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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W.萨义德晚年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回到语文学》。大意是说,现代人喜欢从一些很粗浅的文本阅读,迅速上升到庞大的权力结构论述,他对这个趋向非常担忧。他认为,这么做,等于放弃了所有人文主义实践的永恒的基础,这个基础即“语文学”。所谓语文学,就是对言辞、修辞的一种耐心的详细的审查,一种终其一生的关注。这是人文学的根基所在。你现在把这个根基丢了,拼命往外面的世界跑,找了很多很多材料,表面上很宏阔,但品味没了,这是今天人文学面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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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文本”,无所谓精英与大众、肉麻与有趣、经典与垃圾,于是,全都随便翻翻,匆匆走过场。结果呢,就像宋人朱熹说的,读了等于没读,没读又好像读过。更要命的是,发言者高屋建瓴,指点江山,很有气势,可实际上缺乏独立判断能力,更不要说深入思考,并组织起有效的批判,以抵抗大一统的历史叙述。于是,学界纷纷提议,要多读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可何为“经典”,不同学术立场的人,意见分歧,全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还是认为,直面“经典”,而不是借道“概论”或“文学史”,更能激发起读者对于语言文字、历史文化、精神境界等的强烈兴趣。需要的是保持一种“痴迷”的状态,持之以恒地品鉴、推敲、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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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大学里,无论专业课还是通识课,都应告别目前通行的“以课堂讲授为主”的教学模式。过分注重系统的“文学史”讲授,必定导致教师与学生不懂装懂,还有就是以综述代替研究,以记忆代替体味。扪心自问,我们真能“全史在胸”,纵论古今,从屈原一直讲到鲁迅?与其追求文学史知识的“全面”与“系统”,还不如承认文学阅读的“片断化”与“个人性”。我甚至认为,对于绝大部分喜欢文学的读者来说,根本用不着“按部就班”,完全可以跳跃式阅读。没读楚辞,不见得就读不懂唐诗宋词。所谓《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历史联系,那是专门家建构出来的。文学史论述的环环相扣,很有道理,但普通读者不一定需要理会,更不必将其作为“先修课”。过于讲求循序渐进、首尾呼应,对于文学阅读来说,不合适。因为,它取消了阅读过程中的发现与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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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重写”抑或“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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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文评”、“文苑传”转为“文学史”的写作与教学,此乃晚清以降中国人的自觉选择。“文学史”在20世纪中国学界的风行,主要得益于“科学”精神、“进化”观念以及“系统”方法的引进,其中得失,尚未得到认真的分疏。说到底,有关“文学史”的课程及著述,乃行路的拐杖,帮助我们进入文学殿堂。如今,拐杖变成了包袱,丫鬟长成了小姐,需要人来细心伺候。半个多世纪前,文学史家刘永济曾抱怨现在的学制仿自泰西,你想教文学,就一定要编什么“文学史”。在他看来,学文学的,需要默契于心,神游千古,而这就好像轮扁所说的,“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抱怨归抱怨,既然执教大学,便不可避免地投入“文学史”的写作,于是刘永济也有了《十四朝文学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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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重写文学史”,既是文学革命或文化革新的惯用手段,也和新意识形态的实践有着密切的联系。当然,此事可高可低、可雅可俗,也有人是出于版税方面的考虑。因此,我所理解的“重写”,接近于“重建”,即不仅仅是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也不只是学术思路或学术立场,还包含课程与著述,兼及阅读与训练、学术研究与意识形态、校园与市场等。我的目的是,以教学实践为杠杆,撬开大门,从缝隙中窥探文学史建构中的若干问题,反省、质疑、重构世人所熟悉的文学史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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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立说,即便建树无多,起码提醒学生,作为课程的文学史,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圣。刚开始创建新式学堂时,曾经有过争论,我们需不需要编“教科书”。比起《古文辞类纂》等“读本”来,“文学史”的教学效果好,可批量生产人才,这是优点。但也不无遗憾,章太炎《救学弊论》等的批评,并非毫无道理。如今的文学教育,并不像传统书院那样以自学为主、因材施教,而是倚重文学史等教材,手段是“耳学”,目的是“速悟”。说得好听是知识系统化,说得不好听呢,就是章太炎所批评的,学生所得“不能出于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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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说到钱锺书的聪慧,抛开世人热衷的体系完整的文学史,转而营造精致的“文明的碎片”。你甚至不能想象,钱锺书会写出适合于课堂教学的“中国文学史”。可钱先生学不来,差别不只是学识与才气,更包括时代与机遇。诸位能做的,就是在学习、阅读、研究“文学史”时,多留个心眼,明白关于“文学”的知识,并不都在“全国通用”或“面向21世纪”的教材里。不管这书是谁写的,也不管人家如何吹到天上去,最多只能说是“适应教学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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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五月间,我先后在云南大学、安徽师大、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和华东师大等作专题演说,谈论百年中国五彩缤纷的“文学课堂”。在与各校师生的讨论中,我的思路逐渐清晰。“文学”该如何“教育”,让学生们而不是教授或家长,觉得有趣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喜气洋洋地走进教室,这始终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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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关注的“文学教育”,不仅对中文系生命攸关,在整个大学校园里,同样至关重要。文学作为科系、作为专业、作为课程之外,还有作为修养、作为趣味、作为精神的一面。故,称其“关系重大”,一点都不过分。这里引入历史的维度,探讨各种可能性,涉及教育宗旨、管理体制、课堂建设、师生关系等。至于在中国,作为“著述”的文学史,该如何向年鉴学派学习,走向以问题为导向的分析史学,而不是满足于叙述史实与表彰先进,那是另一个问题,暂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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