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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听说,有一种新宗教正在瓦努阿图主岛瓜达康纳尔岛(Guadalcanal)南岸的马卡鲁卡村(Makaruka)兴起。它在某些方面同我15年前在塔纳拍摄的、约翰·弗鲁姆发起的“货物崇拜”运动[3]很相似。人们摈弃了大部分来自欧洲的事物,回归古老的传统生活方式。这支宗教起源于1957年,一位名叫莫罗(Moro)的本地受洗天主教徒陷入恍惚,继而看到了解释世界起源的幻象。他宣称,运到岛上的物质财富被欧洲人错误地侵占了,实际上这些物品是为土著人准备的。只有人们回归自己的古老传统并加以实践,物品才能再度归他们所有。从这支宗教的定义来看,它是反欧洲的。于是我们提前发了信息过去询问,可否参观当地的定居点,并在那里拍摄。我们得到了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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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卡鲁卡登陆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因为它位于南部的“天气”海岸,有时海浪会大到船只根本靠不了岸。我们很幸运。当我们离开游艇、划着小船向岸边驶去时,海面上风平浪静。待我们靠近,人们就从海滩尽头棕榈树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他们的衣着打扮都遵循着传统,男人们穿的是树皮布做的缠腰带,女人们则穿着厚草裙,欧式服装连一片布也看不见。许多男人还拿着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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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迎着浪头前进时,那些男人向我们游了过来。然后,让我有点吃惊的是,他们突然把小船连同坐在里边的我,一道从海面上托了起来,扛在肩头,走上了海滩。首先迎接我的,是一群吹排箫的男人。我从小船里爬出来,走上一条大道,两侧站着手持长矛、脸上画着白色条纹和圆点的武士。在我前方,有个小个子男人正站在一座仪式拱门下。他穿着一件贝壳珠子背心,戴着一顶宽边帽,帽檐上还镶了一圈串珠遮面。他一定就是莫罗了。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着。我觉得自己像在参演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讲述一个白人男子来到一座不为人知的南海岛屿天堂的故事。我差点就以为多萝西·拉莫尔[4]要从一棵棕榈树后现身了。在离莫罗只有几码远时,我正要和他握手,一支合唱队突然唱起了《天佑女王》[5]。这个时候英国的礼节是如何要求的,我至少还记得。我马上立正站好,莫罗也这么做。当歌唱接近尾声时,我把手伸向他,但又不得不缩了回来。人数众多的合唱队开始唱第二节了。他们知道的英国国歌歌词比我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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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莫罗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了握,然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演讲。一位老年男士曾在教会学校当过教师,他把演讲逐段翻译成了纯熟的英语。演讲中频频提及,我是如何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而来,还提到了我的妻子及家族。我的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或许,这场精心安排、恭敬有加的迎宾仪式,都是缘于他们认错了人。“爱登堡”听起来太像“爱丁堡”[6]了,肯定是因为我们发信询问可否造访马卡鲁卡村时,提到了我的名字。无论如何,现在再解释也太迟了,我就尽最大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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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告知,如果我、迈克和摄影团队还想进一步深入海岸腹地,就必须脱掉所有欧洲服装,和本地人的衣着风格保持一致——也就是赤身裸体,只裹一块窄窄的树皮布缠腰带。至今,我都常常会想,那个时候要如何扮演皇室成员才对呢?不知爱丁堡公爵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而,更衣用的小隔间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树皮布缠腰带是弄湿了的,这样它们就可以伸缩自如地包裹住身体。我们浑身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像从石头底下爬出的动物一样走出小屋。莫罗带我们参观了一系列特殊的展览。我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向前倾着身,表现出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并不时问上一个巧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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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妇女正在把粉红色的贝壳敲成碎片,再把它们打磨成传统上可用作货币的珠子;另一群人正在将面包树的果实切片、摆盘;还有一群人在编毯子。随后,我们被领进一间小茅草屋。这里看起来似乎是整个社区的金库,其中挂着数百串贝壳币,就像珠帘一样。裸胸女人们盘腿围坐在墙边,一言不发。她们都是莫罗的妻子。我们还被带入另一所房子,翻译告诉我们,这里叫作“记忆之家”。房子四周和中央放着一些草席做的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展品——黑木头做的小雕像、石斧刃、编织的篮子、锥形海螺壳制成的烟斗、干瘪的山药、被水流冲出奇特形状的石头。每件展品都有一个标签,“山药的记忆”,“斧头的记忆”,“负鼠如何带来财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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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学校老师解释说,设置这座房子及其中陈列品的初衷,是要体现这座岛属于莫罗和他的人民。为宣誓对此地的主权,他们不仅恢复了本族旧俗,甚至还仿效起了西方侵略者引入的一种、在西方也往往发挥着相似作用的奇怪习俗。