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485691e+09
1704856910
1704856911 在一个犯罪故事中,死亡必不可少,否则故事讲不下去。死人是一个犯罪故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这是一个基础设定,作者和读者的一个契约。类型小说就是一种契约游戏,作者扮演制谜和解谜者,读者既扮演观众,又扮演无形的裁判。不过,松本清张不会轻易给读者做裁判的机会,他与读者订的契约,内容不只在故事,而在故事之外的玄妙和设想。好的小说家会在满足读者欲求的同时,期望读者跟着他再往前多走几步。
1704856912
1704856913 为了将故事讲下去,有小说家的手法堪称拙劣,他们挖空心思地制造死亡,让故事经常中断,比如案情刚有点眉目,知情人就不出意料地被害,如此反复。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平庸的小说家太多了,相比于创造性地设计谜语,他们的能力只够重复桥段。几番山穷水尽,最终当然是柳暗花明。这谈不上有多难,顶多费点周折,无非是把破案的过程拉长一点,卷入死亡的人设多一点,再靠近结局就行。不像现实生活中的犯罪,有陈年积案,凶手逍遥法外若干年,乃至永远沉默,犯罪小说必须有一个结局,这是一条写作者都会遵守的行规。即便开放式的故事,依然需要一个文本意义上的结束。真正文学意义上的困难,不是安排一起死亡并予以破解,而是生活怎么沦落到非死不可。好的小说家会在这一结尾中夹带私货,引着有思考能力的读者去理解这一种非死不可,并赋予它一种价值,比如正义、荒诞和悲剧感。无论哪一种意义,都会在作品经受时间的洗刷中被擦亮,被理解,被感知,还有被传递。东野圭吾就继承了松本清张的部分衣钵,将社会派推理小说往前再推进了一步,他的长篇小说代表作《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献身》就是关于悲剧的细证。
1704856914
1704856915 松本清张的心思,即他念念不忘的“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就在“被逼”的过程以何种方式展开,推导人在乱世中走到谋杀这一步。不是松本清张没有能力设计巧妙的谋杀,事实上他的设计足够精妙,只是他志不在此。如此一来,松本清张最终要读者参与破解的,就不是案件本身,而是案件事发前后的世道人心和命运,我更愿意称之为悲剧意识。一种更为阔大的命运笼罩在他们身上,如阴影一样,摆脱不去。这便是乱世的悲哀。《砂器》就是一部悲剧。松本清张不会开口直接道破,就像李健吾评论沈从文《边城》说的那样——“这一切,作者全叫读者自己去感受。他不破口道出,却无微不入地写出。他连读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种空气里,在这里读者不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齐用——灵魂微微一颤,好像水面粼粼一动,于是读者打进作品,成为一团无间隔的谐和,或者,随便你,一种吸引作用。”李健吾先生设想的读者,是高明且耐心的读者。只有这样的读者才配得上玲珑心肠的小说家。我们所期望的理想状态,是好作家和好读者相辅相成。现实多为跷跷板,此起彼伏。而今的粗糙年代里,两者都在式微,好作家凤毛麟角,好读者寥寥无几。
1704856916
1704856917 推理小说里的谋杀,可简单分为两种,一是主动杀人,为取利。二是被动杀人,为求生。主动与被动之间,横着的是小说家的善意和同情。在松本清张的笔下,杀人取利者被小说家送进了监狱,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大多合乎道德。为求生而杀人者,则多少得到了松本清张的眷顾与同情。同情是一种能力,甚至是一条纪律,好的写作者会下意识地遵守这条纪律。什么是同情?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不是上帝视角,不是可怜和惋惜,也不是恼怒和埋怨。同情是设身处地,与深陷事件中的人共同呼吸。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小说家放弃一部分自我,放下一点尊严,将自己放进故事中,乃至想象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无论想象自己是见证人还是受害人,都需要小说家的同情心发挥作用,体会比杀戮更驳杂的情绪。
1704856918
1704856919 小说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微妙之处,在于小说家可以赋予小说生活一种悬置,在结局来临之前,以中断或者暂停的方式,制造小说生活结束于此处的样子。松本清张对乱世中罪人的理解,表现为用悬置为他们营造现实生活未被摧毁的幻象。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绵绵不断,一段小说生活总会有一个结束。小说需要一个结局来克服对现实生活的亦步亦趋,谋杀就很好地扮演了这一结束者。谋杀可以是对一种失序生活的终止,甚至是对陷入深渊中的命运的救护。理想的生活都有一种良好的秩序。秩序的产生需要维护,也会遭遇破坏。对意在自我保护的谋杀,松本清张意识到了谋杀对生活的中断,并不忍心给谋杀者一个简单的道德评价,也不忍心将“凶手”送进监狱。在松本清张的小说中,这样的角色不止一个。
