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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191 纳博科夫称自己忘记写过《魔法师》,姑且信之,小说家的话嘛,该信还得信。不过,忘记并不意味着纳博科夫就不能在《洛丽塔》中写出相似的情节来。对照着读《洛丽塔》和《魔法师》,会发现不少有趣的地方。相似的主题不必多言,情节方面的相近则有待分析。同样是老男人喜欢上一个小女孩,在《洛丽塔》里,这个老男人变得更为“情深义重”,在洛丽塔长大以后,他的爱并没有因此熄灭,甚至为了捍卫这份爱,冲冠一怒为红颜,杀掉了情敌,被送上了法庭。这个罪人,成为纳博科夫的叙述者,一个合法的叙述声音,所有的变形、扭曲、焦灼和暧昧,由此都获得了安置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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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195 有建构就会有解构,有一次解构就会有二次解构。如果说《洛丽塔》部分地解构了我们对爱情的传统认知,那同样会有写作者对此进行再解构。意大利“怪咖”小说家,学者翁贝托·埃科先生,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他大胆地按照《洛丽塔》的感觉,虚构了一个叙述者,杜撰了一份来自监狱的手稿,戏仿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乃莉塔》[2],一个年轻鲜嫩的希腊美少年,爱上了一位风烛残年的八十岁的老太婆,并热烈地称之为“小妖婆”,此公后来也犯了罪,因为非法持有枪械和在禁猎季节打猎,被判刑入狱六个月。这个故事收在《误读》一书中,是调皮的埃科先生的无厘头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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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197 埃科戏仿了《洛丽塔》的几个著名桥段。第一个耳熟能详:“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颌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看上去多么深情,多么感人,事实确实如此吗?埃科依葫芦画瓢仿写成:“乃莉塔,我青春年少时的鲜花,夜晚的煎熬。我还会再见你吗?乃莉塔。乃——莉——塔。三个音节,第二和第三个音节构成昵称,仿佛和第一个音节相矛盾。”句与句间都有调侃和消解,令人捧腹。如此带有重复性的戏仿,将纳博科夫原本精粹有力的话语,不但无声地消解了,还由此发现了纳博科夫看似深情款款背后的一些不正经和隐藏的戏谑,那会不会才是纳博科夫的真意,一个正经的玩笑而已?埃科的戏仿,不是简单的无厘头,而是一种发现,还表明了一种态度。对一个文本进行解读,最有趣的方式就是照着他的方式,戏仿一篇,会有意外的收获。太严肃和太放荡的表达,都可能产生一种喜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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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199 第二个桥段就是神奇的三枪。《洛丽塔》中,因为洛丽塔被另一个油腻而变态的中年男人奎尔蒂抢走,亨伯特恼羞成怒,携枪闯进他家去算账。纳博科夫用了很长的篇幅,叙述了那个滑稽的猎杀场面。第一枪没打中,打在地板上,子弹消失不见了。关于这颗子弹,文论家特里·伊格尔顿表示纳闷,那颗该死的子弹到底去哪儿了呢?奎尔蒂申辩,说我没有玩弄你的洛丽塔,还加了一句令人沮丧的话,说我是个阳痿,根本不行。亨伯特自然不听,开了第二枪,也没打中。奎尔蒂继续求饶,承诺只要饶他一命,就把夏天和冬天都凉爽的大房子、一个长了三个乳房的年轻女子,还有他珍藏的独一无二的色情书籍,全部无偿地送给亨伯特享用。亨伯特经受住了诱惑,继续开枪,第三枪终于打中奎尔蒂的肋部,继而枪枪致命,最后,亨伯特还在奄奄一息的奎尔蒂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等他死得差不多了才离开。纳博科夫显然有意为之,将一个杀人场面叙述得如此花团锦簇,又彼此瓦解,像一个好笑的游戏一样,本来应该血腥的寻常杀人场面,被有意插进来的糊涂话给解构了。一个面对枪口的人,逃命要紧,哪来这么多闲心喋喋不休,奎尔蒂不是没有机会夺门而逃。用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学阅读指南》中的话来说,这是英语文学中关于暗杀最古怪也最令人困惑的描写之一。古怪之处在于,枪击的受害者对于枪击居然采取一种荒谬的、装腔作势的态度,仿佛他是在为观众演出,正如小说家所做的那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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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01 埃科的戏仿场景就简单多了:他二话不说,买了一杆猎枪,出发去找那个恶棍。他开了一枪、两枪、三枪,屡屡打不中那青年,直到最后,两个身穿皮夹克、头戴贝雷帽的牧师制服了他。相比纳博科夫的优雅从容,埃科简洁得几乎不像话,不但枪枪不中,还被牧师给逮捕了。显然,埃科并不愿意让一场暗杀变成脱节的演出,也没兴趣接着玩纳博科夫的语言游戏。