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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31 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种特质或许更适合飞行员,而不是作家。他不断地纠正自己。据说,梅尔莫兹在听了他新写的几页小说后,不耐烦地打断:“你以前给我读过这些了!”(另一次,他显然不得不为他的宠物猴子洛拉所犯的错道歉。洛拉趁人不在,吃掉了《南方邮航》的几页纸。)梅尔莫兹的罪过也许可以原谅:正是他指着营地地板上一件寄往达喀尔的邮件,给圣埃克苏佩里找到了合适的书名。作家发现吉约梅是一位更耐心的听众,在朱比角他常给吉约梅读小说,后来在巴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是如此。是吉约梅鼓励他将《南方邮航》写下去。“好吗?”圣埃克苏佩里恳切地问。“好。”吉约梅回答,“真可惜,我不会像你一样写作。”他不需要自己写:吉约梅会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说《风沙星辰》中永生,还有西属撒哈拉的神秘,以及作品中令人尊敬的黑奴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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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33 1928年的春天过得很慢,极有可能是从那时起,圣埃克苏佩里开始关心巴克的事。在平安夜写给母亲的信中,他第一次哀叹巴克的命运。那几个月,朱比角机场的这位负责人几乎每天都同摩尔人一起喝茶。他结交了各种朋友,特别是一些伊扎金部族的朋友,伊扎金是里奥德奥罗北部最凶残的部族。他已经习惯让黑奴为自己沏茶。摩尔人认为法国人是异教徒,在交往中毫不掩饰这一点(他们曾经问圣埃克苏佩里:“你们像山羊一样吃菜,像猪一样吃猪肉……如果不认识真理,你们的飞机和无线电有什么用?”),但黑人在图腾柱上依旧处于下端。他们为摩尔人做饭、照料骆驼,每周领取报酬;只有老到无力再工作时,他们才会获得自由,其实只是被扔到沙漠里等死。圣埃克苏佩里曾见到:“孩子们在黑乎乎的残躯边上玩耍,每天黎明跑去看看那人是否还在动,但孩子们不会嘲笑将死的老奴。”令他震惊的不是不公,也不是老奴的痛苦,而是人死后脑中的记忆也随着消亡了:“正是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去时,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也消逝了……他坚硬的头骨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只古老的宝箱。如果免受沉船之灾,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五彩之物,什么样的欢庆画面,什么样的残念,在沙漠里流落、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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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35 巴克是圣埃克苏佩里遇到的第一个谈起脑中记忆的奴隶。奴隶都会有一个新名字,他也不例外。巴克本名穆罕默德·本·拉乌森。他原来住在马拉喀什,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他是个牲畜贩子,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赶着一大群母羊”。巴克是塞内加尔人,遭到绑架,在三年时间里被多次转卖,最后成为朱比角一个摩尔人的财产。他不得不兼职给法国人当服务员,一个月三百法郎。每个月他的主人都会准时出现,收走巴克的劳动报酬,用殴打来回应巴克的恳求,之后就消失了,直到下个月的月末再来。巴克求邮航飞行员把他藏在阿加迪尔飞机上;他可能是最清楚北方邮政航线时刻表的人。法国人有些犹豫,他们知道摩尔人会报复偷走奴隶的人。况且,报复行为会针对西班牙人,这无疑会使沙漠里原本就很微妙的政治关系恶化。巴克恳求了几个月,加上圣埃克苏佩里从家里和一些慈善机构筹得了一笔钱,最终他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他出钱给这个奴隶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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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37 圣埃克苏佩里的肤色并不利于做这桩买卖。