1704856920
1704856921 短篇小说《车票》,写了一个老实的买卖人,经营旧货店的男人,因为一缺本钱,二缺赌一把的冒险精神,只好最大限度地做好手中的买卖。偏偏他又不甘心,想扩大生意规模。结果被一个惯犯盯上,骗他借钱投资一桩生意,结果都打了水漂。在骗子去杀人灭口时,生意人阴差阳错地将骗子烧死在草垛里。松本清张知道旧货店老板参与了谋杀,应该受到惩罚,但对本性不坏的人抱有的隐隐同情,他主动为人物设想解脱的办法,借一把大火烧掉了犯罪痕迹,送他回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继续做他的旧货店生意。且不说看见过死亡的老板,在以后是否真能坦然度过生活,至少松本清张做了他能做的工作,让小说生活结束于此,此后的生活交给读者,也交给现实生活。
1704856922
1704856923 我愿意将松本清张的小说世界理解为一种可能的文学生活,理解为他对身处的时代进行体察之后的表述和想象,想象一种可能的美好生活。这种美好生活以宁静的日常,克服了悲剧性的时代暗影。稍有文学抱负的写作者,无不在费尽心思处理一个问题,如何把对现实时空的感知纳入笔下,即一个小说的写作与他所处的时代建立起某种联系,同时突破这一联系,修建一个小说家的桃源。松本清张从原本正常的生活中,捕捉到一个小小的坏线头,慢慢往下拉扯,一件看似完好无损的衣服被拉成了破碎的物件。松本清张的乱世,太宰治的自毁,殊途同归,都是对战争的清算,直指战后日本的匮乏和衰弱,也何尝不是在自证一种坏的生活。东野圭吾将松本清张往前推了一步,准确地说,是将松本清张无意写尽的那一部分,即如何设计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杀人方案,进行了技术提升,同时继续抓住时代和社会生活对人的影响,正如《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数学天才,用生命作为代价,设计了如数学题一般严谨的不在场证明和杀人谜题。一个如此有数学天赋的人,沦落至此,仅仅是因为缺乏爱吗?更遑论那些流落街头、几无身份的流浪老人们。
1704856924
1704856925 松本清张自如地将人物在时间线中移动,轻轻一笔,就是数十年,难以承受的命运之重,在时间里显得如此轻盈。作为小说技巧,这取决于小说家的时空感知能力,取决于他对生活河流和时间河流走向的确认,以及对生活会中断,但不可能被摧毁的信念。
1704856926
1704856927
1704856928
1704856929
1704856930 未被摧毁的生活 [:1704856511]
1704856931 未被摧毁的生活 钱德勒的自尊
1704856932
1704856933 他是私人侦探,叫马洛,雷蒙德·钱德勒创造了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钱偏爱马洛,他身上就有老钱的影子,像老钱一样爱喝酒,爱管闲事,为友情着迷,为朋友两肋插刀。在爱情面前,马洛有些优柔寡断,但他知道什么是爱,当爱情来了的时候,也不糊涂。现实生活中,钱德勒就爱上了大他十八岁的女人,并娶回了家。相比老钱,马洛可没这样勇敢。
1704856934
1704856935 马洛出现在钱德勒的七部长篇小说和一部分短篇小说中。我更喜欢出没在《漫长的告别》里的马洛。光是这个书名就有一种恒久而普遍的忧伤。从有了文明起,人类对告别这两个字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情结。为虚幻的荣誉,为存在过的爱情,为远走高飞的朋友,也为卷入的各种是非。漫长的意义正在于告而不别,因为发生过的事情,变作记忆以后无法被彻底删除,它们总是略隐略显,时常冒头,扰乱人心。还有就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1704856936
1704856937 作为侦探,马洛谈不上神机妙算,钱德勒将他看作半个酒鬼。马洛喝过的螺丝起子,比他破过的案子要多。马洛见过的女人,也比他破过的案子要多。马洛交过的朋友,当然同样比他破过的案子要多。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马洛。
1704856938
1704856939
1704856940
1704856941 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特里·伦诺克斯身上的时候,他正坐在一辆停在舞者俱乐部门外高台下的劳斯莱斯银魂里,喝得醉醺醺的。
1704856942
1704856943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
1704856944
