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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好运似乎还没用完,事实上,他的好运似乎永远用不完。路易斯·哈尔斯在6月底离开墨西哥之后,又前往几座拉丁美洲首都城市,最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停留;当时,知名的“南美洲”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的采访集。后来,哈尔斯在“南美洲”的朋友法兰西斯科·帕可·波鲁瓦承认:“哈尔斯跟我提起之前,我从来没听过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人。然后他就这样出现,与博尔赫斯、鲁尔福及其他大作家并列,我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他是谁?’”哈尔斯写信给加西亚·马尔克斯询问他的书,几个月之后便达成交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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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的一个下午,加西亚·马尔克斯暂停手上的写作,到国家艺术局参加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新书《换皮》的座谈。座谈会的最后,富恩特斯提到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哥伦比亚人:“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不只是我们的周日仪式,还有我对于这位阿拉卡塔卡诗人古老智慧的推崇。”也许颇富指示意义的是,富恩特斯在此主张追求名气与财富是作家抱负的一部分:“我不认为作家就必须穷兮兮的。”[6]座谈会结束之后,阿尔瓦罗·穆蒂斯夫妇邀请众人前往他们在阿莫伊河大街的公寓吃海鲜饭,包括富恩特斯与莉妲·马塞多、荷米·加西亚·阿斯考特、玛丽亚·路易莎·埃利欧、费南多·帕索、费南多·贝尼特兹与艾莲娜·贾罗,当然,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与梅塞德斯。[7]从离开座谈会开始,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路上不断描述和他新小说有关的逸事,在街上、在车里、在穆蒂斯的公寓里,大家都听到耳朵出油,最后只有玛丽亚·路易莎·埃利欧还在认真听。在那狭小而拥挤的公寓里,玛丽亚·路易莎整晚不断要求加西亚·马尔克斯继续讲故事,她最爱听的就是那个为了漂浮而吃巧克力的神父。由于她如此着迷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事,他当下就承诺要把新书献给她。他有讲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功力,她则拥有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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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小说在1967年出版之后,拉丁美洲的评论家与记者就对这段时期着迷不已。《百年孤独》出版三十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弟弟埃利希奥写了一整本书探索此书的创作源起,赋予每个细节神秘感,更不用说盲目崇拜的重要性。不过,加西亚·马尔克斯工作的房间却一点儿都不神奇,尽管许多年后许多人都称这个房间为“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称这个房间为“黑手党的洞穴”,约三乘两米见方,连接一间小浴室,一扇门及窗户通往外面的庭院。房间里有一座沙发、电暖炉、几个柜子,一张非常小而简单的桌子,上面放着奥利维蒂打字机。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穿着蓝色的连身服写作——现在的他比较传统(甚至还会打领带)。他做了重大的变革,把写作时间从晚上改到白天。以前,他总是下班后留在广告公司或电影公司的办公室里写作,现在则从早上就开始动笔,直到孩子放学回家。从前,家人对他的需求扼杀他的创作灵感,给他拘束,如今不得不做出调整反而改变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面对工作以及自律的方式。梅塞德斯本来只需扮演妻子、母亲、管家的角色,现在则身兼接待员、秘书与经纪人的身份。[8]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一辈子,这些改变也让他在写作新小说时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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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早送两个儿子上学,八点半前就坐在书桌前,一直写到大约下午两点半小孩儿放学回家。两个小孩儿记得父亲关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埋首写作,隐身于蓝色烟雾之间,很少注意孩子的一举一动,只有吃饭时间才会出现,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时总是心不在焉。他们怀疑他把自己这些行为也写进了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在第一章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沉迷于实验时,是如何对待自己被忽略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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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事后回想:“远在出版之前的一开始,这本书就对与之有关的人施了魔法,包括我的朋友、秘书等,甚至是肉贩和我们的房东,他们等着这本书出版我才能还清欠他们的钱。”