摩尔人并非每天都能遇到来买奴隶的欧洲人,便利用这一机会狮子大开口,起价就是两万法郎(当时约合八百美元)。过了几个月,摩尔人态度才有所缓和,后来“我和十五个摩尔人在沙地上围坐一圈,讨价还价了一周”,巴克终于成了他的人,但他并未透露成交的价格。这笔交易并非完全开诚布公:圣埃克苏佩里贿赂了两名土匪来帮忙砍价,这两人是巴克主人的朋友。一个人坚持说巴克身体不好,建议摩尔人趁他还值点钱卖掉他。另一个人的说辞听起来更合理。拉吉建议要价五十比塞塔,说“用卖巴克得到的钱,你能买到骆驼、步枪和子弹。那样你就能打劫法国人”。举行了正式的释放仪式之后,圣埃克苏佩里把巴克锁在法国营地。他很了解摩尔人,知道任何参与这场交易的人“都会乐于在距离要塞五十英尺的范围内砍下巴克的头,以此来当着我的面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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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39 巴克在法国营地住了一段时间,过着“舒适的囚禁”生活——他梦想着重归故里,每天都要人给他描述二十遍回家的情形。法国机械师们发现,巴克获得自由之后比给摩尔人当奴隶还要穷,考虑到他要在马拉喀什重新立足,便一起凑了一千法郎给他。在圣埃克苏佩里,也在其他人看来,巴克离开朱比角的场景非常有戏剧性——现在他已不仅仅是一位瞪羚的驯服者或者是一只母鸡——他觉得自己正把“五十岁的新生儿”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巴克最后看了一眼荒凉无垠的朱比角。二百个摩尔人围着飞机,来看一个奴隶迎接新生活的情形。‘再见,巴克。’他们叫道。‘不,’自由的人回答,‘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森。’”在阿加迪尔,穆罕默德·本·拉乌森显然不负众望,用这一千法郎做了很多事情。他请了侍者端茶倒水,还到卡斯巴找了柏柏尔妓女。他把剩下的法郎全部买了礼物,大部分是金色便鞋,送给镇上的孩子们。在圣埃克苏佩里看来,原来的奴隶成功地转变了。他回到阿加迪尔,有了自由,有了钱,改变了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卸去了阻碍人进步的人际关系的负担;眼泪,告别,喜悦。”一千法郎花光后,“他感到了真正的负担。巴克拖着一千个需要金色便鞋的孩子,勉力前行”。而对朱比角的隐士——他正同其他飞行员一起忙于运送邮件——来说,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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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43 1928年夏天,圣埃克苏佩里悠闲喝茶的日子结束了,而沙漠里的谈判工作却看不到头。6月29日夜里,他被飞机惊醒,这在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他迅速打开跑道照明灯,原来是一架拉泰科埃尔25,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他第一次在朱比角看到这种飞机。令他吃惊的,与其说是看见这架庞大的单翼机——飞行速度比宝玑14要快40%,倒不如说是它在夜间的不期而至。(常规夜航下一年才开通。)飞行员马塞尔·雷纳跨出机舱,紧随他的是一位刚刚负责在航线建立无线电通信的工程师埃德蒙·塞尔,再后面是一位高级督察员。他们未能预先告知朱比角机场他们要来,督察员坚持让雷纳和塞尔立即继续飞往锡斯内罗斯,虽然此时与锡斯内罗斯无法建立无线电通信。圣埃克苏佩里考虑到气象条件,并不赞同这一提议;浓雾笼罩海岸几天了,直到当晚才散去。然而,他是一名年轻的飞行员,面对的是一位高级督察员:6月30日周六凌晨2点半,雷纳和塞尔起飞南去,督察员留在朱比角。七小时后,圣埃克苏佩里通过无线电向锡斯内罗斯和埃蒂安港(在今毛里塔尼亚的努瓦迪布镇以南)发出信息。“我们发出类似船只的求救信号,”他在《南方邮航》中写道,“请求新的邮政飞机支援,请求……”然而,沿线没有人接收到雷纳和塞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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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45 圣埃克苏佩里立即登上宝玑14,在随后几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驾着这架飞机从空中搜索。