住接话:“我们是学理工的嘛,怎么能比得了你们这些文史哲出身的人呢?”闻此言,那位老编辑递给我一本《世界数学史简编》,他说:“读一读这本书,它的作者梁宗巨是复旦大学化学系出身,但他的文字水平远在我们这些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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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33 梁宗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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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35 当时,我晕头晕脑地捧着《世界数学史简编》,半为掩饰地翻读起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读进去了。它本来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学术专著,梁先生的笔法却像讲故事一样,条理清晰,文字干净,注说完整,容易理解,妙趣横生。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数学史研究,并且后来在这一领域内徜徉了很久,读了很多科学史的书,编了很多科学史的书,还著译过几本相关的书,比如《自然数中的明珠》《数学经验》等。我常想,当年如果不是我更喜欢出版工作,一定会皈依梁先生的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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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37 在“审稿门”事件之后不久,我向那位老编辑表示对梁著的敬佩。他把我领到书稿档案室,找出梁先生的原稿让我看。阅后,我更加折服得五体投地。整整40万字的书稿,用钢笔一笔一画写成,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怎么会这样完美呢?老编辑说:“梁先生写作,选用比较厚的稿纸,写错字时,他就会用刀片将错字刮掉重写,决不肯涂抹。另外,你仔细看梁先生的字,它们的笔画都是绝对准确的,‘点’就是点,‘捺’就是捺,决不会混淆。”接着,他还谈到注释,梁先生坚持在给外国人标注外文名字时,一定要首先标出他的母语国家的名字,然后再根据需要,标注英文或其他语种的译名。他还谈到索引,梁先生坚持一定要列出中文、外文两套检索,等等。实言之,对于一个青年人、一个小编辑来说,这样的书稿范例无疑会产生终生难忘的记忆。1992年,我写《数术探秘》时,通篇书稿真的就没有一处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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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39 后来,梁宗巨先生成为我最重要的作者。他是辽宁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我多次登门拜访,坐在他窄小的书房里,了解他学术研究的思路和动态,甚至更愿意了解他充满个性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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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41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世界数学史”研究?他说:“这是一个学术空白,也容易出成果。你看西方的科学史名著,像丹皮尔的《科学史》、沃尔夫的《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等,都很少提到中国古代科学的贡献。《古今数学思想》的作者克莱因甚至在序言中明确写道:‘为着不使资料漫无边际,我忽略了几种文化,例如中国的、日本的和玛雅的文化,因为他们的工作对于数学思想的主流没有重大的影响。’英国的李约瑟博士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毅然投身于中国科学史的研究,结果他的成就轰动整个世界。我们是中国人,更应该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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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43 我问他,那本《世界数学史简编》为什么写得如此流畅、如此完美,甚至超越了学术专著固有范式的窠臼?他说,这里面包含着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还浸润着生活的泪水和血水。其实梁先生早在上世纪60年代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部40万字的《世界数学史》书稿。但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打破了他宁静的生活,也摧毁了他的学术研究。他的妻子被说成是国民党特务,他的女儿受到造反派的惊吓而精神失常,他的哥哥梁宗岱被关进牛棚,他的书稿也被付之一炬……等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他再拿起笔,心中的学问已经化成一种宗教式的崇高与冲动。生活与生命的意义都被结成文化精神的力量,支撑着梁先生那支神来的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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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45 我问他下一篇文章是什么?他说是《零的历史》。此文一发表,就轰动了数学史界。我问他下一部学术专著是什么?他说是《数学历史典故》。此书一出版,台湾九章出版社立即购买了它的繁体字版权。我问他再下一部学术著作是什么?他说是《世界数学通史》。我们马上签下此书的出版合同,渴盼着这部巨著的完成。1995年秋,他终于完成了《世界数学通史》上卷。但是,不久他就病倒了,再也没有了提笔的力气。当生命耗尽最后一点脉动的时候,他精神的支撑也在瞬间消散。1995年11月20日,梁先生溘然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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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3747 记得1996年元旦的那天晚上,我打开自己的《编辑日志》,试图从“我的作者”栏目中划去梁先生的名字,禁不住热泪喷涌而出。后来,我这样感伤的情绪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世界数学通史》上卷出版,直到梁先生的学生孙宏安、王青建接续完成下卷的写作,直到中国出版集团将这部大作收入“中国文库”,直到今天,我又一次伴着秋日的凉风斜雨,回望那一点书与人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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