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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26 人们为物品及其象征意义赋予的重要性,在我们为美国西北海岸的当地人拍摄的影片中,也是一项关键内容。在这处海岸沿途分布的各部落领地,物产都异常丰富:海中满是大比目鱼、鲱鱼和鳕鱼;每年到了特定时节,河里会出现大量鲑鱼;森林里有驼鹿和河狸,还盛产浆果。正因如此,他们的部落都非常富有,人们也极其看重一个人的私人财富。一个成功的男人,一生当中总会举办那么一两次叫作“夸富宴”(potlatch)的盛大筵席,以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宴会中将上演华丽的舞剧,戴着面具的演员演绎着传统故事。所有来宾都可尽情享用各种各样的食物和饮品。在宴会的高潮,每人都会收到数量惊人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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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28 这些活动还具有竞争的意味。一个人要想向竞争对手炫耀自己更加富有,就会觉得举办一场夸富宴势在必行。他甚至还可能毁掉一些财产,来证明自己拥有的财富太多了,损失个一两样根本不算什么。而办一场夸富宴,可能需要存上很多年的钱。夸富宴在本地传统和信仰中,处于如此核心的地位,以至于当加拿大政府在基督教传教士的敦促下,千方百计迫使原住民转而遵从欧洲人的方式生活时,夸富宴就被明文禁止了很多年。直到1951年,这项压制性的法规才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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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30 负责执导这期节目的迈克·麦金太尔了解到,这项传统在阿勒特湾(Alert Bay)的原住民定居点尤为盛行。居住在那里的夸扣特尔人(Kwakiutl)当中,有一些沿海地区最具天赋的木雕工匠,他们可以制作仪式上佩戴的精美面具,还依然能雕刻巨型的图腾柱。哪怕有政府的强力施压,夸扣特尔人也从未完全放弃过他们的传统,即便在夸富宴被指非法的年代,他们仍在秘密延续着这项传统。1921年,他们计划在一处偏远的村庄举办一场夸富宴。他们从秘密储存处取出贵重的礼仪用具,聚到一起开始为欢宴做准备。警察们听到风声,突袭了那座村庄,逮捕了三十人,没收了八百多副面具、宴会用碗、礼仪用长柄勺和其他木雕制品。阿勒特湾的人们对这一幕至今仍耿耿于怀,愤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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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32 迈克联系了该定居点地位最高的家族之一的族长,亚瑟·迪克(Arthur Dick),因为他发现迪克家族正准备在未来几周内举办一场夸富宴。这对我们是个理想的机会。迈克写了几封很有说服力的长信,然而收到的回信却对我们不太欢迎。亚瑟·迪克对此表示赞同,但决定权并不完全在他手上;阿勒特湾的部落委员会也得给予许可才行。一些委员反对让电视镜头介入如此重要、亲密和神圣的场合;另一些人则认为,夸富宴的初衷本来就是向公众进行展示。难道电视不是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夸富宴的效果吗?委员会内部出现了分歧。每次会议一结束,迈克就会在伦敦接到电话,听取有关此次辩论的冗长汇报。最终,委员会进行了投票表决,勉勉强强决定,我们可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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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34 阿勒特湾当地对部落习俗的重视程度之高,对访客而言是一目了然的。竖立在墓地里的纪念柱,其雕刻和彩绘都是鲜明的夸扣特尔风格。在港口上方的山坡上,人们家门前的木雕柱就更多了。一出镇子,就有一座宏伟的仪式大厅,立面上粗犷地绘制着传统纹样,一旁也立了一根巨型柱子。人们告诉我们,它是整个沿海地区最高的柱子——所以,他们说,肯定也就是全世界最高的了。就在这座大厅里,夸富宴即将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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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36 我们在镇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并不太自在。委员会之所以难以决定是否准许我们拍摄,至少部分是因为,委员会里的一个极端传统主义团体也想拍摄自己的影片,内容不仅会包括亚瑟·迪克的夸富宴,还要追溯1921年仪式遭镇压、仪式用具被没收的往事。这个团体的成员及支持者不希望我们露面。最终委员会决定,两部影片都可以拍。但竞争对手的团队已经先到了。当天晚上,我们正坐在旅馆里,外边街面上聚集了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一名支持者进来告诉我们,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但有谣言说,事实上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拍一部关于夸富宴的纪录片,而是拍摄夸扣特尔人在当地酒吧里喝醉的场景。我们的电影镜头此后将被用来支持一项禁止本土印第安人饮酒的运动,从而羞辱他们。我们不得不走上街头,向人们保证我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夸扣特尔男人们都身材硕大、沉重、强壮。必须指出,其中有些人一定是喝了酒的。当时的气氛不太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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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38 第二天,我们去了仪式大厅。大厅极其宽敞,相当于一座传统上冬季里举办仪式所用的那种建筑的放大版。按照习俗,大厅不设窗户。唯一的自然光来自屋顶上的一个小洞,这个洞也是地板中央燃烧着大块原木的火堆的烟囱。房间的每一端,都被挂在巨大雕花屋柱间的布帘挡住,帘子上还新画了极具风格的动物图腾——鲸鱼、鲨鱼、河狸和熊。在这些布帘后面,舞蹈演员将为戏剧表演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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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40 大厅由几只低功率的电灯泡照明,刚好能让人们看清楚路。