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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44 克尼佩尔被送往医院,立即动了手术。她坚持于3月31日给契诃夫写信,告知他这件不幸的事:“当我离开雅尔塔的时候,我还想着给你生个庞菲勒,但我一点也不能肯定……起初在我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我以为是食物中毒;我也想过是不是怀孕了,但我并不确定……同伴们找来了医生,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难过得哭了起来……对不起,我们失去了庞菲勒,我的心都碎了。”[264]虽然剧团的同事们对克尼佩尔关怀备至,但她还是很难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四天后,契诃夫发回一个简短的电报:“牵挂你的健康。”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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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46 克尼佩尔在手术后病倒了。契诃夫希望她回雅尔塔调养。当他再次见到克尼佩尔的时候是4月14日。她躺在担架上,被人们从轮船抬到马车上。此后,克尼佩尔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还患上了急性腹膜炎。7月2日,他们一起搬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供的留比莫夫卡别墅,以便克尼佩尔疗养身体。[265]糟糕的身体状况使克尼佩尔的情绪也变得非常糟糕,神经脆弱不堪,经常闹情绪。失去孩子后,这段婚姻经历了一段最严重的困难时期。契诃夫的母亲和妹妹将此事归咎于克尼佩尔的放纵,家庭潜在的危机因此事而全面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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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48 此事对契诃夫的打击丝毫不亚于克尼佩尔。他一直盼望能有个孩子,但是这一愿望始终没能实现。1902年12月14日,契诃夫写信安慰克尼佩尔:“你一定会有孩子的,医生们都这么说。只要你十分集中力量,你就会有一个儿子,他将打碎碗盏,拖你那条小狗儿的尾巴,而你看着他,心中感到慰藉。”[266]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在这个世界上实际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我拥抱你,亲吻你一千次。”[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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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50 克尼佩尔需要恢复身体,而留给契诃夫的时间不多了。半个月后,契诃夫在信中再次提到孩子的问题。他说:“我的女演员,我的妻子!新年新喜!祝你能得到你需要的和你理应得到的一切,而主要的是,希望你得到一个小德国人。有了他,他就会到你的衣柜里去翻找东西,就会到我书桌上去摆弄墨水瓶,你看了也高兴。”[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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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52 可是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在契诃夫的心中,拥有一个孩子就是拥有天堂。1898年,当他的弟弟米哈伊尔有了一个女儿时,他曾写下:“米沙家里添了一个女儿。刚做爸爸的米沙好像是登上了天堂。”[269]然而,天堂的门迟迟没有向他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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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54 契诃夫在最后一部小说《新娘》中写到一个景象。一夜之间,风吹落了花园里所有的苹果,吹断了一棵老李树。这是小说中萨沙去世前的预兆。和小说的情形几乎完全一样,1902年6月29日,玛丽雅写信告诉哥哥,雅尔塔花园里的白桦树被风刮断了,这是契诃夫亲手栽种的一棵树。在7月5日的回信中,契诃夫特地回应了这件事。他在附言中写道:“白桦树断了?多么可惜!”孩子没有了,美丽的白桦树被风刮断了,契诃夫强烈地感觉到死神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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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56 尽管如此,契诃夫依然是乐观的。他依然憧憬着可以和克尼佩尔在克里米亚共度余生。面对内疚的妻子,他安慰道:“如果你和我一起生活在雅尔塔,你的生活就会毁了,我会为此感到难过。我知道我娶了一位女演员。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你会在莫斯科过冬,而我在雅尔塔。我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伤害或者被忽视,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好,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亲爱的,不要后悔,不要担心,只需要等待和希望。