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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史舆地文录 汉武帝“广关”与西汉前期地域控制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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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武帝纪》记载,元鼎三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以故关为弘农县”〔1〕。这是一项引人注目的历史事件。函谷关原本设在今河南灵宝附近,这次迁徙是将其东移约三百里上下,移至今河南新安境内,但却依然沿用原来的关名。这道关隘是关中东出第一门户,是拱卫都城长安头等重要的防卫要地,其战略地位之重要,几乎无与伦比。因而,若是没有特别重大的缘由,当政者似乎不应轻易更动它的位置;汉武帝何以会做出这一举动,非常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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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时人应劭最早对此做出疏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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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关东,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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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船将军杨仆的家住在宜阳县,正处于今河南灵宝函谷关旧关之外、今河南新安函谷关新关之内〔3〕,故后之论者多依从应氏此说。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述函谷关的迁徙过程时,不仅完全采录了上述记载,而且所记要更为具体一些,较颜师古引述的文字,尚增有“(杨仆)请以家僮七百人筑塞,徙关于新安”云云〔4〕;南宋时人吕祖谦在阐释这一问题时,同样全文抄录了应劭的说法〔5〕;又如元朝学者方回和清人顾炎武、顾祖禹、朱一新等对此亦一直笃信不疑〔6〕。在当代研究历史地理的学者当中,史念海对新、旧两座函谷关的遗址,都做过不止一次考察,很多研究都涉及到函谷关问题,并且撰著有《函谷关和新函谷关》一文,专门从历史军事地理学角度论述这座关隘的作用,同样依然秉持应劭以来的传统说法〔7〕,这也可以视作当今中国历史地理学界的通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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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方面,至迟从宋朝时起,也就有人针对应劭“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关东”的解释,相继提出疑问。如宋代学者王益之曾考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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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仆以伐南越,方为楼船将军,犹在二年之后,兼是时仆亦未尝有大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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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这样的看法,王氏在所纂《西汉年纪》中即弃而未取应劭的说法〔8〕。后来清人何焯、沈钦韩、邵晋涵等也先后对此提出相似疑问。邵晋涵的说法比较委婉,乃谓:“应注似非核实。”〔9〕沈钦韩则更直截了当地否定这一说法的真实性,谓之曰:“仆于元鼎五年始为将军,是年破南越封侯,而函谷关之徙在三年,前此未尝有战功。《酷吏传》‘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者’,殆虚妄也。”〔10〕而何焯怀疑应劭此说的理由,除了杨仆出任楼船将军的时间晚于函谷关迁徙的时间这一因素之外,又提出新的质疑说:“以武帝之雄,岂展拓都畿费出臣下之家财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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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杨仆不仅如王益之、何焯、沈钦韩、邵晋涵诸人所指出的那样,在元鼎三年迁徙函谷关之前,没有立下足以令汉武帝为他移动函谷关的功勋,而且终其一生,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业绩,《汉书·酷吏传》记述杨仆一生战伐军功事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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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东越反,上欲复使将,为其伐前劳,以书敇责之曰:“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陿,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二过也。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欲请蜀刀,问君贾几何,对曰率数百,武库日岀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仆惶恐对曰:“愿尽死赎罪!”与王温舒俱破东越。后复与左将军荀彘俱击朝鲜,为彘所缚,语在《朝鲜传》。还,免为庶人,病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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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上述记载,杨仆不仅未尝为汉朝立有重大功勋,而且在汉武帝眼里,连他以“楼船将军”身份征伐南越时获取的“将梁侯”封号,都有些名不副实,含有很多水分;清人周寿昌即据此诘问说,杨仆“安得云数有大功”〔13〕?故应劭所说,显然不足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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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外也有人并不是这样看待《汉书·酷吏传》的记载,如清末人朱一新即推测说,应劭“所云请以私财徙关事,当在为楼船将军之先也”〔14〕。其实,类似的看法,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唐人刘知幾,刘氏在《史通》中曾以没有载录“杨仆怙宠而移关”这一事件为例,来说明《汉书》记事每每有简洁而不繁芜的地方〔15〕,这也就意味着刘知幾当时即认为所谓“杨仆怙宠而移关”乃实有其事,只不过《汉书·酷吏传》略去杨仆拜受楼船将军之前的功业而未加记载而已。不过,针对这样的看法,清代有学者曾经很委婉地评议说:“移关之说,应劭、郦道元始详言之,史公不录,班史遂尔阙如。”