他近乎潦草迅速地解构了纳博科夫的“暗杀演出”,不管枪法准不准,干脆让他一枪都打不中,还让枪击的目标隐藏了,根本不做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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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03 在《误读》的序言中,埃科将自己创造的这一叙述体裁命名为“混成模仿体”,“蓄意插科打诨、装疯卖傻”,虽然看上去不那么斯文体面,但埃科说,“如果新先锋派的作品在于把日常生活和文学语言颠覆得面目全非,那么插科打诨、装疯卖傻也应该属于那个活动的一部分”。作为一种写作风格,怎么谈论仿讽体的内在精神,言之为戏仿、解构、无厘头、搞笑,怎么说都不为过。正如埃科的提醒:绝不要怕走得太远。如果目标正确,它就是向人们预示了今后可能进行的写作。况且埃科自己就走得够远的。需要注意的是,作为学者的埃科显然不会仅仅为了插科打诨,就根据《洛丽塔》,戏仿一篇《乃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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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07 可以有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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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09 我的一个警察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叮嘱不要讲出去,更不要写成文字,以防被当事人看见,来找他麻烦。为了扩大这个故事的教育范围,我冒着他被人打的风险写了下来。他是这样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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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11 你知道吗?一个人,在法庭上认罪时讲的话,都是真话。今年六月份,我审了一个案子。一个五十五岁的女导演,故意伤人。她有个名字:崔翠穗,你听听,三个字,舌头根本不用动,咂三下嘴,崔——翠——穗。别看崔翠穗都五十五岁了,却天生一双让男人欲望丛生的手。那双玉手,巧夺天工,小小的,嫩嫩的,还细长细长的,看上去就柔软无骨。这样一双手,要是轻轻握住男人的鸡巴,真让人受不了。看过电影《爱神》吗?王家卫导演的,巩俐用手帮张震手淫,在胯下来来回回抚摸,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太销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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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13 (他伸出手,比画着,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词来描述,就反复说了好几遍,嫩,真嫩,看着就销魂。他这么不淡定,我还是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我真的怀疑,五十多岁女人的手,能有多性感?爱上一双手?我不信,荒唐。然而朋友言之凿凿,又陶醉万分,我不好争论,且听他讲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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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15 崔翠穗怎么会杀人,那小手怎么能伤人呢,哪儿来的力气!伤了谁?一个女护士,二十二岁。讲老实话,那个女护士长得很一般,很大众的脸,还没屁股。你说现在的女人是不是都老坐着,把屁股都坐平了,年纪轻轻就没屁股了。女护士不是应该走来走去吗?臀大肌有锻炼啊,屁股怎么也不圆。怎么伤的?直接用手掐脖子,第一掐,挣脱了,第二掐,还是挣脱了,第三掐,终于掐住了,女护士很快就翻白眼,直蹬腿,差点就咽气了。后来审了,问她为什么要往死了掐人,老女人那个冷静,一点都不慌乱,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知道她怎么说的?说是因为爱情。你说爱情背了多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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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17 崔翠穗告诉我,她单身大半辈子,谁知鬼迷心窍,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男孩,二十岁,不是什么男演员,就是他们剧组的一个管灯光的。我看过照片,没什么特别,就是鼻子大,特别大,像只小象。有一次,女导演在说戏,小灯光在旁边调试设备,不知道怎么的,一道光从崔翠穗脸上穿过,她下意识用手一遮。也是巧,一个摄影师随手拍了一张。一切都刚刚好,崔翠穗特别喜欢那张照片。光温柔地穿过她的手,形成斑斓的光影,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中的一双手。女导演就注意到了这个男孩,太会打光了。我挺纳闷,怎么会是小灯光?不应该是那个摄影师吗?照片是他拍的。反正,她动心了,就约聊,谈灯光,谈艺术,谈青春,然后就谈到了人生,谈到身心合一了。女导演说,在这个男孩身上,她很容易就有了。有了,是什么意思?这个我没细问。可是,男孩有女朋友,就是这个护士,她当然不乐意,有人把自己男朋友给睡了,还是一个比她老的女人。仗着年轻,她跑来问责,动起手来,结果被掐了。