他还给摩尔人捎信,问他们能否帮助他侦察。他们只知道雷纳和塞尔在沙漠或者海里。那天晚上,浓雾笼罩了朱比角以南的大部分海岸,而拉泰科埃尔25只配备了最基本的仪器。这两点都不是好兆头。7月4日,扩大后的搜索队伍在埃蒂安港集合。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第一架飞机,机上载着航线的负责人阿尔伯特·泰特,还有一名口译员。第二架宝玑14由里盖勒驾驶,也配了一名口译员。第三架由亨利·布尔加驾驶,机上携带了一名额外的口译员和让-勒内·勒菲弗,这位航空公司的王牌机械师当时被派遣到锡斯内罗斯。他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广地搜索里奥德奥罗河。三架飞机从埃蒂安港起飞,到其北一百一十五英里的巴尔瓦斯角,里盖勒的螺旋桨不转了,被迫紧急着陆。圣埃克苏佩里非常专业地将布尔加的飞机引导至沙漠中就近的一处,以便降落。他在上空盘旋,一边等待确定故障原因,一边寻找路过的车队。勒菲弗跑到出问题的飞机前,发现连杆裂了,碎成了几段,他痛心地称之为“一团沙拉”。没有时间再举行最后的仪式了,虽然刚才他们也许已经举行过了。里盖勒立即登上布尔加的飞机。多一名乘客意味着有人不得不下来,因此他们只好抛下口译员,再次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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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47 几分钟后,布尔加的宝玑飞机漏油了。他调转机头,降落在里盖勒的飞机旁边。口译员肯定非常吃惊,竟然有人来给他做伴了。这一次,勒菲弗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需要更换油管,他估计修理时间为三四个小时。圣埃克苏佩里收到信号,要求他也降落,他照做了。口译员们被派去站岗,现在至少已经是正午,泰特和里盖勒开始准备晚上的露营地。宝玑14虽然不可靠,但三架飞机起飞,没有一架到达目的地的情况仍然很少见。圣埃克苏佩里和布尔加帮助勒菲弗将里盖勒飞机上的油管拆下来安装到布尔加的飞机上,要是有梯子,这个操作会方便得多。之后,圣埃克苏佩里做了预热,就是让引擎开足马力,但并不起飞。现在已近黄昏;似乎一切就绪,等着黎明时离开。所幸的是,供给比飞机更可靠;泰特和里盖勒拿出一流储备,准备了一桌简单的晚餐:白火腿、鹅肝酱、沙丁鱼和奶酪酱。勒菲弗调笑道,这八个孤独无助的人没有理由说自己受苦了,因为同他们一起困在这里的还有几瓶上好的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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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49 圣埃克苏佩里和勒菲弗对这个夜晚的记忆有所不同,但都绝不是一个悲伤的夜晚。机械师回忆说,大家“没有辜负这些储备,每个人都兴致高昂”,讲故事,说奇闻逸事,还玩了几把纸牌。之后,圣埃克苏佩里给大家表演了他高超的纸牌戏法,“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向我们展示他的魔术师才华”。这个困在异教地区深处的夜晚,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记忆中具有象征意义,他常常从不幸遭遇中获得很多文学方面的益处。以下是他对这个夜晚的描述,《风沙星辰》正因这一段落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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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51 我们从机舱里搬出五六个木头货箱,倒空了,围成一圈。我们在每个箱子里面放进一支点燃的蜡烛,箱子就像岗亭一样,稍微遮蔽着火焰。就这样,在沙漠之中,在星球裸露的皮肤上,在世界初始的那份孤独中,我们建立了一个人类村落。在摇曳的烛光中,我们坐在尺幅之大的沙地上,在村子的场地上,在夜里等待。我们等待着黎明时获救,或是摩尔人到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赋予了这个夜晚圣诞节的气氛。我们讲故事,开玩笑,唱起歌谣。一种淡淡的欢欣在弥漫,好似度过愉快准备的节日。而我们一贫如洗。只有风、沙和星辰。简朴如特拉普派修道士。在这片昏暗的沙地上,几个人在世上除了记忆一无所有,却正分享着无形的财富。我们终于相遇了。人们并肩行走多年,各自沉默闭锁,彼此说着无所谓的话,现在危险来临了。