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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小林一博《出版大崩坏》上市，东瀛出版人黯然神伤，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1997年起，日本出版界营业额连续大幅下降，退书如潮涌来，形成周转的压力，许多出版社被迫赤字经营，整个九十年代里，总共有超过一万家的出版社、印刷厂、书店、发行商相继休业、转让，乃至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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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持续蔓延中，将来也难以避免。”正如此书封面所说。平成大萧条的威力，压得出版人简直抬不起头来，很难想象明天过后，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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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再怎么不景气的时代里，照样有人赚了大钱。“用不服气对抗不景气”，这是一句老掉牙的话。在日本泡沫经济破灭的年代里，还真就出现了这么一位出版怪杰。他晚至1993年才投入出版业，却迅如旭日东升，光芒四射。攻城掠地，毫不手软。公司出版品叫好又叫座，可以摘下芥川奖、直木奖，更能红火畅销大热卖。最让人惊奇的是，十三年的时间里，该社曾出版了十三部畅销百万本的超级大书，年年抡元。无怪乎“豪腕”、“敏腕”的称号都加诸这个以“异端者”自居的家伙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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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出版河边走了近二十年，耳闻目睹，好像只有一个幻冬舍勃然而兴，突飞猛进，十年后上市。”八十年代中期便旅日的出版观察家李长声这样说。诚然若是。这位宛如小一号的黎智英，从小便对自己长相一点信心都没有，如今却成为媒体焦点，不时便要与这位那位企业家上电视对谈的生猛出版人乃是幻冬舍社长见城彻（Toru Kenjo）——1993年，他以一千万日元创业，2003年股票上市，市值四百亿，十年之间涨了四千倍，简直就像大崩坏时代里的造山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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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城彻出生于1950年，来自传奇极道人物清水次郎长的故乡静冈县清水港。高中毕业后，上京就读于庆应义塾大学。跟村上春树一样，都是在“安保斗争”年代成长的年轻人。这一时代之风，对他日后“勇于跟别人不同，敢于打破出版传统”的行事风格，当不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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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见城彻便想做出版。毕业后，遍投履历都进不了他中意的大出版社，只得委身一家专门出版实用书籍的“广济堂”。但没多久，他便崭露编辑天分。某次跟女友约会，看到“公文式数学研究会”的招牌，好奇了解之后，竟构思出一本大畅销书《公文式数学的秘密》，一卖卖了三十八万本。更重要的是，这一甜美经验启发他思索畅销的条件，归纳出“原创、易懂、特异、感染”四项原则。大体而言，幻冬舍创立后，无论选题编制、企划营销，都遵此药方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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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城彻一战成名后，因缘际会进入了几乎就是随着日本“泡沫经济”成长的角川书店。角川春树一掷千金，结合影视的豪迈出版经营作风，日后都可在见城彻身上一一见到。然而，对于这位怪才而言，角川生涯的最宝贵资产，却是他在主编《野性时代》与《月刊角川》这两本杂志时，广结善缘，累积了丰厚人脉。见城彻自称，三十岁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凌晨三点之前回家过，几乎都在跟作家喝酒应酬搏感情。白天则拼命编书，“三百六十五天里，天天都是精神的殊死搏斗。不是一两个，而是至少百十个作者的名字在头脑中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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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从喝酒续摊过夜半开始，最后却成为无所不谈知心相交的作家，日后都成了幻冬舍的助力。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某天，作家中村健次突然开口跟见城彻借三十万元：“等我得了芥川奖就还你！”原来他在酒吧打架伤及无辜，得赔三十万才能了事。见城彻当时刚好领了五十万元年终奖金，二话不说便借了出去。来年，中村真的拿下芥川奖，如约还钱，还把得奖后的第一个作品发表在《野性时代》上，让见城彻颜面大大有光。见城彻这种飒爽论交，急人之急的个性，数十年如一日。就连他所写的《编辑这种病》、《异端者的快乐》，最后是由“太田”而非“幻冬舍”出版，据说也是因为这种“男子汉的交情”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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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见城彻率领手下六名编辑，独自创业。