你问男孩在哪里,就在人群里,看着,拉都没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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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19 这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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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21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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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26 未被摧毁的生活 [:1704856515]
1704857227 未被摧毁的生活 奈保尔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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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29 要不要见作家本尊,得分人。有些作家的作品很迷人,但本尊故事寥寥,个人生活没什么传奇性,关于他的名字没有建立起可供谈论的文学形象。按钱锺书先生的经典说法,吃过鸡蛋,觉得不错就行了,未必要看下蛋的母鸡。我以为便是针对这类作家的。如果那只母鸡本身就足够迷人呢?就像有的作家,人本身都是其作品的一部分,譬如V.S.奈保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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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31 从我的经历来说,名字没有文学形象的作家不见也罢,熟读作品是最大的尊重。名字有文学形象的,就应该努力见一见。像奈保尔这样非凡又别致的人,作品迷人,本尊也充满魅力,见过和没见过还是不一样的。见过真神,就不会被小鬼忽悠了。见过奈保尔本人后,再读起他的作品,我脑子里就会想起他那种冷冷的面孔,以及他似乎等着看人笑话的微妙眼神,虽说感受有点诡异,但确实有些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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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35 条件允许,要见就选作家们最好的年纪、最能说的时候,风华绝代,色不凋零,不然等到岁月摧残了皮囊,颜值下了降,就确实有些不堪入目。说作家的颜值,虽不免夸张,谁又不曾爱漂亮的人。第一次见到奈保尔的时候,我就大为感叹,真是见晚了,已经不是最风趣乃至最刻薄的年纪。听聪明人骂人,看智者训话,都是各种爽。实在没得选,来了就好,能见才是真。变老是自然现象,老有老的好处,自然也有坏处。人老了,要么就不乐意多说,要么就拼命啰唆,都挺让人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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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37 二〇一四年上海国际文学周,经多方协调,颇费周折,作为文学周的合作伙伴,出版方新经典文化联系了V.S.奈保尔,他答应作为文学周嘉宾,携带作品《大河湾》奔赴上海。名满全球的印度裔英国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八卦缠身又骄傲的小说家,经长途飞行,抵达上海。飞机一落地,奈保尔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海。八十多岁的奈保尔先生,带着老婆,一位相对于他的年纪算是年轻但姿色也正在自然地垮掉的女人,一起来到了上海。从面相来看,她是一个比较厉害善于张罗的女人,名字叫作纳迪拉,依然看得出来年轻时肯定也是妙人。为了方便讲述故事,就叫她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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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57239 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家属会在之后的上海之行中扮演奈保尔的嘴巴。奈保尔先生看上去并不拒绝这一点,似乎也乐得少说,让家属尽情发挥。家属也有此意,有时候主动拿起话筒,接过话头,根本停不下来。这个组合训练有素,经验丰富,显然走过不少场子。家属负责阐述、传递和举例子加以说明奈保尔的观点,奈保尔大多数时间负责严肃地闭嘴,偶尔点评下他家属的发言。有一位记者朋友在报道中写道:“他只需要把自己埋在沙发和他那套好看的雪青色西装里,偶尔点点头。”埋在沙发里是真的,那套西服的好看也是真的,但奈保尔确实老了,也有点累了,没什么精神,有些枯萎。估计他也懒得和家属字字较真。总之,奈保尔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偶尔现出一抹犀利。要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犀利的光,那需要等待,像等待极光一样,需要运气,需要耐心,还需要一直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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