他们要齐心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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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53 圣埃克苏佩里的叙述经过了一些艺术加工。他第一次为《巴黎晚报》描写那个夜晚,恰在事过十年之后,当时他提到有几位飞行员在沙漠中被摩尔人杀害了。到1939年,他的叙述是,飞行员遇害的地点“正是”法国邮航现在的营地。他可能夸大了危险——勒菲弗只提到法国人带着武器——但关于这个超凡夜晚的一些未透露的实际细节,更有深意。勒菲弗回忆,主要是圣埃克苏佩里在说话、开玩笑、唱歌,对同事们施加着魔力。他活跃了一整夜,或许是因为他很高兴,或许是为了让其他人忘记寒冷,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一开始,他非常兴奋地介绍了自己发明的几台凡尔纳式装置;接着,他建议图卢兹为空中邮政公司的飞机配备驴子,他相信这些动物能吓住摩尔人和他们的骆驼;最后,他谈论了存在的本质。显然,他对这一夜的描述没有办法比在自己作品里更准确了,因为他是魔力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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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55 夜深了,即便是圣埃克苏佩里的魅力也无法赶走大家的睡意。他们一致认为,悬挂在机翼上的邮箱是抵挡大风和寒冷的最佳庇护所。每个人都钻进一个箱子里,唯独圣埃克苏佩里不行,无论他怎么蜷缩,都没办法挤进去,他决定还是在开放的驾驶舱里过夜。这样睡了没多久大家就坚持不住了,因为当地最低温度可达到-37℃,法国人当然对此毫无准备。据勒菲弗说——他在箱子里肯定很不舒服,不然也说不出这么多当时的情况——凌晨三四点,圣埃克苏佩里从宝玑飞机出来,“把行李舱里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像幽灵一般绕着飞机走来走去,想要暖和起来……在那样的时刻,人很容易陷入绝望,但他似乎体验着极度的欣喜、强烈的幸福。在那之前,我们在广袤的沙漠里感到孤独,他因而不仅仅感激自己身为飞行员拥有的技术,并且感激人与人之间能赢得他喜爱和赞赏的一切”。勒菲弗的话如同预言。其他人醒来时,圣埃克苏佩里接着详细讲述他看到了北极星,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他的兴高采烈一定令人非常气恼,因为里盖勒马上就告诉这位朱比角机场的负责人:“北极星,与几小时的睡眠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两小时后,六个法国人挤在两架飞机里到达锡斯内罗斯,而口译员在沙漠里又待了一夜。随后,锡斯内罗斯急忙发出了一批电报,让沿岸的机场放心,这一周里并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发生更多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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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57 那天,锡斯内罗斯总督收到一封信,是雷纳和塞尔托摩尔人使节送来的。6月30日,他们因大雾不得不低空飞行,在从朱比角到锡斯内罗斯的半路上,突遇一座沙丘而被撞落。三个小时后,他们被里奥德奥罗最凶残的部族热圭巴俘虏。在空中搜索他们的飞机将是徒劳的,因为热圭巴人已经把一千五百磅[7]重的拉泰科埃尔飞机毁掉了。他们扯开塞尔的行李,显然对他的洗漱用品特别感兴趣。他们琢磨比画着每个物品该怎么用,之后往自己身上喷洒了古龙水。这有点像1926年事件的重演。当时摩尔人对一个急救包产生了兴趣,他们喝下了预防坏疽和破伤风的血清、酒精棉球、碘乳膏的混合物,还好法国人很幸运,药水没造成伤亡。雷纳和塞尔比他们的行李走运,两人毫发无伤。自然,对方开出了赎金:两个法国人的价格是一百万匹骆驼、一百万支步枪,以及释放所有热圭巴部族的囚犯——“小意思”,圣埃克苏佩里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第二天早上,他向北飞往朱比角,其他人向南飞往埃蒂安港。勒菲弗、里盖勒和布尔加绕飞一圈,向里盖勒的宝玑飞机致以最后的敬意。他们离开二十四小时后,飞机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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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61 “在这种时刻,”圣埃克苏佩里那年夏天写信给母亲说,“人慷慨地用生命冒险。”