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517697e+09
1705517697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近一年,夹杂在街上的吵闹声、妓院中的多元噪音、讨论生意和女人之间激烈的争吵中。他和妓女成为朋友,甚至帮她们写信;她们则借他香皂,分享自己的早餐,偶尔他唱几首波丽露或瓦伽娜多曲子回报。他特别欣慰的是,几年后他曾经崇拜的威廉·福克纳强烈推荐妓院是最适合写作的地方:“早上很安静,很平静,晚上有派对、酒,可以和有趣的人聊天。”[23]透过薄薄的墙壁,加西亚·马尔克斯听到许多大开眼界的对话,被他大量运用在未来的文学创作里。其他的时间里,他和一位开出租车的朋友“猴子”葛拉漫无目的地在夜间兜风。后来,他一直把出租车司机视为具有常识的榜样。
1705517698
1705517699 他继续沿用在卡塔赫纳使用的笔名“塞提莫斯”,每日专栏命名为“长颈鹿”,秘密地纪念他少年的缪斯梅塞德斯,因为她的脖子修长而纤细。从一开始,这些专栏就带有崭新的光彩,即使当时有审查制度,内容也常常低俗不堪。
1705517700
1705517701 不过,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是尽力维持自己的政治立场(以及不合时宜)。他在《前锋报》的事业之初就显示,自己不会受到吸引他的拉丁美洲左派、庇隆式的民粹所影响。写到艾娃·庇隆访问旧大陆时他说:“第二幕是艾娃袭击欧洲。在国际上煽动民众的炫耀行动中,她把整个财政部挥霍在意大利的工人阶级身上——与其说是慈善,不如说是在引人注目。在西班牙,那些政府丑角以对待高尚共事者的热情接待她。”[24]1950年3月16日他写的一篇文章中提道,每日以开式剃刀帮共和国总统刮胡子的理发师手上握有大好机会[25],但他的这篇文章逃过一劫。1950年7月29日,以仿佛是熟识之人的身份,他冷淡地写了苏联最有效的宣传之一,伊莉亚·爱伦布尔访问伦敦一事。[26]1951年2月9日,他大胆地言明“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政治立场比西班牙的长枪党更令人反感”[27]。(当时的哥伦比亚由劳雷亚诺·戈麦斯主政,是拉丁美洲首先与佛朗哥将军统治下的西班牙恢复全面关系的政权,虽然有联合国的强烈警告,但他们视而不见,希望和佛朗哥以同样方式掌政。)
1705517702
1705517703 如果他的主要问题之一是审查制度,那么他的主题之一便是寻找主题。两者都在“长颈鹿的朝圣之旅”中幽默地提到这是他的每日功课:
1705517704
1705517705 长颈鹿这种动物对于任何轻微的编辑举动都很脆弱。从这个每日专栏的第一个字在这里生出来开始,在矮木丛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长颈鹿变成悲伤、无法自卫的动物,随便转个方向都有可能折断关节。首先必须谨记在心的是,不论作者的气质多么的愚蠢,每天写这十四公分的胡说八道可不是个笑话。接着还有“两个审查制度”的问题。第一个就在这里,在我身边,面红耳赤地坐在电风扇旁,准备好阻止长颈鹿拥有任何自然公开可允许以外的颜色。然后还有第二道审查,什么也不能说而不冒着长颈鹿的长颈被减少到绝对是最短的风险。最后这个无法防卫的动物进到排版的黑暗密室中,恶意的同事辛苦地把本来以光和昙花一现的树叶所写的东西变成铅字。[28]
1705517706
1705517707
1705517708
1705517709 在许多这些文章中,我们不只可以感受到“生活的快乐”,还有写作的快乐。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这几个星期里,他首先持续地享受着这个乐趣。
1705517710
1705517711 正当加西亚·马尔克斯渐渐习惯他的新生活时,却出现了一位意外的访客。2月18日星期六的午餐时分,就在四旬斋嘉年华会开始的前一天,他的母亲路易莎·圣蒂雅嘉从苏克雷搭船到来,在“世界书局”找到他。他的朋友很谨慎地没有叫她去“巨塔”找人,加西亚·马尔克斯选择这个时间点作为自传《活着为了讲述生活》的开场陈述。他的家人又缺钱了,路易莎·圣蒂雅嘉正在前往阿拉卡塔卡的路上,开始办理出售父亲老家的手续。十五年前,路易莎一个人回到阿拉卡塔卡见她几年前留下、其时已经遗忘的小男孩儿,如今母子俩将走上同一条路。就在贾布二十三岁生日的几个星期前,她又回来了。[29]
1705517712