作家五木宽之帮忙取了“幻冬舍”这个社名，社徽则据说是以见城彻本人为原型，一个长发披肩，腰围布裙，高高举起一把标枪，正要投向人们的野人剪影。来年，首次推出包括五木宽之、村上龙、筱山纪信、山田咏美、吉本芭娜娜、北方谦三等六人的作品，由于阵容坚强，立刻一炮而红。这六位，几乎都是见城彻在角川时代所结交的响当当的作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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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的人脉，当然是见城彻最重要的资产。但若就此以为他仅是“因人成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编辑是一种微妙的手工行业，得失存乎一心。好编辑就像好球员天生便有“球感”，往往也具备了“书感”。好球员会预先知道球往哪边掉怎么接，好编辑则知道书要怎么编怎样卖。就“书感”而言，日本出版界里，大概少有人比得过见城彻。1998年歌手乡广美与见城彻喝酒，忍不住透露心事：“我八成要离婚了。”向来不曾跟乡广美要求过什么的他，随即说服乡广美把这一心路历程写成书，并选择在消息披露的当天上市。更惊人的是，见城彻把起印量定为五十万本。公司同仁简直吓坏了，生怕一失手就要失业。事实证明，见城彻是对的。透过媒体渲染，此书成了热门话题，大卖一百万本。循此模式，日后唐泽寿明、藤原纪香也都成为幻冬舍的百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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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音乐人、歌手、影星有一套，对于文人作家，见城彻还是很行。以五木宽之为例，他因为喜欢五木的作品，报上任何关于五木的报道，他一篇不漏，读了又读，然后提笔写信，说出自己的看法。一封、两封……直到第十八封时，五木回信了；二十五封，答应见面。而后，二十五年深交不疑。五木宽之《大河一滴》由幻冬舍出版也就顺理成章，大卖两百五十四万册则是锦上添花了。石原慎太郎、渡边淳一也都是以类似方式所结交的作家。大家先是朋友，彼此有了信任基础，机会来了，再谈合作。“编辑是无中生有，把‘人的精神’这一肉眼看不见、无形的东西制作成书籍这一商品，并由此获益。”说到底，这是一种比变戏法还不可靠的行业。因为得无中生有，因为不可靠，所以更需要互相信任。见城彻没说出来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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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景气正可以考验一个人的才气。见城彻的传奇，至今还在上演着。梦想、热情、行动力创造出了“幻冬舍”这一让人不得不敬佩的出版社。“重点在于，书要让读者感动才行。为何夏目漱石的书总有人读，因为有趣啊。当出版社都不在乎‘有趣’这个关键词时，文字当然变得僵硬难读了。”此时此刻，见城彻这一简单而明白的说法，或许值得华文世界所有出版人再三深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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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2010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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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爱书的人 “不能畅销，何必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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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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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出版萧条二十年，多少百年老店湮没无闻，多少新社倒闭复“更生”（指破产出版社根据《会社更生法》，在重新调整股东和债权人关系之后，复以原公司名重新登记注册，但法律上已是不同的法人。如著名出版社草思社），却已面目全非了。幻冬舍的崛起，诚可谓绝无仅有的奇迹。而这种奇迹的出现，端赖一位“病人”——编辑家见城彻（Toru Kenjo）。此人患了一种疑难杂症——“编辑病”。用病人自己的表述，就是“书籍若无法畅销，便失去出版意义”。是耶非耶，姑且不论，这确是见城其人奉为圭臬的出版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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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城彻1950年出生于静冈县。从小有严重的自卑情结，“直白地说，那时我总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其貌不扬的……我当时体弱多病，个性又阴郁孤僻，在班上总是受同学欺负”。小学六年级时，一次与某女生擦身而过，因手指甲不小心勾到对方的裙子，便被冠以“好色卷裙男”的绰号，见城深感耻辱。上了中学，虽然情况多少有所改观，但绰号变为“章鱼”，同样苦不堪言。成年后，他去寿司店或意大利餐厅，绝对不碰章鱼和乌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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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城曾买下八卷本《海明威全集》，反复研读。