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空中邮政公司的管理者可能希望圣埃克苏佩里不要在1928年过于大度。夏天渐进尾声,不幸的事越发多了,而在逆境中怀着热情的人也越发顽强。7月18日,雷纳和塞尔被囚禁的第三周,第二队飞行员在锡斯内罗斯和朱比角之间降落。这次是一架护航机在朱比角以南紧急迫降,驾驶员是里盖勒,驾驶宝玑14所能遇到的坏运气他都碰到了。莫里斯·迪梅尼载着邮件和坏消息继续飞到朱比角,因为一方面里盖勒飞机附近没有合适的降落地点,另一方面他不敢在沙漠里最敏感的地区之一去冒损失两架飞机的风险。给圣埃克苏佩里报完信,他再次起飞去救距离要塞只有二十英里的里盖勒。对这一次,还有以后的飞机迫降——这几个月里迫降发生的频率很惊人——圣埃克苏佩里都写了信回家,讲述在沙漠中拯救邮件的壮举。他说,他在五天内在沙漠上空飞行了五千英里。他像兔子一样遭到三百个摩尔人扫射;除了看北极星的那晚,他曾四次降落在异教徒的地盘上,还有其他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经历。“我从来没有,”他告诉母亲,“这么频繁地降落或睡在撒哈拉沙漠中,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多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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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63 现在圣埃克苏佩里开始组织救援里盖勒的飞机。没有穿越沙丘的路,这架飞机不可能通过陆路运回机场,海岸上是悬崖,海路也行不通。他需要尽快驾驶这架宝玑飞机从沙漠中飞出去。他立即与几个同意守卫飞机的摩尔人出发前往事故地点。在空中,他遇到里盖勒和迪梅尼正往朱比角去,那里比较安全。看到他们,圣埃克苏佩里非常高兴,然而这种喜悦很快就被看到飞机时的苦恼冲淡了。这里距朱比角只有二十分钟航程,但这架宝玑需要大修大补。按照规定,这架飞机应当留在沙漠里,但圣埃克苏佩里不会那么做。令人高兴的是,比起规定,他更擅长与摩尔人打交道。显然,在回去的路上,他还到附近的摩尔人酋长那里去谈事情。他得意地穿着那身出名的浴袍,谈论风和天气,喝下三杯茶,然后礼貌地请他们护送。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圣埃克苏佩里付了钱,对方答应了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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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65 接下来两天,他拉起了一支队伍,包括:六名骑马、配备武器的摩尔人;九名步行的工人;两匹马,一匹给机械师马沙尔,一匹给自己;两头驴,用来驮水和补给;一匹骆驼,用来驮工具;另有两匹骆驼,用来拉一辆架在飞机轮子上的车。这是圣埃克苏佩里的一项发明,上面搭载着飞机引擎、升降机和锯木架,可以在沙丘上行动自如。它在朱比角难免受到一些嘲笑,但圣埃克苏佩里对它的性能特别满意。后来,他忍不住在给图卢兹的正式报告中提到自己的发明:“至少在撒哈拉,这是第一次用骆驼当役畜。”这支不同寻常的队伍傍晚时分向南出发,7月21日早晨抵达目的地。圣埃克苏佩里发现飞机比他离开时损坏得更严重了,自然很不高兴。他分派看守飞机的摩尔人要么放弃任务离开了,要么被吓跑了,宝玑飞机已经被人破坏了。他注意到,飞机的引擎支架已经被活塞杆完全切断了,这意味着需要更换新支架。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要按他原先的计划把宝玑飞机拖到更平坦的地方了。他用骆驼送信给朱比角,请一位机械师过来拆掉几个支架;马沙尔也着手从失事飞机上卸下支架。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投身到修建临时跑道的工作中,随后两天,大部分时间里大家在忙这件工作。他在报告中说,他自己也拿起镐和铲干了很久。他喜欢读技术手册,这帮了他大忙。沙子是软的,他不确定在没有外力拉升的情况下,他能否从跑道上起飞。在跑道末端,他用沙子建了一个密实的踏板,飞机可以高速接近踏板,之后要么弹射到空中,要么达不到足够的空速,栽进沙里。为了应对后一种情况,圣埃克苏佩里在六十英尺外建了一个平台,飞机会从平台反弹起来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坠毁,但不会给飞行员带来实际危险。