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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近年中国学界之重提“文学的抵抗”,有大转型时代的现实刺激,有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担当意识,有舶来的新左派理论的诱导,有根深蒂固的鲁迅情结,更有法国的萨特、意大利的达里奥·福、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捷克的米兰·昆德拉等的成功示范——最后一点尤其重要,小说家的介入现实政治,并不影响其艺术成就,这对已经习惯文学与政治两分的国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回头想想,最近十几年,中国作家之极力回避梁启超、鲁迅以及“左翼文学”传统,潜心创作“纯文学”,不见得是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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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对1980年代“纯文学”想象的反省,2001年第3至第7期的《上海文学》上,刊发了李陀等人重谈“纯文学”的文章。与当初之借“纯文学”反抗“文学控制”相反,这回发言的作家及批评家,多挑剔“纯文学”这概念如何不可取,转而强调文学必须“介入”现实生活。【25】虽然发言的只有十位,但其论说颇具代表性。如今新锐的作家、批评家,政治立场很不一致,有启蒙主义、自由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新左派等,还有只讲“反叛”不问“主义”的,更有将一大堆“主义”搁在大锅里煮半个小时,然后随便舀一勺的——可不管哪一种,都不太相信所谓的“纯文学”。作家们嘴上都说只为自己写作,既不为共产党,也不为诺贝尔(人民币除外,还没有作家自愿放弃稿费的);但私下里,却还是对当下文学的“无力感”表示懊恼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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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一百年前梁启超从“改良群治”角度提倡“小说界革命”,虽说不上很成功,但起码值得尊敬。至于“五四”的启蒙立场,“左翼文学”的浴血奋战,以及日后诸多主张“批判”与“介入”的文学,同样应该认真清点,而不是一句“屈从于政治淫威”就能轻松打发掉的。这里说的不是道德勇气,而是文学创作本身,也有借助政治抗争而获得理想、激情以及想象力的。关键在于对社会及人生,作家有无自己的独立思考与深切体会,假如有,以小说形式载自家之道,又有何妨?十几年前曾读过林毓生先生的一篇短文,说到其回台大讲授“思想史方法论”,读黄春明等人小说,重新发现台湾。具体内容早就忘了,但题目约略记得——《黄春明的小说在思想上的意义》【26】,当时的感觉是:要是改为“在思想史上的意义”,那可真叫出彩。我没有研究过黄春明的创作,不知道其小说是否承受得起这个题目;但我相信,古今中外,伟大的小说可以成为思想史研究的文本,而大小说家,也都多少具有思想家的气质(想想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吴敬梓、鲁迅)。也就是说,在我心目中,“思考”或者“载道”,都不是文学失落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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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到“小说”,既然成为“文学之最上乘”,就必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载道”几乎不可避免——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宿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体”也,不能不多有磨难。在我看来,梁启超之提倡“小说界革命”,不是找到了真正的出路,而是将20世纪中国小说家可能面临的困境,戏剧性地凸显出来。能否处理好“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既不回避也不莽进,游走于刀锋而不被其戕害,乃是小说家迈向成功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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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与文学,这是个老掉牙的话题,本以为解决了,现在看来,还不是画句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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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漫无涯际的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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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化人普遍接纳西方的“文学概论”,努力区分“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将诗歌、戏曲、小说列入“纯文学”或“文学之文”的范围,而将其他文字称为“杂文学”或“应用之文”【27】,陈独秀、刘半农的这一“文学观”,日后影响极大。只有章太炎、胡适反对这种区分,转而发掘“述学之文”所蕴涵的“文采风流”。【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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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被称为“纯文学”的小说,其实最有可能博采众长,故显得漫无涯际。换句话说,“驳杂”乃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作为文类的基本特色。小说巨大无比的包容性,决定了其不可能“纯粹”。这里所说的“不纯”,包括思想、学识、文体以及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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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三则资料提醒我们,“新小说”家是如何有意开创并积极凸显小说作为文类所独具的“驳杂”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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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自称其小说创作是:“似说部非说部,似裨史非裨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虽然,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篇累牍,毫无趣味,知无以餍读者之望矣,愿以报中他种之有滋味者偿之。”【29】这段话,表面上极为谦恭,实则不无得意。既然“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30】,在小说中“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乃题中应有之义。这样的小说,固然有些读者不欣赏,但若真的像《译印政治小说序》所说的,“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则何虑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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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中,新小说报社自报家门,除类型方面的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哲理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冒险小说、探侦小说、写情小说、语怪小说等,还有属于体式的札记小说、传奇体小说、世界名人逸事、新乐府、粤讴及广东戏本。后几种,日后被剔出“小说”文类。当初梁启超等之所以看中,很可能是因其包含“叙事”因素。单看《新小说》的栏目设置,你就可以大致明白,在建立现代的“小说”观念过程中,原先各文类的边界是如何被刻意模糊乃至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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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第9号上有一则《女娲石》广告,称海天独啸子著,卧虎浪士评“新著小说奇绝壮绝”《女娲石》,将由东亚编辑局发行,广智书局代售,定价二角半。值得关注的,是其别出心裁的广告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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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无须之《水浒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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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有血之《红楼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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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俄国虚无党之化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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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日本樱田门之摄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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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科学家言也,泰西二十世纪未来之科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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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石》者,文学家言也,中国千余年来遗传之文学也。【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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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1904年出版,在晚清小说中,不算特别出色;但其杂糅各种主义、故事以及叙事体式,却很有代表性。思想及文体上的“包罗万象”,乃晚清小说的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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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功绩,首先在于极力提高小说和小说家的地位。“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大话”,但并非毫无意义。它意味着小说成为文坛的杰出代表,读者阅读时,可望从中领略各种文学形式所特有的魅力;作家写作时,自然也有权利从其他文学形式获得更多的灵感。晚清小说评论家用十分夸张的语调,表达了异乎寻常的自信:“新小说”“宜作史读”,“宜作子读”,“宜作志读”,“宜作经读”,“可作风俗通读”,“可作兵法志读”,“可作唐宋遗事读”,“可作齐梁乐府读”。【32】一句话,整个人类文化的精华,都凝聚在“新小说”中。如此“博大精深”的“新小说”,创作时自然应该兼收并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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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非但不拒时文,即一切谣俗之猥琐,闺房之诟谇,樵夫牧竖之歌谚,亦与四部三藏鸿文秘典,同收笔端,以供馔箸之资料。【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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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未必真的包含那么丰富的人类文化,可小说家确实从其他文学形式获得不少灵感。笑话、轶闻、答问、游记、小品、寓言、书信、日记等等,都曾为“新小说”叙事模式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养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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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需要论述的是,这种“博采杂收”,或者说“集大成”,乃是小说作为文类的最大特征,也是其变幻莫测、推陈出新的根本动力。不同思想流派的对话,不同语体及文体的穿插,不同小说类型的混合,不同文学技法的叠加,不同审美趣味的杂交……无论它怎么变,只要能玩出有趣的新花样,你都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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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批评家,你敢说什么“是小说”,但你很难设定什么“不是小说”。如此“海纳百川”,使得“小说”的边界十分模糊,这就给无数英雄豪杰的纵横驰骋预留了巨大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进入新世纪,再来一次“小说界革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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