1705517713 写完第二天的文章,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路易莎坐上七点的汽艇横跨谢纳加大沼泽,回忆录中以令人难忘的方式重述了这段旅程。从谢纳加到阿拉卡塔卡,他们搭乘的是许多年前奔驰在两个城镇之间依然如故的黄色火车。他们到达阿拉卡塔卡后走过空旷的街道,试着在胡桃树下避暑。[30]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这趟旅程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因而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文学职业和志向,并催生他认为第一篇严肃的作品,也就是小说《枯枝败叶》。这也正是《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为何以这段往事开场,而不是他出生的那一刻;无疑,这段精彩的描述赋予整本回忆录鲜活的生命。
1705517714
1705517715 这趟回乡旅程的影响不仅令他叹为观止,似乎每一条街都带领着时光倒流,引领他回到自己出生的房子里。这真是他童年的阿拉卡塔卡吗?破落的房屋、满布灰尘的街道、颓落如玩具般的教堂。他记忆中忙碌翠绿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仿佛永远不会再鲜活起来。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物似乎都覆满尘埃,以他无法想象的程度老化。大人看起来都病恹恹,虚弱,狼狈,他的同辈老化的程度超过真正的年龄,他们的孩子无精打采,大着肚子。[31]流浪狗和秃鹰显然占据了这个城镇,放眼望去仿佛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母亲活着。或者,如同童话故事一般,他自己也死了,只是现在又复活过来。
1705517716
1705517717 这两位旅人接近艾斯毕霍先生大道上、外公旧家斜对面的街角时,在委内瑞拉医生阿夫列多·巴尔波萨的旧诊所停下来。在柜台后方,他的太太阿德莉亚娜·布度多正在缝纫机上工作,路易莎脱口而出:“教母,你好吗?”那女人看看四周,惊讶地想回答却说不出话,两人一语不发地拥抱,哭了好几分钟。加西亚·马尔克斯看着这一幕,惊讶地肯定这些日子把他和阿拉卡塔卡分开的不只是距离,还有时间本身。他曾经害怕的老药师如今一副可怜兮兮的光景,干瘦得像根棍子,头发稀疏,牙齿松动。他们问候他时,老人结结巴巴,以几乎控诉的语气说:“你们无法想象这个镇经历了些什么。”[32]
1705517718
1705517719 许多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前往阿拉卡塔卡的那一趟旅程中,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我了解到童年所发生的一切都具有文学价值,而我现在才开始察觉到这一点。从开始写《枯枝败叶》的那一刻开始,我了解到自己想成为作家,没有人能阻止我,我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尝试成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33]除了所有回乡所带有的讽刺意味之外,此行本身的目的则完全失败,他的母亲无法和现任房客达成协议。的确,整趟旅程都是因为误解而来,而路易莎自己对于卖房子这件事也还犹豫不决。至于他,在他写下回忆录,详细描述自己和路易莎一起巡视摇摇欲坠的老家之前,他总是坚持自己那次无法踏入房子里,从此也没有进去过——“如果我进去了,我不会再成为一名作家。关键是里面。”[34]他曾经这么说。不过,在他书写的回忆录中他的确进入了房子里。
1705517720
1705517721 他说自己马上决定放弃《家》的写作,转移方向。乍看之下这似乎很令人意外;有人可能认为,回家一趟应该只会鼓励他继续回到因这房子启发而萌生的小说,而不是如同实际上所发生的情况,他把焦点扩大到这房子所在的整个城镇。然而事实上他笔下重现于《家》中的那一栋房子其实上并不真的存在,而是为了掩盖真实的那一栋房子所虚构的结构。如今,他终于准备坦白地面对这栋纠缠他许多年的建筑物,顺着存留在他记忆之中的印象重建整个旧城镇,马孔多从而诞生。
1705517722
1705517723 这实在令人很难不想到普鲁斯特,除了一点:加西亚·马尔克斯发现,虽然阿拉卡塔卡本身在很多方面都已死去,但他毕竟还活着。奇迹似的,他也重新拥抱、得回他的母亲;他完全没有和她一起住在那房子里的记忆,但如今他们总算一起回去过,是他一生中首次和母亲单独外出旅行。[35]自然,他并没有说什么——对此他什么也没说——然而,他们前一天在“世界书局”的会面重现了他六七岁时,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的故事(他所记得的第一次)——因为在后来的那一幕里,正如“俄狄浦斯王”所启发的角色,主人公加西亚·马尔克斯让她说:“我是你的母亲。”
1705517724
