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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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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社会认同的影响力有多大,这里有一个我最喜欢的例子。它的吸引力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它为参与式观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样本。所谓参与式观察,指的是科学家亲身涉足某件事的自然发生过程当中,观察整个过程,但这种方法尚未得到普遍应用。第二,这个例子能为历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学家等不同群体提供各自感兴趣的信息。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它表明我们自己,是的,就是我们自己,不是别人,会怎样使用社会认同来进行自我宽慰,把幻想当成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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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不妨翻翻从前的数据,它在过去数千年的宗教活动里从来就没绝迹过。各教派和邪教都有过预言:到了一个特定的日子,信奉本教教义的人就能获得拯救,享受极乐。所有的预言都说,这一天会发生一件重要得不容置疑的大事,通常,它指的是世界末日的到来。不过,让信徒们感到绝望的是,事实证明,此类预言统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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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从历史记录来看,预言落空之后紧接着就会出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情形。大多数时候,信徒们并不会因为幻想破灭而如鸟兽散,反倒会越发坚定信仰。他们顶着普通人的嘲笑,走上街头,公开宣讲他们的教条,怀着强烈的热情发展皈依者。总之,哪怕教派的基本教义都成了泡影,信徒的狂热也丝毫不曾减退。公元2世纪的土耳其孟他努教派是这样,19世纪的美国米勒教派是这样,16世纪的荷兰再洗礼教派是这样,17世纪的伊兹密尔沙巴泰教派还是这样。所以,有三名对此感兴趣的社会学家认为,当代芝加哥的一支末日邪教恐怕也会这样。这三名社会学家是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亨利·雷根(Henry Riecken)和斯坦利·沙克特(Stanley Schachter),他们当时都就职于明尼苏达大学。在听说了芝加哥邪教之后,他们觉得有必要仔细做一番研究,于是他们决定改名假扮成新信徒,加入该邪教做调查,还额外出钱安插了一些观察者到里面去。这样一来,对预言末日到来前后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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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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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邪教的信徒很少,成员从未超过30人。为首的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方便日后发表论文,研究者将两人分别称为托马斯·阿姆斯特朗医生和玛丽安·基奇夫人。阿姆斯特朗医生在一所大学的学生健康中心就职,对神秘主义、超自然现象和飞碟一直很感兴趣。所以,说到这些议题,他是邪教组织里受人尊重的权威。不过,基奇夫人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教派活动也以她为中心。这一年,她开始收到一些来自其他星球神明(被她称为“守护神”)的信息。这些信息,通过所谓的“自动书写”设备从基奇夫人手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构成了该教派宗教信仰体系的主体。“守护神”的教诲是“新时代概念”(23)的集合,跟传统的基督教教义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就好像“守护神”在到访北加利福尼亚州时刚好把《圣经》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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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神”传来的信息,本来就是教派信徒有诸多讨论和阐释的主题,可当它们预言即将发生一场大灾难,暴发一场始于西半球、最终将淹没整个世界的特大洪水时,它们立刻获得了新的意义。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教众们一开始非常惊恐,可随后的信息宽慰他们说,凡相信基奇夫人所传教诲的人,都能幸免。灾难降临之前,会有太空人出现,用飞碟把信徒带去安全的地方,那地方有可能是另一个星球。有关营救行动的其他细节很少,但信徒们要做好登上飞碟的准备,预先排练特定的口令,如“我把帽子留在家里了”“你有什么问题吗”“我就是自己的挑夫”。要把衣服上的所有金属配件取下来,因为携带金属物品会使飞碟在飞行时“极其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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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斯廷格、雷根和沙克特研究者观察了教众在洪水暴发日到来之前数个星期的准备,注意到他们的行为有两个特别重要的方面。第一,信徒们对邪教信仰体系的投入程度极高。因为觉得就要离开即将毁灭的地球了,信徒们采取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举措。大多数信徒的家人和朋友都反对他们的信仰,可这些人却固执己见,哪怕失去旁人的关爱也义无反顾。有好几名成员的邻居和家人甚至威胁要对他们采取法律行动,宣告他们精神失常。比如,阿姆斯特朗医生的姐姐就曾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取消阿姆斯特朗医生对两名年幼孩子的监护权。许多信徒辞掉了工作,中断了学业,全职投入邪教活动中。有些人还觉得个人财产很快就没用了,于是要么将其送人,要么扔掉。这些人分外肯定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顶住了来自社会、经济和法律等各方面的巨大压力。而在跟所有压力对抗的同时,他们对教条的虔诚信奉也随之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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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洪水到来之前,信徒们的行为是一种古怪的无所作为。