这些安排,他在给公司的正式报告中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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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67 夜幕降临时,赶骆驼的人从朱比角回来了,引擎也装好了。在此之前,远处传来枪声,摩尔人飞快地拿起枪。将近午夜,一名伊扎金部族的送信人飞奔到营地,带来消息说,再过几分钟,嗜杀的艾特-杜萨就要到了,他们都会没命;德·拉·培尼亚上校下令让大家返回朱比角。他们立刻启程回要塞,运气好的人能三人骑一匹骆驼。撤退了九英里后,圣埃克苏佩里得知,发出警报的不是上校,而是那位善良的送信人。他怒气冲冲地下令回到建了一半的跑道去。这个想法让摩尔人大为恼火。翻译阿塔夫对他说,如果他不能保证不再有法国人死去,他的麻烦可就大了;而且艾特-杜萨很有可能会杀掉所有人,阿塔夫承认他更担心这一点。圣埃克苏佩里必须把他们劝回去;他羞辱摩尔人,说他们是懦夫,激将法成功了。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星空下的美妙夜晚。上午9点,秩序恢复了,工作也重新开始了,可这时两架西班牙飞机从头顶飞过,下达了上校的正式命令,要求圣埃克苏佩里撤退。“我把命令函仔细收好,当作纪念品。我决定当晚回去,但我要驾着飞机回去。”他后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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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69 到中午时分,不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合奏出一曲交响乐,他们伴着这音乐工作。每次响起枪声,摩尔人都会卧倒,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习惯。傍晚,新引擎才安装好,跑道也准备就绪。马沙尔费了很大劲修好引擎,圣埃克苏佩里承认,“在这次冒险中,上帝的名声多次受损”。晚上6点钟,他和马沙尔一起起飞,飞往朱比角。他私下报告说:“从技术角度讲,在踏板上的起飞是完美的,在朱比角的降落也是完美的。”但在撰写正式报告时,他只是稍带幽默,并不骄傲,仅仅吹嘘了将骆驼用作役畜的事:费用,他解释说,“是一次性支付了一大笔钱,因为(1)没有账单;(2)无休止的讨论和复杂的情况让账目非常混乱”。接着他又很保守地补充道:“我不知道这次冒险的花费算不算夸张,因为没有先例。”向阿尔伯特·泰特汇报时,他似乎很清楚,这样的英勇行为也后无来者:“不要为这次救援而责备我,因为这是值得尝试的。我们坚持挽救这架飞机,仅仅是出于单纯的优雅。这不关公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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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71 毫无疑问,正如一位机械师所言,圣埃克苏佩里对于这次救援非常满意,因为这表明他不仅勇气可嘉,还很有智慧。很快有传闻称,当地平线上出现蓝色头巾时,他正在临时跑道上驾驶着里盖勒的飞机加大油门,正在朱比角空中表演飞行特技,这时他才突然想起马沙尔维修引擎时,二十四个螺栓中只拧上了四个。不难相信,在朱比角晚餐餐桌上讲起这个传闻,他几分钟就会睡着。也许冒险中最困难的部分是起草正式报告,他于回来后一周,在8月1日提交了这份报告。勒菲弗回忆说:“圣埃克苏佩里皱着眉头,从来没有像必须写报告时这么愁苦过。他无法克制自己冷嘲热讽、脱口而出的话,他的智慧是如此生动。”他是朱比角机场负责人,肩负的责任不具体,也很消耗精力。他讨厌行政的、程式化的事务,这类事务迫使他将自己古怪的庞大身躯塞进一个盒子或归入一个类别。在朱比角的书桌旁,他已经酝酿出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促使他后来在作品中采取了报复,报复《夜航》中心胸狭隘的督察,《风沙星辰》中静坐不动的人,《空军飞行员》中的政治家,《小王子》中的官僚、学者和商人。他成为两个有名的法国观念的化身:一个是团队精神,这解释了他为何对自己有新的信心,他也会成为团队精神杰出的文学代言人之一;另一个是贵族义务精神,它让圣埃克苏佩里与这一切分别开来,并且让他对公司的行政要求更加不耐烦。两者之间很难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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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73 9月17日那场不循常规的营救行动就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当时圣埃克苏佩里想营救仍然被囚禁着的雷纳和塞尔。