1705517725 这趟旅程不只引发他的记忆,改变对于自身过去的态度,也让他知道如何写新的小说。如今,他通过福克纳和其他20世纪20年代现代主义作家乔伊斯、普鲁斯特、弗吉尼亚·伍尔芙给他的镜片看待自己的家乡。《家》的构想起源其实是19世纪小说,卡塔赫纳人所推崇的书让他得到启发,如霍桑的《七角屋》。如今他已意识到可以用时间本身多重面向的叙事结构进行,他已经不再和外公一起埋葬在那冷冻的房子里,他已经逃出来了。
1705517726
1705517727 很明显,这在他对于文学和生活之间关系的了解上具有重大的转折意义。几个星期后,他写了一篇文章《小说的问题》,奚落当时在哥伦比亚和美国大部分的小说:
1705517728
1705517729 哥伦比亚尚未出现一本明显而幸运地受到乔伊斯、福克纳,或弗吉尼亚·伍尔芙影响的小说。我说“幸运”是因为我不认为我们哥伦比亚人在此时此刻能够免于受到影响。在《奥兰多》的序曲里,弗吉尼亚·伍尔芙承认她的影响。福克纳自己无法否认他受到乔伊斯的影响。有一些东西——特别是对于时间的掌控——是赫胥黎和弗吉尼亚·伍尔芙所共有的。现代世界的文学中到处可见弗兰兹·卡夫卡和普鲁斯特,如果我们哥伦比亚人要走正确的路径,我们必须不可避免遵循这道强流。可悲的事实是,这还没有发生,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会发生。[36]
1705517730
1705517731
1705517732
1705517733 无疑,在重新改造的路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不再流亡于自己的人生之外,他终于重获自己的童年。而且,他也发现了(或者更棒地揭露出)新的身份。他打造一个全新的自己,全都是因为突然之间意识到20世纪20年代的前卫作家如何学习从自己的艺术意识中观看这个世界。
1705517734
1705517735 不论在卡塔赫纳或是巴兰基亚,少有朋友知道他的出身。如今,“苏克雷来的男孩儿”成为“阿拉卡塔卡来的男孩儿”,他再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出生地了。如果有理由相信在此阶段,《家》是一部与苏克雷有关联的小说,那么,这本书如今会进化成为一本关于阿拉卡塔卡的小说,虽然书中使用的地名是马孔多。的确,要不了多久,前一本书会完全让出位子给新的这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会写出更直接的自传式作品。此刻他告诉朋友和同事的笑话有了新的笑点,比如说,他“回家”去拿出生证明,市长手上没有正式的印章,所以要人拿一根大香蕉来,切一半盖在文件上。[37]加西亚·马尔克斯向朋友保证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只是他没办法证明,因为他把出生证明留在“巨塔”里。他们哄堂大笑,但多少还是有点儿相信他。不论有没有出生证明作证,来自阿拉卡塔卡的故事大师诞生了,下一次化身时,他会成为来自马孔多的魔术师。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谁,想要成为什么。
1705517736
1705517737 1950年2月,他和路易莎·圣蒂雅嘉从阿拉卡塔卡回来后不久,在“长颈鹿”上写了标题为“阿贝利多·维亚·艾斯克隆那及其他”的文章。[38]在这一篇文章中,他和母亲的这趟旅程让他想起自己已经走过的旅程,同样重要地,这趟旅程也启发他未来计划的方向。此文短暂地回忆了1949年和萨巴塔·欧立维亚一起走过的探险,颂赞马格达莱纳和帕迪拉地区吟游诗人的生活和冒险,并特别对于另一位年轻人的作品赞许不已,不只是在他了解瓦伽娜多音乐上,同时也在他直接参与大西洋岸偏远地区文化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位年轻人就是瓦伽娜多作曲家拉法叶·艾斯克隆那[39],他和萨巴塔·欧立维亚谈过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事,也读过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撰写赞赏他音乐的评论,打算认识他。1950年3月22日,他们在巴兰基亚的罗马咖啡座首次单独见面(也许前一年已经见过面);此时他针对1949年旅程的这篇文章发表还不到两个星期,距离改变他此生命运,与路易莎·圣蒂雅嘉同行的旅程不到一个月。为了让这位年轻的吟游诗人对自己印象深刻,加西亚·马尔克斯去罗马咖啡座见他时,还唱着他作的曲子《中学的饥饿》。在一张来自那个年代稀有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对着艾斯克隆那唱自己的一首歌,他撅着嘴,手指敲着吧台,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只是唱歌时习惯这么做,还有抽烟的时候,生闷气的时候——不论对象是他如何迷恋的男女。[40]
