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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都想拥有一个马洛一样的朋友,可以时不时地喝一杯,譬如那一杯大名鼎鼎的螺丝起子,如今是什么呢?可以一起撸串,可以倾听我们满腔废话,可以放心地托付,可以不告而别。像马洛这样清醒的人,从来只有自愿地上当受骗,自愿地被当作傻瓜。事实常常是,马洛当他是朋友的,对方却未必这样想。所谓朋友,不过是可以随时被忽略、忘记,乃至被利用的。现实生活中,这样假装朋友的大概也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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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是一个你在客轮上偶遇、渐渐熟稔,但从未真正了解的人。接着,他消失了,就像那个同船的旅伴在码头上对你说完“再见伙计,保持联系”一样,但你知道你不会联系他,他也不会联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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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与愿违,对有些人来说,那些看上去豁达的告别,我们都知道是装出来的。哪怕是被欺骗,被愚弄,被利用,离别之后,依然念念不忘。不求获得回报,这是马洛的内心所想,因此作为补偿,马洛的豁达和伤感如期而至。被辜负的马洛,被辜负的友情,被辜负的善意。我大概永远忘不掉这本书,忘不掉钱德勒的这句话。马洛说:“友谊还在时倒不错。别了,朋友。我不说再见。我在它还有意义的时候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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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辜负的友谊中,告别已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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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辜负的爱情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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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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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近乎歇斯底里的细节主义者,我几乎忘却了小说讲了怎样的案件故事,却记住了小说主角马洛遭遇的一段爱情。与其说这本书写了一个谋杀故事,不如说钱德勒写了一段爱情故事。这段爱情自然也有钱德勒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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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琳达·洛林,多金,三十六岁,离过一次婚,正在准备离第二次。一番缠绵之后,对方提出嫁给他。马洛温柔地拒绝了。原因有几个,一是他自己习惯了独立的生活,对两个人一起生活有些惧怕,这多少有点像托词。第二是他认为于对方而言,这段感情只是一段小插曲,第一次离婚是个艰难的选择,在那之后,离婚就只是一个经济问题了,马洛不愿意作为无足轻重的插曲,如果是主题曲,马洛也许就答应了。第三,据他观察,一百个人当中大概能有一对神仙眷侣,剩下的都只是努力在维持,对长久的婚姻马洛没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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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以轻巧又自嘲的方式,结束了这段插曲。不受伤害的方式就是不让它开始。侦探的职业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马洛的生活观以及爱情观,见过了劳燕分飞,见多了无爱的婚姻,也见多了有情人的反目成仇,马洛对爱和婚姻缺乏信心。面对这个骄傲的漂亮女人,马洛还说过一番酸溜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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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你或许会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我——假使你还能注意到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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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比沮丧,只有深陷恋爱中的人才讲得出这样欲盖弥彰的情话,明明是爱,却又装作无所谓。马洛显得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长久以来的自尊和对人性的了解,使得他面对这个已经爱上的女人,不敢靠近,不敢尝试,似乎也难以承受可能的失败,马洛主动地逃避了这段情感。关于这段逃避,关于这个名叫琳达的女人,日后的钱德勒念兹在兹,在《重播》中再续前缘,再后来终于结婚。再沉稳的人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爱上一个人,然而成熟的人更知道,对于自己得不到的,只能好好说一声再见。告别,不是为了以后相见,真的是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因此才会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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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道了别。我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我反身爬上台阶,走进卧室,将被褥一条条掀开,从头重铺了一遍。一只枕头上有一根黑色的长发。一团沉甸甸的铅块堵在了我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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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道别就是走近死亡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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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这一句实在动人。一直在想该怎么翻译这句话呢?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或者翻译成:每一次道别就是走近死亡一小步。其实直译本身就很美。有很多告别,就真的成了永别。是不是有时候不告而别更能保持一点完整?