他们创建了一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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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任的博物馆——以及负责任的收藏家们,对他们获得的每件藏品,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下:它是从哪儿来的?是谁以及为何制作的?有谁在何时收藏过?没有这些细节,任何物品都会失去科学价值。然而,市面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令人兴奋、可爱又迷人的物件,却没有任何出处信息。如果一位收藏家得到了这么一件,他就会着手为其确定可能的来源。这也是收藏的乐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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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我购得一座男性人像的小型木雕。它有18英寸(约45.7厘米)长,但不比我的拇指粗多少。其身体呈现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无疑是与雕刻所用的那根细树枝随形就势而成。雕像的手指放在腹部,极其修长,几乎像细丝一样。每只手有六根手指,男性生殖器格外巨大,雕刻雅致。人像的面孔十分怪异,嘴巴是一条薄薄的、从一只耳连到另一只耳的半圆弧线,没有牙齿。头部有一个脊状突起,从前额的中央一直延伸到后脖颈。眼睛不是嵌在椭圆形的眼窝里,而是外面围着两圈凸起的圆环,这么一来,它的双眼就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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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造型古怪的物品,曾经出现在纽约的一场拍卖会上。拍品目录上说它来自复活节岛,但估计其价值要远低于一个真正源自古代某时期的复活节岛雕刻。这表明,拍卖商要么认为它的年代很晚,要么就是对它的原真性都存疑。而坐在拍卖厅里的那些人肯定觉得,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最后落锤的价格甚至比估价还要低。买下它的那位交易商,通常经手的都是些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的古董。但他说这件东西拍得实在太便宜了,让他无法抗拒。而当他报给我一个仅仅略高于拍卖价的要价时,我也难以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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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部落之眼》的过程中,我收集了一批关于太平洋部落雕塑的书籍,还积攒了拍卖行连续多年来的插图目录。我把它们通通翻了一遍,想从中找到一张与自己买的这件比较相似的物品图片。最标准的复活节岛木雕男性形象是以自然主义手法表现的一个瘦弱男人,他的身材比例正常,眼睛嵌在豆荚状的眼窝里,龇着牙,留着山羊胡须,肋骨根根分明。从19世纪早期一直到今天,这样的雕像一直被大量雕刻出来。岛上的居民说,它们代表的是人类祖先而不是神灵。其中年代较晚近的,很便宜就能买到,而早期的那些确实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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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的这件呢,和那些雕像一点都不像。我只找到一件和它非常相似的作品,属于圣彼得堡的人类学博物馆。不过它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形象。尽管性别不同,它和我这件藏品的相似性还是非常明显的。它们的尺寸几乎一样大,身体也同样极端地伸长着。那座雕像同样有薄薄的嘴唇,咧嘴笑着,有古怪的脊状头冠,还有一对围着两个圈的、凸起的圆眼睛。它究竟有六根还是五根手指,已经不得而知。因为大概是由于反复搬运,它的腹部已磨损得看不出细节了。这两座木雕看起来像是一对,一男一女。这是个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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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信给圣彼得堡博物馆,询问他们木雕的出处。他们的回复很令人失望。刷在木雕底座上的藏品编号为736,这表明它是俄罗斯帝国海军博物馆在1828年关闭时,移交给他们的一批太平洋藏品中的一件。另一件复活节岛的木雕也在其中,是个长着鸟头和翅膀的无臂人形雕像。馆方说,这两件物品肯定是俄罗斯官方探险队去太平洋时从岛上收集的。但他们不知道是在哪个岛,甚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显然,肯定是在1828年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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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了一些书,发现在1828年以前,只有两支俄国探险队到过复活节岛。一支队伍只在那里逗留了一天,另一支仅待了几个小时。在遭到岛上居民的攻击后,两支探险队就迅速撤退了,没有任何进行交易或物品收集的记录。这一点很奇怪,探险者的日记通常都会非常详尽地记录这些细节。但是看来,圣彼得堡这件木雕的线索,怕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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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寻自己那件木雕的来源时,我的收获就更寥寥了。拍卖商能告诉我的全部信息,就是这件藏品来自新英格兰一位已故交易商的遗产,他也没做过什么记录。他们说,自己也尽全力研究过它是从哪儿来的,但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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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复活节岛来的男人坐在我的书桌上,周身充满了神秘气息。我越是观赏他,就越会被这尊雕塑的气质所打动。他那六根指头的手为我提供了一条新线索,尽管比较含糊——数目不自然的指头在波利尼西亚(Polynesia)的其他地方是用来指代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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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1985年出版的一本目录,复原了已知来自库克船长第二次探险的全部素描及油画作品。