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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64 我还参加了弗思教授的研讨会。能参加这样的研讨会是一种相当大的特权,但我实在是力有不逮。研讨会在一个阶梯教室里举行,教室里一排一排的座位之间坡度很大,呈弧形围绕着黑板前的一张小桌子。我们是一群混合体。有些学生只有十几岁,聪明得吓人。而有几个人,包括一些殖民地官员(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我们还有帝国的残留)在内,和我一样都是中年学生。我选择坐在其中一位的旁边,乔治·米尔纳(George Milner)是一位学者,曾在斐济工作,编纂了权威的斐济语英语互译词典。有时,他似乎——无疑是出于他天生的谦逊——几乎和我一样困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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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66 每次研讨会的开场都是由某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研究生发表就自己选择的主题撰写的论文。针对论文的结论,教授将带领大家进行讨论。他锐利的目光会慢慢地扫视一层又一层的听众,决定挑选谁来第一个发表评论。我想起了那些战争电影(事实上,其中一部是我哥哥理查德主演的)里,勇敢的英国军官试图逃离德国战俘集中营,却被扫过铁丝网的探照灯无情的光束捕捉到——或是他们成功地避开了。我和乔治·米尔纳——或许比我们年轻的同学们更老谋深算,也更不需要在学术上混出什么名堂——习惯性地坐在一根柱子的两边,如果教授的目光危险地扫过来,我们就可以侧身藏在柱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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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68 有一次,乔治来得太晚了。教授逮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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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70 “米尔纳博士,”他说,“这篇论文阐释说阿赞德人(Azande)相信双胞胎是鸟。那你认为,在阿赞德人的心目中,他们真的是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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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72 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个问题准确的措辞我可能会记错一点。但我一字不差地记得乔治的回答,因为我在心中仔仔细细地做了记录,确信它在将来某个时刻一定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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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74 “我认为,”乔治停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问题,从表达上来看,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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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76 我等待着时机。这一天,研讨会上一名年轻成员发表了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打斗中狗的行为及其可能提供的与人类攻击性表现的对比。终于,到了我觉得自己有所了解的课题了。这篇论文所依据的关于狗的研究是几十年前的了,并且不是动物学家所做的研究,而是心理学家。而他/她的研究结论,20世纪60年代所有的动物行为学家都知道,错得无药可救。这将成为我的荣耀时刻。我在心里仔细地构思了一个问题,这不会对这篇论文的读者太不友好,但同时也会以一种权威的方式摧毁他立论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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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78 论文读完了。我为自己的处女秀作好了准备。弗思教授没有立即开始他探照灯式的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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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80 “在开始评论前,”他说,“让我先澄清一件事。我们是人类学研讨会,我们研究人类。所以,让我们不要再听到打架的狗、会说话的虎皮鹦鹉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了。”我一针见血的评论就这样凝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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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82 我们在伦敦经济学院的许多研究,都是关于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类学家的哲学思想——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 Pritchard)、列维—施特劳斯(Levi-Strauss)、马利诺夫斯基(Malinowski)(他本人曾是伦敦经济学院的教授)和许多其他人。而曾与他们共同生活的部落民却似乎没有得到同等的关注。这种方法不适合我。我原以为,人类学家在观察人类种族时,也许也会像动物学家在观察动物时一样,力求做到理性、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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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84 甚至在参加研讨会之前,我就开始草拟一系列以这样的方式来观察人类的电视节目。其中一个是研究人类的领地意识。我打算把一辆半报废的旧车合法地停在富人聚集的梅费尔(Mayfair)某处,那里18世纪的豪宅大门直接开向人行道,然后我会把摄像机藏在街对面的窗户里。我猜想房主走出家门时,看到这么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停在他显然认为属于自己的地盘上,看起来会有点生气。如果我们能日复一日一直把它停在那里,我猜他最终可能会对它动手。之后,还是这个节目,我建议在酒店房间里装一个隐藏摄像头,观察新住户如何标记自己的睡眠区域,比如把睡衣放在床上,把剃须用具放在浴室里,把文件放在桌子上。我只是最粗略地大概写下了我们在这个节目中可能要做的事情,里面就不得不涉及与性相关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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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86 如果我们想要获得真正有效的自然行为,自然,最要紧的是相关人员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在被观察和拍摄。想到这里,我们就得面对这样的现实:这种对其他人类的监视行为是对他人隐私不可容忍的侵犯。节目不能这么做。人类终究还是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电视不应该像对待动物那样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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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90 在我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后不久,我走进了莱姆·格罗夫的一家酒吧,人们总是聚在那儿喝酒聊天。休·威尔顿在那里等我,他刚刚被任命为纪录片部门的总负责人。他招呼我过去:“我想去日本吗?”“是的,当然。”“下个星期怎么样?”“当然,是什么事?”他解释说,伦敦交响乐团要去那里巡回演出,这将是欧洲首次有乐团在日本举办音乐会。乐团经理租了一架飞机,多出了四个空位。看到这些位子没人坐,他的心都碎了,所以他把这些空座送给了英国广播公司,作为回报,广播公司要拍摄一部关于这次整个巡演的影片。