1704856945 这是《漫长的告别》的开头,并不像我们习惯的犯罪小说那样抛出一起凶杀案。钱德勒开篇就写私家侦探马洛,捡了一个醉鬼伦诺克斯,然后成为朋友,一起喝着一种名叫螺丝起子的鸡尾酒,聊着天。就是这个酒鬼般的家伙,后来利用了马洛,背叛了友情,让朋友间极有意味的“告别”一词失去了意义。
1704856946
1704856947 如果不是基于对硬汉派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的信任,很多人会很诧异犯罪小说这样开始的必要性。然而,案件不过是钱德勒的壳子,借尸还魂,夹带私货,钱德勒真正要表达的,与那些大作家要表达的处于同一层次。如此缓慢又有耐心的进入,让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完美地错开,正如钱德勒耐心地展示的小说人物的理想生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跌入他的叙述语境,甚至沉迷于案件之外的小说段落而不自知。钱德勒毫不在乎这是不是类型小说的典型写法,他并不急着挑起读者的欲望。对于五十岁才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的钱德勒来说,读者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要几乎是个谜。
1704856948
1704856949 私家侦探马洛,一个四十多岁稍显邋遢的男人,基本上不务正业,见过繁花似锦,也曾潦倒落魄。而今人到中年,对未来的生活,马洛不再抱有多大的希望,也谈不上绝望,渐渐明白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更清楚自己过不了哪一种生活。钱德勒深情地赋予这个小说人物鲜活的生命和完整的人格。马洛身上,闪耀着钱德勒本人的性情,孤僻又热切的内心。小说中有一段关于马洛的爱好,极具抒情性:
1704856950
1704856951 我喜欢酒吧在傍晚刚刚开门时的样子。这时,屋里的空气依然凉爽清冽,一切都亮闪闪的,酒吧招待照了最后一回镜子,瞧瞧自己的领带正不正,头发光不光溜。我喜欢酒吧后排架子上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酒瓶,还有闪闪发亮的高脚杯和那种期待的感觉。我喜欢看着那伙计调出当晚的第一杯鸡尾酒,然后把酒杯放在挺括的衬垫上,再在旁边放上一小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我喜欢慢慢地品酒。当晚的第一杯宁静的酒,在一家宁静的酒吧里——这真是妙不可言。
1704856952
1704856953 是的,喝晚上第一杯安静的酒,真是妙极了。一个如此会体验生活的人,恰恰是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钱德勒将自己完全代入了马洛。
1704856954
1704856955 马洛爱喝酒,不爱吵闹,酒吧刚开始做生意时的黄昏,正是他喜欢的时间,明暗之间的时刻。这个被自在独立的生活惯坏了的中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慢,别急着歌颂所谓自知的人,有时候过于自知不见得就好。这样的人多半行事孤僻,也孤独,缺乏足够的热情,随波逐流,甚至对当下的生活感到虚无。孤僻的人不完全排斥热闹,他只是需要恰到好处的热闹。孤僻的人内心是无所求的,却也不拒绝来自外界的问候。中年马洛的心态和状态,切合了许多深度尝过生活酸甜苦辣的人,所谓有故事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1704856956
1704856957 同样是酒,在马洛的自白中,这是第一杯安静的酒,作为一个文学意象,酒也就变得不同寻常。安静用来形容酒,且是黄昏间的第一杯,酒由此被人格化,喝酒的人比酒本身更加耀眼,在这一刻时间变得缓慢。缓慢,让事物慢下来,是钱德勒惯用的小说手法,在缓慢中呈现出事物本该有的光泽,让人慢慢品尝和感受。酒吧开门前的这段时间,被钱德勒写得如此富有诗意。这是一个有着雄心和骄傲的小说家的写作能力。气氛和节奏都是叙述者马洛的,小说家钱德勒赋予了马洛审美趣味。我喜欢有能力让时间慢下来的小说家,缓慢的时间能照亮周围的事物,细节得以绽放得纤毫毕现。第一杯酒时的黄昏,显然是短暂的,由于被钱德勒捕捉到,被文字描绘,变得独立,也变得不再短暂。
1704856958
1704856959 一个爱喝酒的侦探,对喝酒时间还有讲究的侦探,这与破案有什么关系?用不着牵强附会地加以引申。没有关系,与案件没有关系,只与马洛本人有关系。总有一些小说家会自作聪明地给小说人物增加一点嗜好和特征,譬如有固定的习惯动作,有习惯的生活方式,耸个肩,歪个脖子,或者不爱穿袜子,睡觉不爱用枕头等这类可以毫不客气归为毫无意义的嗜好与动作。马洛的爱喝酒是马洛的事,是钱德勒的私心,也是钱德勒小说的一部分。根本上,钱德勒就没想着写一个案件,他只想写一个人,这个人叫作马洛,碰巧是一个私家侦探。
[ 上一页 ]  [ :1.7048569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