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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61 4月底,圣埃克苏佩里回到巴黎,不同于从前,他能够熟练地区分无政府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了,但他没有给《巴黎晚报》投来一份稿件。眼看5月即将过去,亨利·米勒和让·普鲁沃仍未见到稿件,他们开始担心:战争会在《巴黎晚报》发表特派记者报道之前结束吗?弗勒里当时也受雇于《巴黎晚报》,被派去探望圣埃克苏佩里。他每天都打电话催促,而懒惰的圣埃克苏佩里每天都有好借口拖延交稿。最后,弗勒里获准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他邀请圣埃克苏佩里吃饭,费用由报社出。“太棒了,”圣埃克苏佩里回答道,“我们吃点鹅肝酱!”几天后,弗勒里亲自把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头几页稿子带回了报社。不过,米勒非常了解这位撰稿人,并没有马上刊发,而是谨慎行事,以免文章没有下文。果不其然,圣埃克苏佩里又停笔了;直到6月底,米勒才拿到三篇文章。从6月27日开始,文章陆续刊出。第四篇文章原定7月初交稿,但圣埃克苏佩里又拖稿了;米勒焦急得直咬指甲,两天过去了,圣埃克苏佩里终于打来电话,说文章写好了。米勒马上安排第二天发表,并派人骑自行车去取。下午快5点时,米勒刚刚读完文章,作家大步走进报社。他要撤回文章,解释说他忘了写要增加的内容。米勒把稿件还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撕碎了那几页纸,把纸片塞进口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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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63 1937年,米勒只拿到了约定十篇报道中的三篇,它们都已经预付了稿酬。其余的西班牙报道,圣埃克苏佩里一直保密到第二年,一部分原因是他拖延太久,没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打造报道。后来,这些稿子略微修改后,大部分收入了《风沙星辰》。(《慕尼黑协定》签订后,1938年10月2日、3日、4日,《巴黎晚报》刊发了他的另外三篇文章,想必没有再次付给他稿费。)圣埃克苏佩里许多完美主义的故事都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传出的:在他的朋友当中,让松并不是唯一被圣埃克苏佩里拦住,要求马上给出客观评价的人(尽管圣埃克苏佩里似乎根据自己的直觉来修改,即便有些朋友大胆提出建议,他也不会遵照采取);米勒也不是唯一亲眼看见他撕毁自己稿件的编辑。伽利玛也曾眼看圣埃克苏佩里的一篇文章马上要在《玛丽安娜》见刊,他突然删去十余行,用笔在校稿上圈圈画画,又追到印厂修改整篇稿子。他执着地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被读者完全理解,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接受”。他一再拖延,到最后一分钟才匆忙拼凑出一份草稿,再一遍又一遍修改,他自己也很痛苦。简单来说,他是以飞行员反复无常的风格来写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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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65 1937年7月,圣埃克苏佩里发现,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最好遵守规则。月中,他驾驶西蒙飞机与B夫人去旅行了几天。两人先去了阿姆斯特丹,然后去了柏林,在那里,圣埃克苏佩里惊讶地发现法国空军专员在机场等他。德国的大部分领空已经宣布禁飞,他要么不知道,要么选择忽视了这件事。他没有上报飞行计划;西蒙飞机被发现后,有人打电话通知了法国大使馆。他的过失还不止这些。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伴从柏林飞往法兰克福,打算去拜访在郊区吕德斯海姆的朋友。在德国中部,在卡塞尔上空约六千英尺,飞机里突然充满了异味。似乎是油漆着火了;无奈之下,圣埃克苏佩里在城市上空盘旋,他知道,在那里他可以安全地紧急着陆。他把B夫人留在了控制台,自己检查座位后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虽然一直有异味,但他没有在西蒙飞机上找到任何故障迹象,于是在空中盘旋了五六圈之后,继续向法兰克福飞去。朋友告诉他,附近的威斯巴登机场比法兰克福机场漂亮;这正是他们现在驾驶着西蒙飞机要去的地方。圣埃克苏佩里估计他们会看到漂亮的跑道,但实际的景象却非常不真实,机场是很漂亮,但是并未标记,一片荒芜。那天很热,一只风向标在微风中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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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67 圣埃克苏佩里降落后发现,在威斯巴登机场自己一点也不孤单。一群赤膊、穿着黑色短裤的希特勒青年团士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兴奋地说着什么,将西蒙飞机围了起来,飞行员和乘客被困住了。