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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漫无涯际的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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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化人普遍接纳西方的“文学概论”,努力区分“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将诗歌、戏曲、小说列入“纯文学”或“文学之文”的范围,而将其他文字称为“杂文学”或“应用之文”【27】,陈独秀、刘半农的这一“文学观”,日后影响极大。只有章太炎、胡适反对这种区分,转而发掘“述学之文”所蕴涵的“文采风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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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被称为“纯文学”的小说,其实最有可能博采众长,故显得漫无涯际。换句话说,“驳杂”乃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作为文类的基本特色。小说巨大无比的包容性,决定了其不可能“纯粹”。这里所说的“不纯”,包括思想、学识、文体以及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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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三则资料提醒我们,“新小说”家是如何有意开创并积极凸显小说作为文类所独具的“驳杂”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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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自称其小说创作是:“似说部非说部,似裨史非裨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虽然,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篇累牍,毫无趣味,知无以餍读者之望矣,愿以报中他种之有滋味者偿之。”【29】这段话,表面上极为谦恭,实则不无得意。既然“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30】,在小说中“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乃题中应有之义。这样的小说,固然有些读者不欣赏,但若真的像《译印政治小说序》所说的,“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则何虑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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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中,新小说报社自报家门,除类型方面的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哲理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冒险小说、探侦小说、写情小说、语怪小说等,还有属于体式的札记小说、传奇体小说、世界名人逸事、新乐府、粤讴及广东戏本。后几种,日后被剔出“小说”文类。当初梁启超等之所以看中,很可能是因其包含“叙事”因素。单看《新小说》的栏目设置,你就可以大致明白,在建立现代的“小说”观念过程中,原先各文类的边界是如何被刻意模糊乃至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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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第9号上有一则《女娲石》广告,称海天独啸子著,卧虎浪士评“新著小说奇绝壮绝”《女娲石》,将由东亚编辑局发行,广智书局代售,定价二角半。值得关注的,是其别出心裁的广告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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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无须之《水浒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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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有血之《红楼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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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俄国虚无党之化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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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日本樱田门之摄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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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科学家言也,泰西二十世纪未来之科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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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文学家言也,中国千余年来遗传之文学也。【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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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1904年出版,在晚清小说中,不算特别出色;但其杂糅各种主义、故事以及叙事体式,却很有代表性。思想及文体上的“包罗万象”,乃晚清小说的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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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功绩,首先在于极力提高小说和小说家的地位。“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大话”,但并非毫无意义。它意味着小说成为文坛的杰出代表,读者阅读时,可望从中领略各种文学形式所特有的魅力;作家写作时,自然也有权利从其他文学形式获得更多的灵感。晚清小说评论家用十分夸张的语调,表达了异乎寻常的自信:“新小说”“宜作史读”,“宜作子读”,“宜作志读”,“宜作经读”,“可作风俗通读”,“可作兵法志读”,“可作唐宋遗事读”,“可作齐梁乐府读”。【32】一句话,整个人类文化的精华,都凝聚在“新小说”中。如此“博大精深”的“新小说”,创作时自然应该兼收并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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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非但不拒时文,即一切谣俗之猥琐,闺房之诟谇,樵夫牧竖之歌谚,亦与四部三藏鸿文秘典,同收笔端,以供馔箸之资料。【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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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未必真的包含那么丰富的人类文化,可小说家确实从其他文学形式获得不少灵感。笑话、轶闻、答问、游记、小品、寓言、书信、日记等等,都曾为“新小说”叙事模式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养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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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需要论述的是,这种“博采杂收”,或者说“集大成”,乃是小说作为文类的最大特征,也是其变幻莫测、推陈出新的根本动力。不同思想流派的对话,不同语体及文体的穿插,不同小说类型的混合,不同文学技法的叠加,不同审美趣味的杂交……无论它怎么变,只要能玩出有趣的新花样,你都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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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批评家,你敢说什么“是小说”,但你很难设定什么“不是小说”。如此“海纳百川”,使得“小说”的边界十分模糊,这就给无数英雄豪杰的纵横驰骋预留了巨大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进入新世纪,再来一次“小说界革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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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世纪”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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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在中国,20世纪乃“小说的世纪”,这一判断多半会被学界认可;但接下来的发挥,可就难说了。在我看来,作为一种文类,“小说”在21世纪,将不再独领风骚。如此大胆预测,基于我对20世纪中国小说历史的考察,也缘于对当下并不乐观的文学现状的反省;当然,不完全排除“世纪”这一概念的诱惑。因为,最早谈论这个问题,确实是因为“新世纪”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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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年底,上海《文汇报》要我写一则短文,畅谈即将到来的“新世纪”(那时普遍认为,2000年元旦即“新世纪”第一天)。此前,我已经为北京的《中国文化报》撰《坦然面对新世纪》,对大众传媒之过度渲染新世纪“中国之崛起”表示担忧,认为其掩盖了现实中国面临的诸多危机与陷阱。主张“换一个思考的角度,在风头正健的新世纪‘畅想曲’上,添上古老的‘消寒图’”。借点染梅花记录九九脚步的“消寒图”,元明清三代均有记载。我最欣赏的是《帝京景物略》,尤其是最后几句:“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要伸脚睡,蚊虫蜡蚤出。”对于世运变迁的关注,对于命运不确定性的理解,此等民间智慧,值得今人借鉴。【35】由“世运”想到“文运”,同样不太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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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文汇报》写的短文,以答记者问的形式,初刊于2000年1月3日《文汇报》,题为《小说霸主地位受到挑战》。2000年2月1日《文论报》转载时,改为《学者陈平原预言21世纪诗文东山再起小说风光不再》,显得更加耸人听闻。这则短文,日后广为传播,也引起不小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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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陈平原近日接受《文汇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在20世纪颇为风光的以叙事为主体的小说,在新世纪将受到挑战,一度沦为配角的诗文,有可能重返舞台中心。文学成为“修养”而非“技能”的理想有望实现。就文学而言,宋代以后,庶民文学的崛起,叙事文学的勃兴,以及文学家对日常生活、民众语言的关注和认同,与以前以贵族文化为中心、以抒情文学为主导相比,确实另有一番风光。这一趋势,在20世纪,由于时势的激荡、西洋文化的输入,得到很大的强化。最典型的表征,便是用白话写作、以叙事为主体的“小说”,成了20世纪中国文坛最为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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