直到成年后，他一直把收录于全集第一卷的短篇小说集的书名“胜者无所得”当成座右铭，对卷首的题词更是没齿难忘：“与其他任何争执和战斗不同，胜利者就是一无所获——不仅不给予胜利者宽适和喜悦，也不赋予荣耀，甚至在赢得胜利的同时，也不要让他得到任何回报。”受海明威的影响，他认为没有强健的体魄，就没有坚强的意志。因此，在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十年中，几乎每天做重量训练，一周只休一天，硬是把自己塑造成肌肉男。一度中断训练，后又恢复。在日本文人中，见城大约是唯一能与三岛由纪夫对抗的健美选手，而两人的动机亦不无相似之处。后来成立的幻冬舍的社标，是一个投标枪者的图案，据说原型就是见城彻本人。对见城来说，“高中时代的格斗至今还在持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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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专门出版实用生活类图书的广济堂录用了见城。他属于那种带有强烈主观性的编辑，认为凡畅销的内容产品（无论是书籍、电视或任何传媒），须具备四要素：原创性、浅显易懂、与众不同和感染力强。回过头来看，他在广济堂策划的第一本名为《公文式数学的秘密》的实用补习考试用书，恰恰符合上述条件，见城开始觉得卖三万册不成问题，不承想居然卖了三十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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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开得胜的“新米”编辑，踌躇满志，开始谋划小说出版。作为资深文青，见城自然也有过小说创作情结。但结识了一些后来获得芥川奖、直木奖等重要文学奖项的小说家后，他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他感觉自己没有小说家朋友身上的那种与整个世界和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必须借助文字的力量来自我救赎的强烈激情。于是，转而“想要成为刺激这种作家的触媒，希望帮他们策划文艺作品，如此热切的想望深深召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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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旋即跳槽到以小说出版见长的角川书店。最初负责的工作是将森村诚一在社办文艺杂志《野性时代》上连载的小说《人性的证明》集结成书。该书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即《人证》），总销量逾四百万册，堪称一本超级畅销书。巨大成功的最直接结果，是“病症”加剧，“编辑是要跟作者精神私奔，既然是私奔，去向就只是地狱，不会是天堂。可是，对于表达来说，地狱却正是黄金之地，所以简直是被分裂的一天天”；“把悲惨变成黄金的瞬间，我就在那诞生的地方，那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的陶醉境地。这就是编辑的准确的病症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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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见城“领悟到文学世界的悲惨和富饶”的，是与小说家中村健次的交往。中村是战后出生的作家中，第一个获芥川奖的人，但跟见城每天晚上在银座喝酒时，尚未成名。直到有一天，中村突然来电话，张口向见城借三十万日元，并发誓“我若得到芥川奖，再用奖金还你”时，见城才知道芥川奖的奖金是三十万日元。原来中村是在店里醉酒闹事，打伤了客人，对方提出愿以三十万私了，否则就报警。见城见状，二话没说，带中村直奔银行，把原打算新春到纽约旅行的川资取出来，交给中村。后中村果不负众望，荣膺芥川奖。得奖后第一件事，是来到见城的会社，把自己关在编辑和作者校对用的房间里，整整两天两夜，写了八十张稿纸的小说《荒神》，交见城任总编的《野性时代》发表。“在天刚亮的校对室里，我们两个互相握手，并以微温的啤酒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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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奖结束后的第三天一早，中村打来电话：“我现在就去找你，先别去上班，等我一下。”两小时后，中村出现在见城的公寓，刚进门，便很霸气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大叠钞票：“谢谢！我按约定把三十万日元拿来还你。”见城从钞票中抽出五万日元，然后两人出去喝酒。“那家位于新宿区公所大道上的酒馆白天也营业，我们是那儿的常客。”哥俩边喝酒，边谈小说。“梯子酒”喝到第五家店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中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欠身坐进车里，还生气地大声对我嚷道：‘喂！我没有出租车资啦。’话音刚落，我赶紧跑上前去，把一张万元钞票塞在他手里。我对这一切感到无比满足，打心底希望这种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当时，见城二十五岁，中村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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