很快,一名军官赶到现场,要审问这名外国飞行员,但他听得似懂非懂。圣埃克苏佩里试着用他会的所有语言来回答,但他不会说德语。经过艰难的交流,他终于明白自己降落在了一座严格管制的军用机场。他打起手势——这似乎比说阿拉伯语或普罗旺斯方言更有效——表示他会马上起飞,到法兰克福降落。军官回答说,无论如何都不行,他又重复了一遍关于卡塞尔、间谍和柏林的话。原来,卡塞尔有一家重要的化工厂,圣埃克苏佩里在城市上空闻到异味的原因正在于它,而德国人认为法国人行为可疑的原因也在于它。圣埃克苏佩里只好改变策略,和对方商谈,希望能获准先从机舱里出来。毕竟天气酷热,但这显然不是他汗流浃背的唯一原因。虽然B夫人未曾提及自己当时和飞行员在一起,但她所写的圣埃克苏佩里传记中对这个下午的记述是我们了解当时情况的仅有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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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69 经过了无数辩解后,双方商定,先将飞机“推到机场边”,两名嫌疑人可以坐在机翼下等待判决。当时正值中午。那个可爱的夏日是这样度过的:圣埃克苏佩里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有时大笑,有时烦恼,他不停地抽烟,喝光了机场飞行员送来的啤酒,而这些人都是未来的纳粹德国空军飞行员。快到晚上6点时,一位老军官开车过来,朝飞机走去。他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解释说,圣埃克苏佩里因在卡塞尔上空盘旋拍照,随后又来威斯巴登的军用机场侦察,而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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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71 得益于B夫人的人脉,两人最终获准继续飞往法兰克福。尽管有法国驻柏林大使担保他们无罪,德国人还是派了一名军官陪同飞行,他坐在西蒙飞机唯一的乘客座位上。B夫人则挤坐在飞行员和德国军官中间。起飞时,圣埃克苏佩里看到希特勒青年团的士兵们集合起来,目送他们离开。他忍不住又绕机场飞了一圈,做了一个俯冲,从士兵们头顶掠过。在飞机起落架正下方,五十名士兵行了纳粹礼。飞机上,德国军官坐在座位上,有些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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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73 几小时后,圣埃克苏佩里坐在俯瞰莱茵河的一张桌子前,一边喝啤酒、抽烟,一边和一位年轻的德国女士谈论民族社会主义。现在做这样的理论探讨为时未晚;一个法国人仍然可以坐在德国餐馆里,谈论德国的民族精神,就如同法国人坐在法国咖啡馆里讨论1930年代法国民族精神存在的问题一样。很多法国人开始说出内心的疑惑,想知道德国人的经验是什么:法国现在步履蹒跚,而德国正突飞猛进,要取代法国成为欧洲领袖。晚至1938年3月,珍妮特·弗兰纳在《纽约客》的报道中说,只要还没有爆发战争,法国人就愿意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固执地专注于国内问题——特别是法郎的状况——仿佛如果没有法国人关注嘈杂的欧洲局势,欧洲其他国家的问题就会烟消云散。夏秋时节好像经历了一场精神分裂症;德国艺术周在爱丽舍宫隆重地拉开序幕,纳粹官方的宣传周正式开始。许多德国家庭越过边境来参加艺术周,同时,在斯特拉斯堡东边,莱茵河上克尔桥的法国这头竖起了一座奇怪的炮塔。珍妮特·弗兰纳写道:“如果这座炮塔里有东西的话,那东西会突然伸出来,瞄准桥那头的德国岗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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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75 在马奇诺防线的庇护下,法国似乎可以高枕无忧,她为战争所做的准备当然是最薄弱的。在航空领域尤其如此。如果街头的民众认为希特勒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那么任何与航空业沾边的法国人都有正当理由同意这样的看法。1935年,法国拥有欧洲最大的空军部队。两年来,尽管财政预算大幅增加,法国的飞机产量却有所下降,月产三十七架飞机。与此同时,德国每月生产八百至一千架一线战斗机。许多法国航空专家去了英国;航空业因国有化而陷入瘫痪——一度有超过十五万工人罢工,整个航空制造业陷入停顿——法国在调整生产计划的同时,尝试从美国购买飞机。国家不稳定使得航空业受到影响:在过去八年中,法国先后换过九位航空部长和八位空军参谋长。到1937年,法国没有几项航空方面的纪录了,在航空工程上也没什么创新。法国在世界航空领域的影响更多是一种象征,已经停滞不前了:世界上最大的水上飞机——一架拉泰科埃尔521被命名为“巴黎韦索中尉号”,这是法国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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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77 最初设计时,这一型号的拉泰科埃尔是豪华飞机,主舱四壁都刷了红漆,非常精美,十六间豪华客舱(每间客舱都以一个星座命名)内都有床和浴室;其中的银器来自皮福尔卡。