〔16〕这差不多等于是在说汉武帝为杨仆移关一说,在较早的文献中实际找不到可靠依据;正因为根本没有文献依据,尤其是司马迁在《史记》当中没有记载,班固才没有记述此事。实际上,这意味着所谓班固有意略而未书的说法,从而也就成了凌虚架空的想像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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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新谓杨仆请以私财徙关事“当在为楼船将军之先”,不仅没有依据,同时也不符合情理。应劭说杨仆曾“数有大功”,这种所谓“大功”,一般应指军功。依照汉制,立下重大军功者,应得封爵;而杨仆所受爵位,惟有元鼎六年因征伐南越军功而获得的“将梁侯”〔17〕,所以,绝不可能如朱氏所云,将应劭所说杨仆“数有大功”的时间,安放在元鼎五年以前。杨仆在元鼎三年汉武帝移关之前既然根本未曾“数有大功”,那么,他因“耻为关外民”而“上书乞徙关东”的前提随之亦不复存在,整个这件事情从而也就略无真实性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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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认同应劭的说法,还是否定应劭的说法,上述这些学者在讨论这一问题时,都只是单纯关注函谷关的迁移原因。清朝末年,供职于国史馆内的学者王荣商,在注释《汉书》时,却独具眼光,从另一角度对认同应劭的传统主流说法,提出质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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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焯曰:按五年南越反,杨仆始拜楼船将军,事在徙关之后。以武帝之雄,岂展拓都畿费出臣下之家财乎?应注出于流传,非实事也。荣商案:常山关亦是时所广,不独函谷也,何说得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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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从更为广阔的背景出发,对何焯等人的见解做出认同〔19〕。今人杨树达撰著《汉书窥管》,敏锐地注意到王荣商这一不同寻常的看法,将其纳入书中,用以表述他对汉武帝移关问题的倾向性主张〔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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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达在书中注明,王荣商所说的“广”常山关事,见于《汉书·文三王传》,覆案班《书》,其相关记载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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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孝王参,初立为太原王。四年,代王武徙为淮阳王,而参徙为代王,复并得太原,都晋阳如故。……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二十九年薨,子义嗣。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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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记此事内容相近,惟记此“复置清河国”以及代王“徙清河”而以其故地为“太原郡”诸事,俱在移置函谷关的元鼎三年〔22〕,而《汉书·文三王传》明确记述这是缘于汉武帝施行的一种名为“广关”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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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参证,函谷关的东移,应当也是这样一种“广关”性质的举措。由此可见元鼎三年函谷关的迁移,并不是偶然的孤立事件,它应当是汉武帝这次“广关”的重要内容之一。透过代王因“广关”而被改迁封地一事当中,可以更清楚看出汉廷这次“广关”的性质和影响范围。《史记·平准书》记述此事书作“益广关”〔23〕,即进一步扩大关中的范围,尤能显现出其增益拓广关中辖地的本质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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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文三王传》所说“常山为阻”的“常山”,本名恒山,汉人因避文帝刘恒名讳而改称常山〔24〕。在汉武帝这次“广关”之前,由刘参迄至刘义的历世代王,王国属地都在恒山以西〔25〕;而新改移的封地清河,则位于恒山以东今河北清河与山东临清一带。汉廷徙代国于清河之后,恒山以西,便统统纳入汉廷直辖之下。这一举措在政治地理和军事地理上的涵义,则是将汉廷视作根本重地的关中地区的区域范围,向东扩展到恒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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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到上述史实,也就比较容易看出汉武帝这次迁移函谷关的重大政治和军事意图。借用陈寅恪研究隋唐政治史的用语,我们可以说,秦汉时期在地缘政治和军事地理意义上曾经奉行过一项非常强烈的“关中本位”政策,或者说是“关中本位”战略。这一政策或者战略思想的核心内容,是区别对待关中和关东地区,依托关中,控御关东,特别是中原地带〔26〕。后人总结分析说:“关中是形势之地,……欲据形势,须都关中。”〔27〕就是指利用关中地区的军事地理优势,确保国都安全,并威慑控制整个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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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过秦论》谓“秦并兼诸侯三十馀郡,修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28〕,便很形象地描述了秦朝据守关中以控制天下的政治、军事地理方略。刘邦建国之初,在选择定都地点时,张良论述说:“关中左崤函,右陇蜀,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29〕娄敬也说若是“入关而都”,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30〕。西汉最终定都关中长安而舍弃关东的洛阳,就是基于这样的战略思考。西汉初年,沿承秦制,严厉限制关中与关东地区的人员往来,出入其间必须持有官府发给的“传”来作为通行凭证〔31〕;同时,还特别严格限止马匹出关到关东地区〔32〕。这项限制性措施,具有重要军事地理意义。因为马不仅是人员骑乘的主要交通工具,其更重要的用途,还是当时最为重要的军事装备,一旦随意出入,自然会增大关东地区威胁关中的实力。汉文帝十二年三月,曾经在一定程度上开放关中与关东之间的严厉禁限,“除关无用传”〔33〕;但没有多久,在景帝初年,朝廷的安全,就受到关东吴楚七国叛军的严重威胁。为此,在景帝四年,又不得不恢复旧规,“复置诸关用传出入”〔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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