[9]他告诉伊莲娜·波妮娃托斯卡:“我们欠房东八个月的房租,在我们只欠三个月房租时,梅塞德斯打电话给房东说:‘我们这三个月的房租不付了,接下来六个月的房租也不付。’ 一开始她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写完?’我说大概再五个月。所以她自己多加了一个月。房东对她说:‘如果你可以保证,我就等到9月。’到了9月,我们去找房东付清了房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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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等着加西亚·马尔克斯把小说写完的是打字员佩拉(艾斯佩拉安萨)·阿莱萨,她为巴尔巴恰诺工作,也帮富恩特斯打字。每隔几天,加西亚·马尔克斯会给佩拉一部分小说稿,通常他自己先打好字但上面涂满了手写的修改,接着佩拉誊好一份干净的打字稿。由于他的拼字惨不忍睹,非常仰赖佩拉帮他做编辑校对;不过,他们开始合作的第一天他差点失去佩拉与小说的开头——她在街上差点被公交车撞上,稿纸四散在墨西哥城秋天潮湿的街道上。后来,佩拉承认自己每星期都邀请朋友来读小说的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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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这个时期所知的一切都显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确受到魔法的恩赐,终于一偿想当魔术师的夙愿。他沉醉在创作文学的狂喜中,他是奥雷里亚诺·巴比隆尼亚,他是梅尔基亚德斯,荣耀就在前方等待着他。这本书受到伟大神话般的虔诚待遇;每天傍晚他做完笔记后,朋友来到家里,差不多者都是阿尔瓦罗·穆蒂斯、卡门、荷米·加西亚·阿斯考特和玛丽亚·路易莎这些一整年间不断支持他的朋友,他们也见证他成为西方文学巨擘的过程。随着小说逐渐成形,加西亚·马尔克斯了解到其格局之大,自信和自尊也随之水涨船高。白天,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地窖里写作,下午则参考书目、查证史料。荷米和玛丽亚·路易莎总是迫不及待地等待最新的章节。特别是玛丽亚·路易莎,她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个伟大的过程,也是他最亲密的知己。他后来总是说,虽然玛丽亚被他的书吸引,他却不断折服于她对于这魔幻世界充满智慧的见解,许多她对于事物的观察后来都被写进书里,他随时打电话让她读到最新的书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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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马尔克斯受邀前往墨西哥外交部文化局演讲,以往他总是拒绝这类邀约,但这次答应了,特别声明他要朗读作品而非演讲。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总是充满批判,如今陷入焦虑,生怕阿尔瓦罗、玛丽亚·路易莎这些朋友对他的崇拜已经把他催眠,让他迷失于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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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光线充足的舞台上坐下来朗读,“我的”观众坐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开始朗读,不记得是哪个章节,但我继续念着,大厅里一阵沉默,那寂静而充满张力的时刻让我惊慌失措。我停下来,向黑暗里凝视,几秒后我看见前排的几张面孔,出乎意料之外,我看到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这样,于是我继续平静地念完。真实的观众受到我的文字吸引,不是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念完后我走下台,第一个拥抱我的是梅塞德斯,她脸上的表情——我想那是婚后第一次我了解到她爱我,因为她看着我的表情!这一年来她省吃俭用让我专心写作,而那天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很肯定这本书正往正确的方向前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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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塞德斯继续努力维持家计。1966年年初,来自上一份工作的存款已经用完,虽然丈夫已经突破写作瓶颈,这本书却越写越长,眼看着就要再写一年。最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总算开着他的白色欧宝汽车到塔古巴亚典当,换来一笔家用,[13]他的朋友得担任他们的司机。他甚至考虑切掉电话线,除了省钱,也避免让自己分心,因为每次跟朋友打电话都没完没了。卖车的钱用完之后,梅塞德斯开始典当起其他物品:电视、冰箱、收音机、珠宝。她坚守的三道“最后防线”是吹风机、食物调理机以及马尔克斯的电暖炉。她向肉贩菲利普先生赊更多账,说服房东路易斯·库德耶尔宽限房租更久,他们的朋友则固定提供各式各样的补给品。不过他们倒是保留了录音机。