这样的亮度对人眼来说是足够了,但对拍摄而言却不够亮。迈克在谈判最初就提出过,我们需要安装自己的灯,也得到了许可。但现在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我们又同组织者们匆匆开了个会。传统主义人士认为增加灯光会破坏这场活动。我能理解他们的观点;可另一方面呢,我们也是在确信得到了这样的许可后,才不远万里跑来的。最后,我们被告知可以推进工作,我们从温哥华带来的电工可以开始安装额外的照明设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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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42 这时候,竞争对手的摄制团队出现了。他们已决定,要将我们也纳入他们故事的一部分。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暗示我们拍摄影片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制造了不少混乱。每当我们遇到一个问题,比如说,如何将某盏灯放置在最佳位置,他们就会用特写镜头拍摄我们,结果导致我们与部落长老们的协商,被煽风点火地发展成了对抗。一想到竞争对手也会利用我们设置的灯光进行拍摄,真是有点讽刺。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把灯光布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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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44 仪式在傍晚时分开始。似乎阿勒特湾的每一个居民都现身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还有的站在墙边。二十多位来自遥远村落的老汉从布帘之后走出,在一条长形木鼓的两侧坐下,开始用木槌敲出激烈的节奏。一群灰色长发披肩、围着饰有珍珠纽扣的猩红色披风的老妇人,慢慢鱼贯而入,坐在鼓手们的面前。观众们现在彻底安静了下来,男人们开始唱歌。我们的一位向导小声对我说,他们正在念诵自上次举办夸富宴后这个家族逝去成员的名字,死者们的灵魂现在也出现在了房子里。老妇人中有几位已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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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46 然后,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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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48 有那么一阵子,人群陷入沉寂。大厅里一片漆黑。不只是我们安的灯,房子里所有正常照明用的灯都灭了。紧接着是愤怒的喊叫,有人跌跌撞撞地想要走出大厅,在黑暗中互相撞在了一起。一些人划亮火柴,一些人打开了手电筒。在一片混乱中,我们的电工设法走到入口。他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安装在主电源上、为我们的灯供电的变压器坏了,至少要花一小时才能修好。当观众们通过口口相传,逐渐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谁该对此负责时,我能感觉到周围弥漫起了敌意。恐怕只是由于黑暗,真正的麻烦才得以避免。因为没人看得清谁是谁。当一些先前离开的人拿着蜡烛和火把回来时,愤怒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一点。周围太黑了,不适合打架,而且人们还想继续过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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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50 过了两个小时,灯才又亮起,观众们安静了下来。布帘后传来奇怪的口哨声,它们是灵魂之歌。一排肩披传统毛毯的舞者,晃着摇铃出现在舞台上。一个戴着吓人的巨鸟面具的身影跳了出来,大大的鸟喙发出咯咯的叫声。这个场面的魔力和舞蹈的戏剧性渐渐稳住了局面,我们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影片的拍摄。我们当天晚上见到的那些面具,放在任何一家博物馆里,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博物馆这种地方,无论布展做得多么富有想象力,都只能将这些面具在那晚一度绽放出的活力、凶悍与冥府氛围,保留下吉光片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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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54 迈克·麦金太尔打算再执导一期节目,是关于太平洋岛民们制造的物品的。三年前我在新几内亚的部落已经拍到过一些素材,就存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地下室里,还没播出过。这回我们去了瓦努阿图(Vanuatu)的马勒库拉岛(Island of Malekula),登上山区,进入大南巴斯人(Big Nambas)的村落,拍摄他们不同寻常的面具和祭祀场所。我们还去了所罗门群岛,主要是为拍摄最后的“托马科斯”(tomakos)——一种又细又长、装饰华丽的独木舟,曾被用来进行猎头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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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56 我们还听说,有一种新宗教正在瓦努阿图主岛瓜达康纳尔岛(Guadalcanal)南岸的马卡鲁卡村(Makaruka)兴起。它在某些方面同我15年前在塔纳拍摄的、约翰·弗鲁姆发起的“货物崇拜”运动[3]很相似。人们摈弃了大部分来自欧洲的事物,回归古老的传统生活方式。这支宗教起源于1957年,一位名叫莫罗(Moro)的本地受洗天主教徒陷入恍惚,继而看到了解释世界起源的幻象。他宣称,运到岛上的物质财富被欧洲人错误地侵占了,实际上这些物品是为土著人准备的。只有人们回归自己的古老传统并加以实践,物品才能再度归他们所有。从这支宗教的定义来看,它是反欧洲的。于是我们提前发了信息过去询问,可否参观当地的定居点,并在那里拍摄。我们得到了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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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58 在马卡鲁卡登陆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因为它位于南部的“天气”海岸,有时海浪会大到船只根本靠不了岸。