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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68 问题的关键是,如此悬空地拔高80年代的历史地位,有什么根据呢?这一问,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识之士铺天盖地的“抢答”。时代变了——那些上承五四传统的老辈们多已驾鹤西行;昔日当红的小生们,也被一股一股的时代潮流冲得七零八落;仅存的艾略特与海德格尔的诗性情结,根本无法把握或独占当下的论坛。比如,面对80年代,我们充满浪漫与理想的宏大叙事,已经被王朔、梁左的新文体所颠覆,人们没有办法再板起面孔述说“那过去的事情”;我们饱含屈辱与希望的“寻根情结”,已经被全盘西化的极端情绪所重创,不自觉中又堕入“国民性批判”的圈套;我们高扬起“人的解放”的旗帜,出版卡西尔的《人论》,一年就印了24万册,译者甘阳却说:“主要观点么,不相干的,为什么畅销?就是因为这个书名。”你说是文艺复兴,他说是久病后的蹒跚起步;你说是荆轲式的文化斗士,他说是不敢刺秦王,却去刺孔子;你说是人的文化结构的重建,他说是找寻阿Q精神失灵后的新依托;你说是激情年代,他说是被创新之狗追得连在路边撒泡尿的工夫都没有;你说是值得记忆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是记忆失真,恍如隔世;你说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恶补,他说算了吧,只不过是先上吐下泻,再慢慢进补;你说80年代的文化人找到了共同的话语,他说所以才有了后来人们的集体失语;你说是思想启蒙运动,他问你谁是80年代中国的伏尔泰?你说那个年代,一想起来就让人激动,他们却问:前辈,你们究竟激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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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70 就这样,我们陷入一种表述的困境,也可以称之为“新旧语境的交织与冲突”。每当一个正统的文体被用来说明一个正统观点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或许多个非正统文体的正统或非正统的观点,与之如影相随。这个影子或者可以称之为“王朔式”的,它类似于西方的黑色幽默,我们叫“调侃”,又叫“拧巴”。有趣的是,近20年来,这种非对称的文化范式化成一种流行时尚,在我们的社会中弥漫开来,让崇高感到落寞,让精英们有了自恋、自虐或自嘲的味道。不信的话,你注意一下今天影视、小说、戏剧等艺术形式的语言,几乎处处都充斥着此类诙谐或调侃的情绪。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评说充满使命感和理想主义的80年代,自然会产生失语、滑稽或混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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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72 是啊,80年代,我们刚刚经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文化浩劫,突然之间东方吐白、万物复萌,新环境的构建尚属阙如,许多个性化的东西却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说起来,我的身份也属于那个年代的主流人群,许多时髦的概念都在我的身上演化过,诸如此前的“黑五类”“狗崽子”,其间的“77届大学生”“知青一代文化人”,此后的“文化反思”“国学热”云云。说句心里话,我非常喜欢80年代的生活情调,因为人的个性解放以及个人摄取文化的过程,都有了社会进步的意义。“启蒙运动”的英文为Enlightenment,其本义是“光明的时代”。而那时我们的情操,确实是在自觉自愿的状态下,向着“光明”贴近。有些幼稚,所以失望;由于失望,故而难忘。但在这一层意义上,80年代确实具有思想启蒙的基本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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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77 卡西尔:《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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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79 我们知道,西方走出中世纪的黑暗而步入文艺复兴和启蒙时代的光明,正是以13世纪德国人古登堡发明活字印刷术为起点的。印刷机使人们走出教堂,用对国家的爱取代了对上帝的爱;印刷机创造了“作家”的概念,使个性的表述、个人奋斗和个人主义有了阐释的可能(比如蒙田发明了个人随笔的文体,赞美个人历史而不是公众历史,他甚至只赞美自己,赞美自己的特立独行、怪癖和偏见);印刷机使阅读成为私人的事情,成为一种反社会的行为,对抗上帝暨神父的话语霸权,让读者回归自我,回到自己宁静的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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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81 相比之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80年代也出现了一个出版繁荣时期。虽然我们的起点不是“印刷机”,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出版与阅读的禁锢之后,突然的解禁让人们欢喜若狂、手舞足蹈,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三五年就把西方作家一个世纪各种流派都给过了一遍,然后不就是拿诺贝尔啊、出大师啊、传世之作啊什么的”(查建英语)。此时,我们似乎看到了启蒙时代的影踪。