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此时的写作中不能有音乐干扰,但也无法忍受生命里没有音乐,他最爱的巴托尔克、德彪西的前奏曲或披头士的《一夜狂欢》都是当时他生活里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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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写作过程中最糟糕的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死去的那一天(第十三章)。如同许多作者一般,书中主要角色的过世就像失去自己的亲人一样,甚至像是一场谋杀。这场死亡的描述中加入了加西亚·马尔克斯鲜活的童年记忆,虽然许多评论家没有察觉到,但比起之前的作品,这位小说家在这个冷血的角色里放进了更多自己的影子。奥雷里亚诺是家中次子,却是“第一个在马孔多出生的人”,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他在3月出生;而且,奥雷里亚诺出生时眼睛已经张开,一离开母亲的子宫就盯着房间看,据说贾布出生时也是如此;他从小就有敏锐的洞察力,正如贾布在家族里的名声一般。他爱上一个小女孩儿(她尚未到青春期就娶了她),但在她死后已经“无法爱人”,一切行为皆出自“万恶的傲慢”。身为年轻人,他虽然有强烈的同情心以及仁慈(还会写情诗——后来让他很难为情),但奥雷里亚诺是个孤独、自我为中心、残忍的人,他的野心不容任何阻碍。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身上,加西亚·马尔克斯选择一些马尔克斯上校的回忆(战争、工作室、小金鱼),融入几乎是自我批评的自我画像;而在这自我批评所累积的观感中,他也累积如今成就了一生的抱负,但过程中却是机关算尽、燃烧殆尽、最终是自恋以及自私等。后来他在《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一书中非常强烈地强调写作这个使命(为了成为梅尔基亚德斯),事实上阻挡了另一个较为基本、也许较没有那么惬意的本能,也就是征服的意志力,对于声名、荣耀以及财富的欲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族长的秋天》 一书中,如此这般自我批评的篇幅更加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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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钟,任务终于完成之后,马尔克斯来到卧室,梅塞德斯睡得很沉,他躺下来啜泣了两个小时。[14]不需要传记作者的洞察力也可以知道,杀死他的主角不只使他面对自己的人性以及这本小说的结束,也是这独特欣喜经历的结束——的确,结束的不只是他生命中一整个时期,过去曾经存在的那个自己,也是他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间那特殊、无法言喻关系的结束,也就是他的外公(如今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因为就连文学也无法使他复活)。最讽刺的是,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如今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回到自己笔下第一个故事中预见的那名男子,每次他离开生命中的一刻或曾经爱过的人与事时,注定要面临多次、接连的死亡,除了他的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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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小说完成,不过,有个免费前往哥伦比亚的机会来临时,他考虑许久之后决定前往。他说服导演利普斯坦以电影《大限难逃》报名参加卡塔赫纳电影节,他们从维拉克鲁兹搭邮轮前往卡塔赫纳,于1966年3月抵达(当时身为游击队的朋友卡米洛·托雷斯死后两个星期)。尽管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利普斯坦的作品颇有疑虑,但那部电影在电影节里拿到首奖。3月6日那一天有许多值得庆祝的事:他的电影成功、小说前景看好、他回到卡塔赫纳与家人共度三十九岁生日。他短暂造访了波哥大,接着飞往巴兰基亚,当时普利尼奥·门多萨住在那里。门多萨工作时接到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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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布,听到你的声音真开心,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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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你家里喝威士忌,王八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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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新小说的事说给门多萨与阿尔瓦罗·塞培达听:“跟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朋友。这次我终于感到无拘无束,不是大红大紫就是跌个狗吃屎。”这次的造访中,他与阿方索·福恩马佑尔一起走过巴兰基亚许多老地方,唤起不少旧时回忆。为了让这次旋风式的造访更为完整,他十年来首次回到阿拉卡塔卡。[16]不过,这次与他同行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阿尔瓦罗·塞培达开着吉普车载他旧地重游。在这趟回到过去的旅程中,他们恰好由《时代》 杂志驻巴兰基亚的记者陪同,他后来写了一篇详细的报道;蜕变为超级作家之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被媒体改造成民族英雄。