唯有希望……”[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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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58 他在写给克尼佩尔的信中说:“那就叫上帝保佑你吧,我亲爱的人。你尽管安心度日,高枕无忧,安然入梦,思念我好了。其实我是喜欢你的,你的信我也喜欢,还有你在舞台上的表演,你走路的风度,我只是不喜欢你在洗脸池旁耽搁太久。”“应该把你的别墅房间收拾得更漂亮、更舒适一些,这样你就会喜欢它了。”[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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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60 此后,契诃夫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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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62 在契诃夫资助新建的小学的落成典礼上,由于身体虚弱,他只能躺在庄园客厅的靠背长椅上会见代表们。但是契诃夫依然体现出他一贯的幽默。据吉洪诺夫回忆,当契诃夫听完颂词之后,他上下打量着发言者,然后说:“您的裤子纽扣又没扣上。”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契诃夫也笑了。他总是难以适应那些庄重的仪式。[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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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64 就在这次典礼上,吉洪诺夫注意到契诃夫的胸部已经塌陷,胡子花白,面无血色,行动缓慢像老人一样,走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来调整呼吸。他随身携带一个带皮套的长方形水壶,为的是随时可以把带血的黏痰吐进去。等到呼吸恢复正常,他又扶一扶夹鼻眼镜,强颜欢笑。据吉洪诺夫回忆,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一阵呻吟。他贴着墙壁仔细听,确定是契诃夫在呻吟。他吓坏了,赶忙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赶往契诃夫的房间。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看到契诃夫侧躺在床上,头伸出床外,身体伴随着剧咳而震动和抽搐,每抽搐一次就吐出大口鲜血,流到他端在手中的蓝色搪瓷痰盂里。吉洪诺夫后来在书中写道:“契诃夫就像一只瓶口向下的瓶子,里面已经空了。”吉洪诺夫呼唤着安东的名字,契诃夫把目光转向这位年轻人。吉洪诺夫回忆道:“在蜡烛的淡黄亮光下,我第一次看到契诃夫不戴眼镜的样子,他的眼睛大而无神,像一双孩子的眼睛。”他的双眼饱含泪水,似乎没有认出前来看望他的人。最后,他喃喃了几句,用很大力气说:“我妨碍你睡觉了……对不起,亲爱的……”[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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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66 1902年至1903年间,契诃夫创作了《樱桃园》。《樱桃园》讲述了生活于外省的贵族郎涅夫斯卡雅和兄长加耶夫,由于不善经营而债台高筑,却仍不能积极面对现实,最终被迫拍卖祖产“樱桃园”后家人四处离散的故事。全剧有四幕。第一幕的意象是樱花盛开的春天,预示着一种速朽的美丽和瞬间的灿烂。女地主郎涅夫斯卡雅天性温柔善良,有过不幸的婚姻和生活。当年她违背父母的意愿,下嫁给一位律师。六年前她的丈夫去世才一个月,他们的儿子就在河里淹死了,年仅七岁。因为受不住这个打击,她离开了樱桃园。戏剧开幕的时候是5月某日的黎明,郎涅夫斯卡雅带着女儿安尼雅坐火车从巴黎回到阔别多年的樱桃园。从火车站到庄园,从樱桃园到幼儿室,一幅俄罗斯旧时贵族庄园生活图景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因为财务亏空、债台高筑,承载着家族荣誉和她个人希望的樱桃园此时已经被抵押。世代在樱桃园为奴而如今发达的罗巴辛带给郎涅夫斯卡雅一个消息,还有三个月庄园就要被拍卖。罗巴辛几次三番为郎涅夫斯卡雅出主意,希望她筹措资金保下樱桃园。然而此时此刻的郎涅夫斯卡雅不名一文,她负债累累,连法国的别墅也已经卖掉了。她根本无力偿还银行借贷的利息。樱桃园里,过去的用人们死的死,老的老,走的走。物是人非,樱桃园的风景依旧美丽,但是庄园的内部,就好像是一个腐朽的木头架子,已是摇摇欲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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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68 费尔斯是郎涅夫斯卡雅家最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契诃夫应该是怀着对祖父的怀念创作了这个角色。在郎涅夫斯卡雅不在的五年中,奶妈已经去世了,阿那斯塔西也死了,彼得路什卡·科索伊也离开了,如今只剩下费尔斯和叶比霍多夫。当樱桃园被卖掉,全家人被驱逐出门的时候,费尔斯留了下来,选择在樱桃园走向生命的终点。他至死都挂念着自己的少爷出门时忘了穿上皮大衣。病重的费尔斯被遗忘了,大家误以为他已经被送去治疗,而实际上他被锁在了樱桃园。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走得无声无息,让人感到无限心酸。没有一个人记住他。