有些短晢,所以幼稚;由于幼稚,故而更加让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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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83 就这样一路思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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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85 那一天,我静夜沉思,同时在互联网上闲逛。突然,我搜到一张书单,题目叫《私人的阅读史》,讲的是80年代的读书生活。它的作者叫“数帆老人”,显然是一位读书的行家,因为他的阅读充满了个性。跟帖的人很多,其中亦不乏高手,大家不但评说,还补上更多的书目。作者开篇写道:“对我来说,上世纪80年代是阅读的狂欢时代。我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青年一样,患上了阅读饥渴症,在整个10年里似乎除了读书没什么别的事好做,逮着什么读什么,囫囵吞枣,不求甚解。那10年也是出版业的黄金时代,出书不花钱。出了多少好书?不知道,反正读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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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87 接着,他开始了长达3个多月的阅读回忆,一共讲了23段关于书的故事,涉及的丛书有数十套。这些丛书有“外国文艺丛书”“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美国文学史论译丛”“21世纪人丛书”“外国现代惊险小说选集”“文艺探索书系”“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书系”“作家参考丛书”“文学新星丛书”“当代外国文学丛书”“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20世纪文库”“美学译文丛书”“走向未来丛书”“外国著名军事人物丛书”“兔子译丛”“20世纪外国大诗人丛书”“八方丛书”“外国历史小丛书”“外国著名思想家译丛”“猫头鹰文库”“三个面向丛书”“宗教与美学丛书”“青年译丛”,以及三联书店的丛书群、上海人民的丛书群、上海译文的丛书、两套“法国文学丛书”、两套“外国短篇小说选”和几套评介新知的丛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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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89 我急匆匆地翻看,一口气读到篇末,抬起头,已是五更时分。眼中的泪,洒落在桌上、屏幕上,化作斑斑点点的痕迹。是困倦,也是心花的绽放。展一展腰身,我叹道;“这正是思想启蒙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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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91 (写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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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96 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1704852727]
1704854397 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春山下,我听到杜鹃鸟悠然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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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399 回顾近30年的文化流变,传统文化的处境如何呢?我们可以在时间的维度上,将它粗线条地划为三个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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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01 第一段是“文革”结束后到上世纪80年代末。在这个时段里,传统文化的处境不是很好,前有“十年动乱”的摧残,接着是门户开放后,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以标志性的“三大丛书”为例,“走向未来丛书”和“文化:中国与世界”,几乎是清一色地介绍西方文化,只有“中国文化书院文库”,在梁漱溟、启功、邓广铭、张岱年、汤一介、季羡林、王元化、庞朴、饶宗颐、杜维明、林毓生诸位的操持和参与下,自然构成传统文化研究与复兴的营垒。不过,作为80年代的亲历者,我总觉得,汤先生等人的工作,除了“新儒学”之外,其他方面的表现都有些冷清,远没有金观涛和甘阳们的“西学东渐”来得强劲,来得时尚,来得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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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03 在这个时段里,还应该提到“寻根文学”的出现。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里,传统文化的断裂与缺失,让我们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与迷失感。从城市到乡野,从诗歌到小说,文化的制约与人的解放,不断地向作家们提出尖锐的挑战。1985年,韩少功的《文学的根》一文,击中了人们的精神痛点。