两位飞行员是分开关押的,却都在信中谈到,他们即将遭到杀害;所有营救行动或关于营救的谈判都失败了。圣埃克苏佩里在与摩尔人的接触中,偶然得知两人的下落(关押地点常常变动),他几次设法给他们送去了食物和衣服。这一次,他先确信泰特不会在锡斯内罗斯,之后擅自南行,停到悬崖间的一道山谷中,放下一个摩尔人,给他留了几天的食物和水。摩尔人会接近热圭巴人,试着谈好合理的赎金,三天后在同一地点与圣埃克苏佩里会合。圣埃克苏佩里自掏腰包,给他的同伙买了两匹骆驼,好让他能长途跋涉到达热圭巴人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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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75 圣埃克苏佩里能够起飞是一个奇迹,当时他飞行的方向逆着强风,因此他不得不翻过三座沙丘,每过一座都会失速一次,最后好容易才飞出山谷。但这还不算麻烦,他到达锡斯内罗斯麻烦才开始。德·拉·培尼亚上校惊慌地通过无线电向机场发出消息:他看到一架飞机向南飞去,但按照日程安排,要到第二天才有邮政飞机南飞。保罗·努巴尔德是锡斯内罗斯的机械师,他接到电话有些惊讶。由于周一没有安排法国航班,努巴尔德便自作主张告诉上校,他一定是看见自己人的飞机起飞了,却没有意识到。之后,他与锡斯内罗斯的其他飞行员一起出发,在空中搜索。肯定有人弄错了,他们非常希望是西班牙人。更糟糕的是,圣埃克苏佩里获知的泰特行程有误。这位航线负责人比圣埃克苏佩里稍早到达锡斯内罗斯,正在跑道上迎接他呢,这迎接一点也不热情。朱比角负责人圣埃克苏佩里奉命返回自己的机场,一同过去的还有两架定于第二天早晨从那里起飞的邮政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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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77 假若他听从了泰特的命令,就会错过两天后在沙漠中与摩尔人的会合;在锡斯内罗斯和朱比角之间,要不为人知地躲起来消磨时间是非常困难的。此时,圣埃克苏佩里的创造性与说服力共同发挥了作用。他立即向机械师努巴尔德坦白了他的计划。两人都知道锡斯内罗斯没有备用飞机;机械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确保圣埃克苏佩里的宝玑飞机的引擎早晨不能正常运转。北方的邮件来了又去;而朱比角的飞行员却滞留在此,泰特非常愤怒。努巴尔德假装整天忙着修理难以对付的引擎,直到晚上才宣布修好了。第二天黎明,圣埃克苏佩里独自驾着飞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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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59479 不幸的是,努巴尔德为圣埃克苏佩里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摩尔人可能没有与热圭巴部族联系。他确实看到邮政飞机向北飞去,并发射了所有的信号弹来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显然无济于事。等圣埃克苏佩里来找他时,摩尔人已经没有办法发出信号告知自己的位置;圣埃克苏佩里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没有看到他的同伴。当然,在报告中,他省略了抵达锡斯内罗斯之后发生的事,只是懊悔地说,泰特告诉他,正在抓紧与摩尔人谈判,也没有为自己的“不循常规”做什么辩护。不过,他的懊悔也就到此为止。他还从泰特那里了解到,因为雷纳和塞尔的问题,他们与西班牙人的关系很脆弱,他的鲁莽行为可能危及整个行动。圣埃克苏佩里用一个十二岁孩子的逻辑争辩说,空中邮政公司只需要宣布不对他的飞行负责即可。毕竟,他是未经公司许可行事的,他补充说,因为他没有提出过请求,所以自然就无法遭到拒绝。抵达朱比角后,圣埃克苏佩里给努巴尔德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自己已安全抵达,也告诉他这次行动失败了。泰特从锡斯内罗斯给图卢兹捎去一张便条,提醒总部说,负责人已正式命令圣埃克苏佩里从此老老实实待在朱比角,“因为他过于慷慨的天性,使他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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