“那里面一定会有故事。”休说。我同意。会有什么故事我一时还不能确定,但我敢肯定,随着整个过程的进行,会有东西浮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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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92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不容拒绝的机会。访问日本本身就很令人兴奋,还有机会看到古典音乐幕后的故事。与我同去的摄影师是肯·希金斯(Ken Higgins)。在“二战”期间,他是一名新闻摄影师,曾带着他古老的纽曼·辛克莱(Newman Sinclair)35毫米摄影机与缅甸的英军一起横穿缅甸。现在,他是公司的明星摄影师之一。他以打压缺乏经验或优柔寡断的导演闻名,据说肯会把导演嚼碎再把渣吐出来。我不确定自己拍猴子的经验能让我和他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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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94 去往日本的长途飞行使我有机会和乐团的乐手们共处。他们和我一样,对片子应该拍成什么样感到很困惑。一些人建议可以拍成一部日本游记,中间简短地穿插着演出的片段。另一些人则担心会很尴尬地暴露乐团音乐家在巡演时动荡的生活。我试探性地建议,我们可以在排练时进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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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96 “你应该从某位大师那里找到一些亮点,”其中一位说,“比如关于演绎方式的争论之类的。要跟我们一起演出的大师中有几位脾气暴躁的。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我们排练时可以请一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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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598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许片子里所有这些成分都应该有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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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00 有一件事确定无疑——我们需要至少一场演出的大量片段。只用一台摄影机就想做到这点并不容易。演出期间我们是不能到处走动的,因此,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在几场演出中拍摄同一个片段,每次找不同的角度拍,然后使用一个主音轨,我们就可以把图像剪辑到一起了。幸运的是,许多作品都演奏了好几次,这种方案是可以实现的。我决定,其中一段最主要的节选将来自安塔尔·多拉蒂[1]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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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02 第一场音乐会在大阪举行。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构成了音乐会的下半场。肯和我坐在一个包厢里,他说需要有人提醒他什么时候拍什么,在相对私密的包厢里,我们才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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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04 我们有明星指挥家。皮埃尔·蒙特(Pierre Monteux),威严沉着;乔治·索尔蒂(Georg Solti),有时充满激情,有时却不过有节奏地扭动一只手腕;多拉蒂偶尔会将母语匈牙利语直接英语化,说出让乐团成员困惑不解的话,比如“乘情况有利,你犯了错,然后就晚了”。我们拍摄了乐队负责人给日本乐手讲授的大师课程,还拍到了音乐会之后的庆功宴上,匈牙利同胞多拉蒂和索尔蒂一起在钢琴前大声唱着自己祖国的歌曲,而整个乐团则回应以名家演奏版的《老麦克唐纳有一个农场》(一首广为流传的英文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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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06 最后一场音乐会将在东京举行。我们现在已经把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拍了四遍——依次集中在铜管乐器、弦乐器、木管乐器和打击乐器上。这些素材可以很好地剪在一起,但缺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指挥,指挥的正脸。我们要么坐在大厅后部的黑暗中,要么待在预留的包厢里,我们和摄影机到目前为止一直都相当低调。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恰当地捕捉到指挥大师多拉蒂的正面镜头,那就是在乐团里面。若想坐在那儿,需要得到日本音乐会筹办方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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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08 这想法把他们吓坏了,能听到好多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嘶声。想都不用想!首先,我们的摄影机噪声会太大,如果坐在乐队里,那么他们调试好以捕捉乐队每一点声音的麦克风会将乐队正前方的摄影机的噪声传到无线电转播中。我向他们保证,我们的摄影机是目前世上最安静的一种,事实上,它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静音的。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我觉得可以稍微夸张一下,因为我只打算拍摄最后乐章的最后几分钟,那时,乐队的每一件乐器都在用最大音量演奏,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听到摄影机的声音。经过反复请求,他们总算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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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10 音乐会的下半场由这组交响乐构成。幕间休息后,我和肯穿上我们最好的衣服,拿着圆号,随着队列静静地走上台,在圆号手旁安顿下来。我们用能找到的所有的布盖住摄影机,以降低它的噪声,它立在肯旁边,看起来像是打击乐器组的一个不常见部件。肯将摄影机的焦点对准指挥台,固定住它。接着,他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下“开始”按钮。他不能确定开始的时机,但我对这首交响曲非常熟悉,尤其是刚刚才听过了四场,所以我会轻推他一下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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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8612 我们抱臂而坐,表情庄重得体,听着一段段旋律的铺陈、推演直至融合。音乐慢慢推向最后的高潮——弦乐激烈,长号嘶鸣,圆号齐响,震耳欲聋。我不露痕迹地轻推了一下肯,他伸手打开了摄影机。多拉蒂大师激情四射,推动着整个乐团达到了一个巨大的高潮。然而,接下来并没出现我期待中雷鸣般的最后和弦的重奏,乐队突然间安静下来。一支双簧管在弦乐柔和的弹拨声中奏出了一段长长的哀伤的乐句——伴着我们的摄影机发出的恼人的噪声。我忘了这一乐章的最后一节在进入最后的高潮小节之前还要重复一遍。我和肯坐在那里,满头大汗,假装跟身边那个明明白白在吼叫的黑色物件没有关系。似乎过了很久,它的声音才再次被乐队的声音淹没。噢,解脱,不过只是短暂的解脱,现在我又有了别的烦心事儿。摄影机开得太早了。最重要的是拍到最后几个小节,见证多拉蒂大师放下指挥棒,转向观众那一幕。我们的胶片能撑到那时候吗?到了最后几个小节,在巨大的声响和之后掌声的喧哗中,肯也没有办法从摄影机的声音判断胶片是否已经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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