可以说,他是对上述现象的一种理性的反思与回应。假如这样的思考深化下去,弘扬开来,并引导我们的实践,也许我们真会看到中国式的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以及后来的伏尔泰、孟德斯鸠的出现。有趣的是,几乎在文艺界“寻根”的同时,我们看到了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听到了“蓝色文化与黄色文化”的比喻,并最终汇成“国民性批判”的怒吼。有人说,这是“五四”反传统与批判精神的余绪。柏杨先生说,其实他远比鲁迅高明,不然这个民族还能进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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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05 第二段是上世纪90年代初“国学热”的兴起。此前,我曾经多次谈到我于1990年组织出版“国学丛书”的情形。我们请来的组织者,几乎都与作为传统文化复兴的先声的中国文化书院有关,像张岱年、庞朴、梁从诫等。做这样的事情,我最初还有些迷茫:一是不了解国学的意义;二是面对国学概念的凸显,总想到一些政治因素。这样的思维方式,当然是“文革遗风”了。诸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有胡适的“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等等。后来,随着80年代末的文化变迁以及90年代传统文化研究的不断升温和主流化,我才叹服那些老先生的高明。他们中的领路人,毕竟经历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他们深知五四精神的真谛。面对时势沉浮,他们如此地冷静,守得住本性,一面积蓄能量,一面在新的时段中等待复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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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07 第三段是新世纪国学通俗化和世俗化风潮的出现。其实这个潮流最先发端于海外。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到一家“内部书店”找书,发现一套台湾郑石岩先生的著作,题曰《清心与自在》《禅语空人心》《优游任运过生活》《禅悟与现实》。当时看到那样的写法,我倍感新鲜,读得如醉如痴。此后又陆续看到蔡志忠的漫画《庄子》、南怀瑾的《论语别裁》等等。现在,我们也有了于丹。他们都在向大众解读传统文化的经典。有评论说,这是中国式的“心灵鸡汤”,我非常赞成。尤其是郑先生的书,讲传统、讲佛学、讲儒学、讲中国人的人生观、讲中国人的行为规范,读起来确实可以静心、清心。我由此想到斯宾诺莎式的上帝,爱因斯坦式的宗教情感——正是这样的东西,帮助西方人在走出中世纪之后,找到了新的精神依托。近百年来,我们怒气冲冲地打倒了“孔家店”,又洋洋得意地完成了对“阿Q精神”“酱缸文化”之类的国民劣根性批判。然后呢?一个偌大民族的无助目光,瞄向梵蒂冈还是耶路撒冷的哭墙?在这一层意义上,我们是否可以说,现在的一些传统文化的普及工作,正是中国人对于自身信仰、道德与礼仪的精神再造,只是商业化与国际化的新花样,扭曲、夸大或俗化了我们的外部行为?将传统文化的普及作为主流意识的做法,还应该得到肯定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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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12 南怀瑾:《论语别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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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14 其实30年太短暂了,它还不足以承载一个划时代的命名。这一点,金观涛先生说到了。陈平原先生更加清楚地指出:“再过两百年,谈论20世纪的中国,如何命名?不是启蒙时代,也不是革命时代,很可能是五四时代。她的包容性更大些,既是革命,也是启蒙,有民主与科学,还有现代民主国家等。”现在的问题是,经过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五四”的形象已经在我们的记忆中模糊起来,混乱起来。回顾30年间,针对五四精神,学术界大致形成了三股思想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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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4416 一是反思“五四”。这方面的学术文章很多,源源不断,对“五四”有褒有贬。客观地说,这一干人马是比较了解五四的。我时常私下里笑道:“这些家伙,动不动就拿五四说事儿。”1989年,甘阳先生在《读书》上发表文章《自由的理念——五四传统之阙失面》,讲到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问题,实际上是在阐释杜威的“真的个人主义”即个性主义黄金般的价值。他批评中国知识分子个性解放的不彻底以及社会独立意识的偏颇,并将这些归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落后,乃至指责五四精神的阙失。其实这样的精神,正是五四传统的核心。近读《胡适全集》,其中一篇写于1935年的短文《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其论说让人震撼。在此文中,胡适对张奚若先生《国民人格之修养》一文大加赞赏。他们强调的五四路径,正是由思想解放到个人解放,最终达到一种易卜生式的“健全的个人主义”。应该说,我们这些年的许多有价值的“反思”,还没有跳出胡适的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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