他把自己的青春、忠诚、生命全部奉献给了樱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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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70 人们不禁要问,费尔斯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没有意义,他自己也找不到意义。所以他说,生命过去得真快,就好像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似的。契诃夫笔下的费尔斯,就好像一位完成了使命的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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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72 契诃夫笔下有很多这样的“园丁”,如小说《花匠头目的故事》(1894年)中的那位花匠,他为自己考虑得很少,更多的是为园子和树苗考虑,为他所要履行的使命考虑。这个凭借自己内心圣洁的道德而生活的人,“胸膛里跳着一颗美妙的、天使般的心。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这个城里的居民毕竟是外人,不是亲人,可是他爱他们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为他们不惜牺牲性命。他自己害肺痨病,咳嗽,然而每逢有人来叫他看病,他总是忘了自己的病,从不顾惜自己,不管山有多高,也要喘着气爬上去。他不顾炎热和寒冷,不在乎饥饿和口渴。他不要钱,而且说来奇怪,每逢他的病人死掉,他总是同死人的亲属一起跟在棺材后面流泪”[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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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77 契诃夫《樱桃园》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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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79 无论是花园,还是守护花园的园丁,契诃夫所要表现的都是基于责任和劳动的人生,他们尽心尽力地躬耕于这片土地,这片“经过了凄迷的秋雨,经过了严寒的冬霜”(《樱桃园》第一幕)的土地,而并不索取任何回报。“樱桃园”饱含着契诃夫对大地的依恋和敬畏,它不仅仅是一个背景,一个物理空间,它是大地上所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象征。每一个日子犹如每一片树叶,每一颗成熟的樱桃,从树枝和树干上生长出来,经历了青涩和饱满,然后再一次消失在流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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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81 郎涅夫斯卡雅是丧失了应对生活的能力的人,她和哥哥加耶夫都是契诃夫笔下优雅、善良、有教养的“长不大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是樱桃园贵族母亲的温柔哺育出来的,是在他们一辈子留恋的“婴儿室”中成长起来的。他们注定寄生在原有的世袭贵族的大树上。而如今这棵大树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们也无法改变从枝头坠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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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83 当樱桃园即将被夷平,这片土地上将盖起别墅的时候,罗巴辛将种植罂粟花用以代替他眼中没有用处的樱花。罂粟是有毒的,而这样一种花,在罗巴辛的眼中居然是美丽的,因为它可以为其带来巨额财富。当一家人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樱桃园时,远处响起砍伐樱桃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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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5885 由于契诃夫的健康原因,这个剧本的进展异常缓慢。莫斯科艺术剧院热切地期盼着契诃夫的这个剧本,克尼佩尔也多次去信催促。8月22日,负责艺术剧院业务管理的演员维什涅夫斯基在信中说,剧院没有契诃夫就不能生存。丹钦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想通过克尼佩尔敦促契诃夫,但又知道疾病摧毁了他原先的创造力。他的思维不如从前那样敏捷,体力也不允许他长时间工作,他几乎是以每天几行的速度推进着剧本。艺术剧院的急切情绪传导给了克尼佩尔,她非常急切地去信:“我很不放心,你为什么拖延剧本的写作?发生了什么事?你把一切都构思得那么好,这将是一部美妙的剧本—是我们这个演出季的重头戏,这是新剧院的第一个演出季啊!为什么没有心思写?你应该,应该把它写出来。”[275]1903年9月19日,剧本基本完成。10月14日,克尼佩尔收到了契诃夫发来的电报:“剧本已寄出,健康吻你,敬礼!安东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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