对马洛来说,爱过就是爱过,爱是否就要朝夕相处?就要以婚姻的形式加以固定?他的决定没有大到完全改变自己。这是中年人的不幸,年过不惑的男人,要么炙热如初,要么灰心淡然。婚姻并不保险,在大多数侦探小说中,婚姻不仅不保险,甚至还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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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中的钱德勒爱上了一个大他十八岁的已婚女人,女方离婚后,两人生活在一起,度过了漫长岁月。看上去美好的爱,延续到了婚姻,激情变成了日常。钱德勒夫妇后来经历的婚姻折磨之痛也只有钱德勒知道。两人似乎都没有勇气结束这段婚姻和感情。从马洛来说,他同样没有能力去承受一段感情最终的破碎,唯有在开始盛开时转身。作为读者,我并不喜欢马洛这一点,这个多少有些自负、自恋的中年人,是钱德勒身上的部分影子在表演。但我承认,钱德勒是对的,马洛也是对的,保持爱的方式不是想尽办法保鲜,而后等待爱之花慢慢枯萎,终于凋零,实在过于残忍。在最美的时间剪断它,也是爱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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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勒是有心的,在写这段感情时,小说家几乎忘记了马洛是干什么的,破解案件之谜可以随时被搁置不谈,说到底,被一个多金的、性感的、勇敢的女人爱上,是一种文艺梦想。这样的女人有吗?当然有,只是马洛遇上的概率太低。读者想看到圆满的结局,钱德勒知道没有结局,于是两人相互告了别,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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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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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是雷蒙德·钱德勒的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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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过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就会对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中的枝蔓写法见怪不怪了。村上沉迷于写一个物件,譬如一辆车、一张黑胶唱片,抑或一道菜、一幅画,都可以从钱德勒这里找到来处。村上相信文字的魔力,比如用音符可以描绘出一把扫帚的样子。村上习得了钱德勒的方法,但对于为何迷恋细写一件物件,并没有钱德勒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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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勒的枝蔓和离题别有用心,他并不是无意识地放任笔法。老钱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枯燥”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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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卫生间里匆匆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定时器的铃声刚好响起。我关掉火,把咖啡壶放在桌上的一张草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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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描写太细致,简直到了任性的地步,这似乎并不符合小说该有的简洁,至少小说细节不是这样呈现的。当然,大部分读者对此无所谓,轻轻一扫就过去了。不愿意动脑筋的读者实在太多,在习惯被故事牵着走的今天,哪怕一点点耐心都变得稀有。狡猾的钱德勒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他犯忌般地进行了一个小说家本不该有的自我解说,哪怕为此可能遭受指责,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说清楚了一个极重要的小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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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吗要不厌其烦地跟你们说这些?那是因为,屋里紧张的气氛将每一件微小的事情都放大为一种表演,一个清晰的、无比重要的动作。正是在这种极端敏感的时刻,你所有的无意识动作——不论多么根深蒂固,不论多么习惯成自然——都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意志行为。你就像是一个患了小儿麻痹症之后,重新学习走路的人。你不会将任何一件事情视作理所当然——我说的是“任何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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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服膺这样的解读。神一般的叙述者开口在言说。钱德勒几乎在示范一种写作方法,在什么情况下细节允许被无限地重视?只有在紧张的情况下,时间会变得漫长,细节会得以充分展现,特别是在紧张情况下人的动作会变形,原本自觉的动作被赋予了不自觉的动机。以此打量当代小说,你会发现有的小说家根本不知其为何物,以自以为是才华实则无知的方式对待细节。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并不是真的没有关系,否则就变成无意义的堆砌。变成意外的紧张,让动作和做出动作的人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分神的同时试图集中精力去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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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钱德勒也在示范一种有效的阅读方法,如何去捕捉意志之下分离的表演,看一段描写,观察一个人的表情,乃至现场看一段演出,用钱德勒的方法都可以看出。如何去读懂一个作家埋藏的引线和炸雷,如果他有能力埋雷的话?钱德勒的解读要提醒的,正是被未经训练的读者所错过的风景。如果没有意识到这种紧张的境况,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滑过这段话,被情节携带着朝前奔走。当阅读的愉悦被情节所左右,钱德勒看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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