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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思想的游移飘忽,与他的处境有很大关系。他是康党的中坚骨干,但同时又与孙中山等革命派相往还,洽谈两党合作事宜,革命党的主张不能不在他的内心产生某些共鸣,否则无合作前提。改良与革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当改良受阻时,革命行情就会看涨。以梁氏的聪明他不可能看不到政变之后革命思想日渐畅销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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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思潮的涨与息,决定力量实际上在清廷。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他在创刊词中说,“本报取大学新民之义,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梁启超计划利用《新民丛报》走目光长远的启蒙路线,对于政府一二得失,不多加评论,也不再像《清议报》那样好作灌夫骂座之语,狠批慈禧和她驭下的守旧大臣。尽管他想超脱一点,但对国内时局的变化不可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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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后来说过,庚子之前,举国舆论视他们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而在庚子事变之后,一般人对他们不再恶语相加,“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息,恨其事不成矣”。孙所说的有识之士,就有保皇中人。慈禧太后还銮之后,清廷仍然没有变法的诚意和决心,这引起了保皇会中很多人的痛恨,纷纷主张革命、自立,而梁启超就是其中最给力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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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时期,梁启超最有影响的当是《新民说》中的系列文章,在这些文章中他“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在《论进步》一文中,他呼唤革命的暴风雨来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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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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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借,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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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拟讨专制政体檄》中,他以与专制政体不共戴天的语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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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辈实不可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吾辈实不忍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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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文字总是那么恣肆汪洋,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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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丛报》创办同年,他又创办《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毛泽东后来说他是“以小说反党”。用小说反对当权派的源头实起自梁启超,那一时期,梁氏鼓吹革命,感情最为激昂。在《新小说报》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新中国未来记》,大胆预言将来的国号为大中华民主国,第一任大总统名罗在田(暗喻载湉),第二任大总统黄克强,居然暗合后来的革命伟人黄兴(字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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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激进引起了康有为的不满,康有为屡次写信责备他,两年间函札写了几万字。梁启超态度很坚决,回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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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弟子所见,谓无以易此矣。满廷之无可望久矣,今日日望归政,望复辟,夫何可得?即得矣,满朝皆仇敌,百事腐败已久,虽召吾党归用之,而亦决不能行其志也。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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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还说,就算我不说,别人还是要说,哪能禁得住呢?就是同门中人,说的比他猖狂十倍的也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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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不听劝,康有为很着急,圣人一着急也相当“卖萌”,写信痛骂弟子,说“你们大谈革命,我都气得快要病死了,危在旦夕,你们再谈革命,就等着来收尸吧!”其实,康有为在1902年并无大病记录。梁启超见到这封凶信之后,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假戏真做,立即发了两通电报,其一云“悔改”,其二云“众痛改,望保摄”。他在给徐勤的信里说:“实则问诸本心,能大改乎?弟实未弃其主义也,不过迫于救长者之病耳。今每见新闻,辄勃勃欲动,弟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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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梁启超这里,革命、破坏、流血都仅仅是夺取政权、推行立宪的万不得已的手段,不是目的。就目标而言,他与革命派并无不同,革命派也是要建立一个立宪政府。但梁启超的目光更为高远一些,只要立宪,总统也可以由昔日的皇上来当。而这点差异,踩到了革命派的底线。有法国大革命流血漂杵的悲惨经验,梁启超对暴力革命的鼓吹一直心存保留,他希望他所鼓吹的革命流血最少、破坏最小,最理想的是“无流血的破坏”。这样的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实际上两边不讨好,革命派斥他是“假革命”,保皇派说他误入革命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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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梁启超在《释革》一文中,对“革命”一词进行了历史语义的溯源,认为日本人将“Revolution”译为“革命”并不确切,试图用“变革”取代“革命”一词,革命的意思就是变革。通过一番绕口令式的解释,他的革命观变得缠夹不清,体现了他对暴力的矛盾心理。没有暴力不能改变中国的专制状态,而革命的惨烈又可能步法国大革命的后尘,迎来更大的独裁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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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梁启超对暴力革命都心存忌惮,他希望把暴力的烈度限制在最小。1903年,他有了一趟北美之行,在共和制的发源地走上一圈,归来后言论大变,对暴力革命的观念完全放弃,彻底关上了暴力这个潘多拉魔盒。到底是什么样刺激让他前后所执判若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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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从此与共和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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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应美洲保皇会之邀,梁启超游历美国,《新民丛报》的编辑事务交由蒋观云处理。梁启超正月二十三从横滨出发,先到加拿大。他在海上发给徐勤的信中仍说:“中国实舍革命外无别法,惟今勿言耳。”158可见他这一时期内心还是以革命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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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到美国,亲身感受到一个真实的共和环境之后,梁启超大大失望了。刚刚还很坚挺的共和理想迅速破灭,取而代之的是君主立宪,且此后牢不可破。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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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梁启超首先感到震撼的是美国的建设成就。给他印象最深的城市当属纽约,这个美国独立时只有两万余人的小城市经过百年发展,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世界第一都会,人口达到350多万。房屋密密麻麻像鸽子笼,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拉的到处都是,街上跑的电车如百足之虫。在这个世界第一大都会里,梁启超有点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感觉,连过马路他都为之感叹:“人言久住纽约,其眼必较寻常人为快。苟不尔者,则当过十字街时,可以呆立终日,一步不敢行。”159他最满意的还是纽约的中央公园,认为是保持头脑清明的好地方,一天不去就会“精神昏浊,理想污下”。在《新大陆游记》里梁启超对美国发出终极浩叹:“今欲语其庞大其壮丽其繁盛,则目眩于视察,耳疲于听闻,口吃于演述,手穷于摹写,吾亦不知从何处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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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旦深入美国的“肌理”,梁却感叹“天下最繁盛者莫如纽约,天下最黑暗者殆莫如纽约”。和20世纪末中国的一部流行电视剧歌词一模一样,“如果爱一个人,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恨一个人,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一百年来,中国人对纽约的评价基本没变,那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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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看到了美国资本主义的繁荣,看到人类理想在这片新大陆上梦幻般的实现。在纽约,他也见到了20世纪初才出现的庞然怪物——“托辣斯”(今译托拉斯)。他用整整一节的内容叙述了这个资本主义的怪物,列举了它的十二利和十弊。他承认这个怪物是自由竞争走向联合化大生产的必然结果,但他又对这个怪物危害劳动者和小生产者的后果而悚然心惊。他看到了贫富悬殊的两个世界,对于财产分配的悬殊,他打个比方说:“譬之有百金于此,四百人分之:其人得七十元,所余三十元,以分诸三百九十九人,每人不能满一角,但七分有奇耳,岂不异哉?”这确乎是当时美国财富分配不均的写照,他因此感叹:“吾观于纽约之贫民窟,而深叹社会主义之万不可以已也!”他承认社会主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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