毫无疑问,他们深深相信自家的教义,但他们很少对外宣扬。虽说一开始他们公布了大难即将到来的消息,但并未积极尝试转化别人的观念。他们愿意发出警报,劝告那些主动做出回应的人,但至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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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群体不愿招募新信徒的体现多种多样。除了不愿劝说别人,他们还想方设法地保密,如将多余的教义复印件统统烧毁;制定密码和秘密手势;规定部分私人录音带的内容不得和外人讨论,这些录音带非常隐秘,连老信徒都不得对其做笔记。他们想方设法地避免外界关注他们。随着灾难日的临近,聚在该教派总部,也就是基奇夫人家外的报纸、电视台和电台记者越来越多。大多数时候,信徒们都把记者拒之门外,或是置之不理。要是有人问问题,最常见的回答是“无可奉告”。有一段时间,记者们感到很是气馁,但等阿姆斯特朗医生因为搞宗教活动被大学医疗中心开除之后,他们又报复地般蜂拥而至。有个特别固执的记者,甚至还受到了吃官司的威胁。洪水来临的前一天晚上,记者们再度挤过来要信徒们透露信息,照例也被驱散了。事后,研究者总结了教派在洪水到来之前对公众曝光和吸纳新成员的立场:“面对声势浩大的媒体宣传,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保持低调,不为名声所动。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发展信徒,他们却回避、保密,呈现一种近乎超然的漠不关心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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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赶走了所有的记者和想来投奔的信徒,教众们开始为登上预计在午夜到达的飞碟做最后的准备。在费斯廷格、雷根和沙克特眼里,这场面简直是一出荒诞剧。本来是普普通通的人,包括家庭主妇、大学生、高中生、出版商、医生、五金店伙计和他的妈妈,现在却认认真真地参加着演出。他们从两名定期与“守护神”联系的成员那里接受命令,除了基奇夫人的书面信息,那天晚上还有伯莎做补充。伯莎从前是个美容师,通过她的嘴巴,“造物主”下达指示。他们勤奋地排练台词,齐声呼喊飞碟到来前的口号:“我就是自己的挑夫。”“我就是自己的指南针。”此时来了一名访客,自称是“录像船长”,这是当时一出电视剧里的虚构人物,此人说他带来了些口信。信徒们居然认真讨论起这到底是恶作剧,还是该把他说的话当成救援飞碟捎来的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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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能带任何金属物品上飞碟,信徒们把衣服上的所有金属零件都取下来了。鞋子上的金属扣眼挖掉了;妇女们要么不戴胸罩,要么就扯掉了胸罩里的金属撑架;男人们使劲拽掉了裤子上的拉链,皮带也不用了,改用绳子系住裤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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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们去除金属物件的狂热情形,有一位研究者亲身体验过。还有25分钟就到午夜了,他忘了取下裤子上的拉链。这位研究者这样说:“周围的人知道这件事后,立刻恐慌起来。他被推进卧室,阿姆斯特朗医生双手颤抖,眼睛每隔几秒就看看时钟,他用一把刀片把拉链割掉,又用钳子拧掉了金属扣。”紧张的行动结束之后,研究者回到客厅,他身上少了些金属器件,脸色更加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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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要到预言里离开地球的时间了,信徒们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地期待着。幸运的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家们详细地记录下了这一重要时间段里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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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10分钟,客厅里的信徒分外紧张。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把外套放在膝盖上,坐着等待。在紧张的沉默当中,两座时钟嘀嗒嘀塔地走动着,声音十分响亮,有一座钟比另一座快了10分钟。走得快的那座钟指向了12点5分,一位观察员,即在场的科学家大声地指出了这个事实。人群齐声答道,午夜还没到呢。鲍勃·伊斯曼(Bob Eastman)肯定地说,走得慢的那座钟计时准确,因为他下午才亲手校准过。而从时钟上看,还有4分钟就到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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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4分钟在一片死寂中流逝,只有一丝杂音冒出来。壁炉架上走得慢的时钟显示,离飞碟预计降临的时间只有1分钟了,基奇夫人紧张地高声叫了一嗓子:“还没有哪次安排落了空!”时钟敲了12下,每一声敲击都清晰得令满怀期待的信徒们痛苦万分。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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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或许指望着出现一些明显的反应。午夜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洪水还有不到7小时就要来了,但此时却看不见屋里的人有什么反应。没人说话,没有声响。信徒们呆若木鸡地坐着,脸部似乎凝固了,毫无表情。马克·波斯特是唯一还能动弹的人。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但没有睡觉。过了一会儿,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能哼哼出几句单音节的回答,可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其他人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可后来才知道他们受了沉重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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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一种绝望和混乱的气氛在痛苦中笼罩了整个小团体。