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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生前,知道他价值的举世只有布莱希特等寥寥一两人,他的著述文字系以“遗作”的形式留给世人,而且要好几十年下来,人们才一点一滴开始恍然起来,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进展和人们的处境而言,戏剧性一点来说,本雅明毋宁更像个只存在远古传说中的先知,他提早把洞见写了下来,封存在白纸黑字之中,等待我们半世纪以后的后知后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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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本雅明大概不会晓得,三千多年前,中国人也提前造了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字,镌刻在甲骨之上,像预告了他的论述和发见。说真的,我最好奇的是,本雅明要真看到这样一个如在眼前的老汉字时会怎样,他会哈哈大笑吗?他脸上会出现怎样一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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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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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雅明的字,很遗憾,后来不该打赢的人打赢了,为它装填了密不通风的乏味意思,这个字就是今天的“德”字,除了用在励志性的命名(人名、店名、公司行号之名)而外,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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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过它最原初长相的人,绝不会同意儒家,尤其是宋代以降的儒家,那种森严伦常式的解释。它明显是徘徊驻足于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自由、闲舒,明显地对眼前这一切充满了童稚般的干净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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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于是需要再来看另一个字,好清洗一下腐朽的不佳气味,而且,我个人乐于相信,这种可能就是字的下一步反应,下一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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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睁大眼睛,四周环以闪烁的光点,是个眼花缭乱的字,也是一个通常只置身于大街之上才出现的字。居家周遭的一切太过熟悉了,熟悉到透明,不可能生出好奇,从而引发不了如斯的反应;乡间田野的风景又太辽远固定了,变化迟缓殊少意外,它让人心倾向于平和,而不是目不暇给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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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眼花缭乱的字,今天的正楷写成“嚚”,音银,就使用上而言大概已经算是个死去的字了,它最后一次的使用,极可能是形容舜帝的母亲。父顽母嚚,父亲粗鄙无赖,母亲坏嘴搬弄,正是这对了不起的天作之合夫妻,因为宠爱小儿子象,遂持续地迫害孝顺的儿子舜,演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宗有名有姓、罪证确凿的家暴案件。但老天有眼动物有情,舜耕田时小至鸟儿大至大象都来帮忙,其中出最大力气犁田的是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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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华北有象吗?那时候有,因为彼时的华北气温比现在高,降雨量比现在丰沛,因此地表景观也远比今天青葱苍翠,就像《诗经》里描绘的那样子,因此,象是可安适生存的,甲骨文留下铁石一般的证据:象,,长鼻长牙,特征明确;还有犀牛的“兕”或“犀”字(两字同源),,更清晰强调它那只最终令它倒楣甚至因此在中国绝种的大独角。其中,象由于性情温和又聪明通人,可能还是最早驯服的耕地动物,甲骨文的“为(为)”字,便是人手牵着大象长鼻子的画面,用来表示有所作为有此事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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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帝舜的块肉余生故事虽可能只是传说,但其中的经验细节却是有根有据的,至少就大象帮忙耕田这高潮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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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嚚”字也成了不堪的意思,但我怀疑这是文字转换变易过程之中出了岔子,生出了误解,其过程可能是这样子的:字在线条化为篆字之时,形状上成了,于是原先感官焦点所在的大眼睛隐晦成为“臣”字,倒是本来闪动的光点符号变形成为“口”字(口字符号在甲骨文中通常会刻成形,而不会像光点符号呈菱形矩形,更不会因势翻转,就像我们看过的“占”字,)。于是,原初那个惊喜目眩的好画面消失了,变成四张大嘴巴团团包围的可怖景象,那当然就是舜母“碎碎念”注册商标的绝佳描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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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这样,我个人还相信,原本字的下一反应,应该就是今天仍使用中的“囂(嚣)”字,是一个从眼睛的缭乱,再内化为脑子里消化不良的晕眩发展——“嚣”没甲骨字,篆字写成,我们晓得,中间替换的“頁(页)”字,甲骨字为,形态是跪坐的人,夸大其头部,原来就是“頭(头)”字的原形,所以说今天我们和头部有关的一些字,仍忠实保留“頁”的意符,比方说“頭”(发豆声)、“顏(颜)”(发彦声)、或“顧(顾)”(回头,发雇声)云云——因此,“嚣”字应该可重建为甲骨文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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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的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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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既然扯开了,我们就顺势解决一下,让本雅明先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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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从眼睛跑到嘴巴,从脑袋跑到嘴巴,这种感官的位移现象,的确在文字发展过程中更无可置疑地存在,我们这就来看两个跑到鼻子去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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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聞(闻)”字,甲骨文仍是夸大局部器官的方式表现:,大耳朵的跪坐之人。但今天,除了封存在古诗中如“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或“闻听双溪春尚好”之外,白话使用的闻字差不多已完全跑到鼻子的嗅觉机能领域去了——其实就连“聞”字中的“門(门)”形,也是莫名其妙变化出来的,原先并没有这种躲门边偷窥偷听的三姑六婆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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