1705517738
1705517739 1950年4月15日,维耶斯离开徒弟返回来处。他离开前安排了欢送晚宴,真的是最后的晚餐。在当晚的照片中,维耶斯兴奋地把手绕在闷闷不乐的阿方索·福恩马佑尔身上,他们身边是唯一没有穿西装或打领带的男人,也就是穿着鲜艳热带衬衫,在场最年轻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像鱼骨那么瘦”,“美洲撞球室”的女服务生说到。他的眼光炯炯有神,他在场时表情欣喜,真诚中带着些许讥讽,但最重要的是充满了活力和生命力。
1705517740
1705517741 在这之后,他很快地被阿方索·福恩马佑尔说服,开始帮一家新的独立周刊写稿,在《前锋报》的工作室里以小报风格出刊,名为“纪事”(Crónica)周刊,于1950年4月29日首先创刊,一直维持到1951年6月。[41]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纪事》周刊一手包办所有事务,身兼周刊主任。他的有些文章是情急之下从真实生活中取材而来。《六点钟出现的女子》这个故事是来自福恩马佑尔设下的挑战,他想看他能不能写侦探故事。加西亚回忆一件逸事,欧布雷贡第一次尝试在天主教的巴兰基亚找人体模特儿,他的朋友着手寻找愿意的妓女,终于找到一位很有意愿的人选,她先要求欧布雷贡帮她写一封信给一位于布里斯托的水手,并同意第二天在艺术学校出现,之后却不见人影。[42]《六点钟出现的女子》是关于一名似乎刚谋杀了一位客户的妓女,她进到酒吧制造不在场证明。在这篇故事里,来自他新近热衷对象之一海明威也许是“杀手”)的影响明显可见。[43]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少数直接以他身处当时的巴兰基亚作为场景,又显而易见的少数例子。
1705517742
1705517743 《杓鹬之夜》(The Night of the Curlews)是另一篇更成功的故事,受到波哥大鉴赏家如穆蒂斯和萨拉梅亚·博尔达的推崇。这个故事源自某次造访德利西亚斯的“黑色尤菲米亚”妓院,那群朋友通常每天晚上都会来此。后来福恩马佑尔坚持,仿佛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女人,不是为了“那些为了一口饭吃而上床的可怜小女孩儿”,而是为了用十三比索的价钱买一瓶朗姆酒,观赏美国水手踉跄地倒在地板上,醉卧在驻扎的杓鹬之中,仿佛他们丢了自己同为人类的伴侣,因而想和红羽毛的涉禽跳舞。一天晚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那里打盹儿,福恩马佑尔把他摇醒说:“小心别让杓鹬啄了你的眼睛!”(哥伦比亚人相信这种鸟如果看到小孩儿的眼里有鱼在移动,会把他们啄瞎。)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直接回到办公室里,写下了三个朋友在妓院里被鸟弄瞎眼睛的故事,只为了填满《纪事》周刊。根据作者之后的表述,那是他笔下第一篇没有在半世纪后让他难为情的文学作品。
1705517744
1705517745 他深深地着迷于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欧洲和美国现代主义作家的成就,对于他们的名声和声誉也感到好奇,包括一些作者如何看待这些关于他们自己及其作品的神秘色彩——主要是福克纳,最重要的是海明威。194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从缺,福克纳虽然在瑞典学院中赢得多数票的支持,仍然无法得到一致同意。4月8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一篇文章《又是诺贝尔文学奖》中写道,他预测自己总是称为“福克纳大师”的福克纳永远不会得到这个奖项,因为他是一位“太优秀的作家”。194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于1950年11月补颁给福克纳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宣告这是迟来的荣誉,因为福克纳是“当代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古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此刻必须接受“成为流行的不自在的礼遇”[44]。在更久之后,他会解决这个巨大的两难——福克纳还是海明威——据他表示,福克纳滋养他的文学灵魂,海明威则教他如何作为一名作家。[45]
1705517746
[ 上一页 ]  [ :1.70551769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