就是在那次探险途中,库克于1774年3月造访了复活节岛。就在这本目录里,我见到了圣彼得堡那两座雕像的素描,女性人像和鸟人,并列画在了一张纸上。这两幅画看起来有点业余,说明它们并不是由受过专业训练的艺术家完成的,但将人像的每处细节描绘得都很正确,甚至连鸟首人像翅膀上的沟壑数目都十分精准。这张画纸出自库克船长本人的一本图片簿。那么他是如何得到现存俄罗斯的两件木雕作品的素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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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克并不是第一个访问复活节岛的欧洲人——在他之前还有一个荷兰人和一个西班牙人;但他是第一个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也是第一个对该岛进行全面考察的人。我查阅了官方发布的他的航海日志,其中记录了许多关于复活节岛的情况。人们告诉他,那些后来令这座岛声名鹊起的巨型石像,是他们的祖先为了纪念伟人而雕刻的。然而,库克写道,他们现在已是一贫如洗,看起来也不具备从事这类工作所必需的技能了。但他没有提到过木雕。我又搜索了他原始日志里的文字,有时其中会包含一些被官方记录精简掉的细节。但是,那里面也没提到任何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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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呢,库克并不是唯一一个为那次航行做过记录的人。探险队里还有两位官方博物学家——德国人约翰·福斯特(Johann Forster)和他的儿子格奥尔格(Georg),也都记了日记并将之发表了。我同样翻阅了他们的日记。约翰写的不比库克多什么,但格奥尔格的日记让我越读越兴奋。他对探险队登岛第二天,也就是1774年3月14日那个星期日所发生的事,做了更为详细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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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克那天一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就没有陪同大部队上岛探险。不过到了下午,他觉得好些了,便带着年轻的格奥尔格·福斯特,和一个在塔希提岛作为翻译加入他们、名叫马辛(Mahine)的塔希提小伙子上了岸。他们开始进行交易。岛上的居民非常渴望欧洲的布料,福斯特是这样描述他们拿来交换的物品的:“有几件木雕人像,用大约18英寸到2英尺长的窄木料制成。在看过那些粗糙的石头雕像后,这些加工得光滑、匀称得多的木雕,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它们用来代表男性和女性,五官不太讨喜,整个形象也过于细长,不够自然。制作这些雕像的木头经过细致打磨,纹理细密,呈现出深棕色。”我再也找不到对圣彼得堡的女性雕像更为准确的描述了,既然如此,这也就是对我那件木雕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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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斯特接着写道,他和库克都没有收购这些木雕。但马辛买了一些,他说,这些木雕比他们塔希提人雕刻的还要好,他的朋友和亲戚会非常喜欢,于是他买了“几件”。这些木雕肯定被带回了库克的船上。也许,当探险队启程离开时,福斯特父子为自己一件也没买而后悔了。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收集动物、植物和所谓的“人造珍品”——也就是他们遇到的人所制造的物品。鉴于马辛不愿出让自己买到的这些木雕,库克很可能就命船上的一名制图员,在马辛把它们带走之前,将其中两件木雕绘制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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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翻着福斯特的日记,越看越激动。年轻的格奥尔格没有让我失望。当他们回到塔希提岛时,他写道,马辛立刻被他的亲戚们团团围住。“亲戚们人数众多,都在期待着自己那份礼物。只要这位慷慨的年轻人还有一些财物剩下来,他就会被别人没完没了地缠着把它们分出去。要知道,那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我们这次危险而又惨淡的航行中收集来的。而尽管他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无偿地分了出去,一些熟人还是抱怨他小气。”所以说,我要找的那趟俄罗斯航海之旅,并非如圣彼得堡博物馆所建议的,是从复活节岛收集的雕像,而是塔希提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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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有这么一次。在库克离开46年后,俄罗斯海军上将别林斯高晋(Admiral Bellingshausen)到达了那里。那个时候,塔希提人已经改信基督教了。国王波玛尔(Pomare)对欧洲的所有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对欧洲产的亚麻布尤其情有独钟。他特别想要别林斯高晋上将铺位上的床单,并提出从他的王国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交换。显然,来自复活节岛的木雕肯定是其中一项,反正它们在塔希提岛也向来没什么宗教意义。当俄罗斯探险队回到圣彼得堡时,他们从塔希提岛收集的所有物品,如别林斯高晋在日记中记载的那样,都存放在了俄罗斯帝国海军部的博物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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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现在我知道了,圣彼得堡博物馆那件造型奇特的女性雕像并非无足轻重、近代制作的反常作品。恰恰相反,它其实是一件年代久远的古董,连同那座鸟首人像一起,都极为重要。因为现在已经清楚了,它们正是历史上第一批随欧洲船只离开复活节岛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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