他们再三检查着预言和相关信息;阿姆斯特朗医生和基奇夫人又重申了信念。信徒们仔细审视了当前的困局,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释,但都不满意。到了凌晨4点,基奇夫人崩溃了,痛哭起来。她抽泣着说,她知道有人开始起疑心了,但整个教派必须向最需要它的人给予支持,人们必须紧紧地团结起来。其余的信徒也渐渐沉不住气了,他们颤抖着,好多人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将近凌晨4点30分了,解决困境的办法却还没找到。这时候,午夜飞碟没能前来营救的事,大部分人也都公开地承认了。教派似乎面临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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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怀疑的阴云中,信徒们的信心马上就要破碎开来,研究者却接连目睹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第一件事出现在凌晨4点45分左右,基奇夫人的手突然开始“自动书写”,记下了天上传来的神谕。她大声地朗读出来,事实证明,这段信息为当晚发生的事情做出了优雅的解释:“小教团,你们独坐了整整一晚,你们散发出的光芒,让上帝拯救了世界,使之免于毁灭。”虽然这个解释简洁有力,但本身还不够令人满意。比方说,听了神谕以后,一名信徒站起身来,戴上帽子,穿上外衣,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来。要恢复信徒们的信心,还需要来点额外的东西才行。正是为了满足这一需求,第二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出现了。在场的研究者再一次为读者们提供了生动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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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派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信徒们的行为也跟着变了。宣读了解释预言不中的信息之后,短短几分钟里,基奇夫人就又收到了一段信息,要她将该条神谕公之于世。她拿起电话,拨给一家报社。在等电话接通的时候,有人问:“基奇夫人,这是你第一次亲自打电话给报社吗?”她立刻回答:“哦,是的,这是我第一回给他们打电话。以前我从来没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但现在我觉得事出紧迫。”整个小团体都对她的感觉有了共鸣,因为所有人都觉察出了一种紧迫感。基奇夫人打完电话后,其他成员也轮流给报社、通讯社、电台和全国范围发行的杂志社打电话,告知洪水未曾降临的原因。因为想要迅速而又轰动地把消息传播开来,信徒们把以前严加保密的事情公开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使劲躲着报社记者,觉得媒体的关注让人痛苦,现在却热心地想要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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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长久以来的保密政策来了个大转弯,教派对转化潜在信徒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了。之前,对拜访总部、有意投靠的新人,信徒们要么是置之不理、拒之门外,要么就是马马虎虎地敷衍了事。可预言落空之后的这一天,一切都变了。他们接待了所有的访客,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想努力改变来访者的信仰。信徒们招纳新成员的愿望空前高涨,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在第二天晚上9名高中生来找基奇夫人谈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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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名高中生发现,基奇夫人正跟人在电话里讨论飞碟的事,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基奇夫人认为对方是个外星人。基奇夫人既想继续跟他说下去,又急着招待新客人,于是就让他们也来参加谈话。在一个多小时里,她跟客厅里的客人和电话那头的“外星人”轮流说着话。她太想劝人改变信仰了,简直容不得放过任何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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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们在态度上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原因何在呢?一开始,他们沉默寡言、对上帝旨意严加保密,可仅过了几个小时,他们就成了热心的宣传家,到处传播神的福音。预言里的大洪水根本没来,不信他们那一套的人反而会觉得这个教派及其教条全是闹剧。是什么使他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完全不合适的时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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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关键就发生在“洪水”之夜的某个时候,所有人都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预言不会成真。奇怪的是,驱使信徒们宣扬其信仰的,并不是先前的确定感,而是一种逐渐扩散的怀疑。他们稍微摸到了点头绪:要是飞碟和洪水的预言根本是错的,那么整个信仰体系恐怕都站不住脚。对蜷缩在基奇夫人客厅里的人们而言,这种很快就要变成现实的前景太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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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为了自己的信念,他们放弃了太多东西,要是信仰破产了,他们也完了。由此而来的耻辱感、经济损失和旁人的嘲弄,都让人承受不起。从他们自己的话里,就可以看出坚持信仰是信徒们的关键需求。一位带着三岁小孩的年轻妇女说:“我非得相信洪水会在21日来袭不可,因为我已经用光了所有的钱。我辞了工作,从计算机学校退了学,我不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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