我们很幸运。当我们离开游艇、划着小船向岸边驶去时,海面上风平浪静。待我们靠近,人们就从海滩尽头棕榈树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他们的衣着打扮都遵循着传统,男人们穿的是树皮布做的缠腰带,女人们则穿着厚草裙,欧式服装连一片布也看不见。许多男人还拿着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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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60 当我们迎着浪头前进时,那些男人向我们游了过来。然后,让我有点吃惊的是,他们突然把小船连同坐在里边的我,一道从海面上托了起来,扛在肩头,走上了海滩。首先迎接我的,是一群吹排箫的男人。我从小船里爬出来,走上一条大道,两侧站着手持长矛、脸上画着白色条纹和圆点的武士。在我前方,有个小个子男人正站在一座仪式拱门下。他穿着一件贝壳珠子背心,戴着一顶宽边帽,帽檐上还镶了一圈串珠遮面。他一定就是莫罗了。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着。我觉得自己像在参演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讲述一个白人男子来到一座不为人知的南海岛屿天堂的故事。我差点就以为多萝西·拉莫尔[4]要从一棵棕榈树后现身了。在离莫罗只有几码远时,我正要和他握手,一支合唱队突然唱起了《天佑女王》[5]。这个时候英国的礼节是如何要求的,我至少还记得。我马上立正站好,莫罗也这么做。当歌唱接近尾声时,我把手伸向他,但又不得不缩了回来。人数众多的合唱队开始唱第二节了。他们知道的英国国歌歌词比我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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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62 现在,是莫罗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了握,然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演讲。一位老年男士曾在教会学校当过教师,他把演讲逐段翻译成了纯熟的英语。演讲中频频提及,我是如何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而来,还提到了我的妻子及家族。我的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或许,这场精心安排、恭敬有加的迎宾仪式,都是缘于他们认错了人。“爱登堡”听起来太像“爱丁堡”[6]了,肯定是因为我们发信询问可否造访马卡鲁卡村时,提到了我的名字。无论如何,现在再解释也太迟了,我就尽最大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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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64 我们被告知,如果我、迈克和摄影团队还想进一步深入海岸腹地,就必须脱掉所有欧洲服装,和本地人的衣着风格保持一致——也就是赤身裸体,只裹一块窄窄的树皮布缠腰带。至今,我都常常会想,那个时候要如何扮演皇室成员才对呢?不知爱丁堡公爵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而,更衣用的小隔间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树皮布缠腰带是弄湿了的,这样它们就可以伸缩自如地包裹住身体。我们浑身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像从石头底下爬出的动物一样走出小屋。莫罗带我们参观了一系列特殊的展览。我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向前倾着身,表现出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并不时问上一个巧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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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66 一群妇女正在把粉红色的贝壳敲成碎片,再把它们打磨成传统上可用作货币的珠子;另一群人正在将面包树的果实切片、摆盘;还有一群人在编毯子。随后,我们被领进一间小茅草屋。这里看起来似乎是整个社区的金库,其中挂着数百串贝壳币,就像珠帘一样。裸胸女人们盘腿围坐在墙边,一言不发。她们都是莫罗的妻子。我们还被带入另一所房子,翻译告诉我们,这里叫作“记忆之家”。房子四周和中央放着一些草席做的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展品——黑木头做的小雕像、石斧刃、编织的篮子、锥形海螺壳制成的烟斗、干瘪的山药、被水流冲出奇特形状的石头。每件展品都有一个标签,“山药的记忆”,“斧头的记忆”,“负鼠如何带来财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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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68 那位学校老师解释说,设置这座房子及其中陈列品的初衷,是要体现这座岛属于莫罗和他的人民。为宣誓对此地的主权,他们不仅恢复了本族旧俗,甚至还仿效起了西方侵略者引入的一种、在西方也往往发挥着相似作用的奇怪习俗。他们创建了一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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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49472 负责任的博物馆——以及负责任的收藏家们,对他们获得的每件藏品,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下:它是从哪儿来的?是谁以及为何制作的?有谁在何时收藏过?没有这些细节,任何物品都会失去科学价值。然而,市面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令人兴奋、可爱又迷人的物件,却没有任何出处信息。如果一位收藏家得到了这么一件,他就会着手为其确定可能的来源。这也是收藏的乐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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