[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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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打算停留个几星期,但几天后就动身前往墨西哥,在3月底到达。阿方索·福恩马佑尔对他的离开表示不满,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前解释,他离开的前一晚突然很清楚地看到小说的结尾,可以一字一句地念给打字员听。他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开始反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所想到的结局——也许在某个层次上显示他如何继续往前走,而他的哥伦比亚朋友停留原地,也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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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这本书几乎从一动笔就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每天都有作者可以仰赖出现的热心观众,这位兴奋的作者也不太需要鼓励——他已经着魔,着魔于流窜于体内的文学创意,肯定这部作品的成功写在星空里,早已注定。知识渊博之人知道将要出现,也知道会是伟大的作品时,神话作品中最接近的例子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然而,乔伊斯当时并没有出版商的青睐,也无法预期会成为畅销作家。不过,通常超级谨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充满自信,完全不如以往一般笼罩在束缚他的迷信之中。3月造访波哥大期间,他把第一章给了《观察家报》的老同事,于5月1日刊出。此时,卡洛斯·富恩特斯已经回到巴黎,于1966年6月收到前三章,惊艳不已[18]。他把文稿转交给友人胡里奥·科塔萨尔,得到相同的反应。接着,富恩特斯把第二章交给艾米拉·罗德里格兹·蒙内哥尔,1966年8月刊于新的文学杂志《新世界》的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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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编辑的采访时,富恩特斯宣布自己刚刚收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中作品”(毫无疑问和乔伊斯有关)的前七十五页,认为毫无疑问是绝对的杰作,这番话马上把所有拉丁美洲先前的区域性古典文学打入历史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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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富恩特斯寄了一篇文章到《墨西哥文化》,也向国人宣布《百年孤独》将于6月29日出版。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大概根本还没写完);“我刚刚读了非常有分量的八十页——《百年孤独》的前八十页,加西亚·马尔克斯目前创作中的作品。”[19]人们几乎无法表达他们的震惊,如此发生的事并无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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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整个期盼的氛围,还好加西亚·马尔克斯最后终于完成了小说。他告诉普利尼奥·门多萨:“这本书在很突然的情况下就这么自然地结束了,在早上的十一点儿。梅塞德斯出去了,我打电话找不到人告知这个消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迷惑,仿佛昨日一般;我不知道如何自处,试着找事情做撑到下午三点!”[20]后来一只蓝色的猫进到屋子里,这位作家想:“嗯,也许这本书会大卖。”几分钟后,两个男孩儿进到屋子里,拿着刷子,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蓝色的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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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寄到“南美洲”出版社之前,他先寄了一份给波哥大的赫尔曼·巴尔加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询问巴尔加斯是否介意书中写到他和他在巴兰基亚的朋友,巴尔加斯和福恩马佑尔接连回复,很荣幸可以当布恩迪亚最后一代子孙的朋友。接着,巴尔加斯用自己很慢的方式理解了这本书,写了一篇文章,标题为“会引起骚动的一本书”,1967年4月刊登于《自由交锋》(Encuentro Liberal),他自己在波哥大编辑的周刊。巴尔加斯的评论引发骚动,首先预测了这本小说未来的地位[21]。巴兰基亚的普利尼奥·门多萨也收到一份稿子,他取消了当天的工作,从头读到尾,然后告诉新婚妻子,前任选美皇后,未来的小说家玛维尔·莫雷诺:“他做到了!贾布写出了他要的杰作!”普利尼奥把稿子转给阿尔瓦罗·塞培达,阿尔瓦罗读完之后,把雪茄从口中拿出来大叫:“真不是盖的,贾布写了一本了不起的小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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