1936年在佛罗里达海岸沉没后,这一型号的水上飞机现在不那么奢华了,但1937年底,在吉约梅手里,它仍然创造了五项世界纪录。然而,不变的事实是,1935年生产的“巴黎韦索中尉号”制造用时三年,费用超过一百五十万美元。由于一系列社会和政治因素——其中一些因素在早期帮助法国获得了成功——法国在二战前夕仍然未能制造出廉价、量产的飞机或汽车。(1937年秋,第三十一届汽车沙龙在巴黎举办,展出了许多小汽车,但由于出现得太晚,产量太小,这些汽车并未产生重要影响。)作为一战中飞机材料的主要生产商,1939年底,法国发现自己的生产速度和能力都已经落后了,这件事至关重要。至于“巴黎韦索中尉号”,它的表现比类似的“诺曼底号”略胜一筹。这架水上飞机在法国沦陷前曾短暂用于海上监视,1944年德军撤退时把它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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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79 1937年即将过去,圣埃克苏佩里除了有一些独特的观点外,别无长处,他在思索什么呢?他在西班牙目睹了流血,他遭遇了希特勒青年团。他看到了法国失去航空领先地位,他听到了梅尔莫兹、吉约梅、多拉以及许多不同政治派别的朋友和航空部官员讲述这场战争悲剧。他以更高的境界看待这些问题,还有当时的其他问题。在笔记本里,他探讨经济理论及其社会影响,探讨任何以强迫服从为基础的爱国主义的荒谬,也探讨政治不公。他以思索,而不是争辩的方式记下这些想法;这些纸页上满是矛盾,从来不为示人,只是写给自己看。然而从总体上看,这些记录很有价值,它们告诉我们圣埃克苏佩里在不参加晚宴座谈,不抨击当时的法国政府,不参与航空部戏剧性事件的时刻,身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天晚上,圣埃克苏佩里与沃斯讨论一位部长的新政策,他打断朋友说:“小心,我想我们把这些政策拟人化了……”从弗洛伊德到马克思到爱因斯坦,他对那个时代的智识议题很着迷,但是他1930年代末的笔记很少涉及时事,以至于到了今天,我们几乎不可能知晓他对时事的态度。在这些漫无边际的讨论中,他始终关注几个问题:如何调和个人对利益的追求与社会公益;如何在常常由暴君统治的世界里获得最大的自由;如何将空中邮政的幸福经验应用于社会机构;如何在机器时代培养人,激励人。塞戈涅记得,圣埃克苏佩里从莫斯科回来,对哲学家和技术人员工作速度的差异特别着迷。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哲学家更快地思考——这造福最广——都只能让技术人员更快地生产。圣埃克苏佩里认为,其结果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时代,但我们还没有为这个时代做好精神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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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81 他在同一时期有许多发明。1937年,他申请了两项无线电导航系统专利和一项油耗测量设备专利。他的阅读越来越偏向技术著作。据B夫人说,他床头柜上的一摞书里有数学家詹姆斯·金斯、英国天文学家亚瑟·艾丁顿、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以及法国物理学家路易·德布罗意的著作,这些人大多是量子理论的先驱。尤其让他着迷的是对原子性质的研究和“熵”的概念,它们都展现了形而上学的一面。他喜欢与法国物理学家和发明家费尔南·奥尔韦克热烈讨论。同时,他还开始创作一部他称之为“诗”的作品,这完全不同于他以前的任何作品,而是有着与纪德的《地粮》或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相近的华丽的格言体风格与《圣经》般的呈现形式。这时,他还从法航领薪水。虽然1937年他没怎么演讲,年底时雷诺公司仍然给他提供了航空项目的最新情况和数据,以便他做宣传工作。6月,他升任预备役上尉。他不怎么在意这项荣誉,因为它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圣埃克苏佩里在接下来一年里的表现也说明,他丝毫没有料到自己会穿上空军制服,不过1939年夏天,他半开玩笑地说过,一旦战争爆发,他就准备好戴上上尉的军帽。与所有法国人一样,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年底,他加紧准备做第三次长途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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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83 B夫人很早就断言了现在大家普遍接受的事实:圣埃克苏佩里准备进行一场当时看来毫无必要的长途飞行,回想起来,这一行为十分愚蠢,因为他与龚苏萝的生活已经难以维持了。从1938年末这对夫妇分居的事实来看,这一断言毫无疑问是对的。早在1936年夏天,圣埃克苏佩里就计划做一趟美国之旅。最初是孔蒂提议的;1935年,孔蒂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一件法国人还没做过的事——飞越北美洲和南美洲——特别是你对南部航线已经很熟悉了。圣埃克苏佩里发现,从蒙特利尔到蓬塔阿雷纳斯似乎可以画一条纵向直线,因而非常心动。1936年6月,他没有咨询朋友,就把自己的履历寄给了纽约的一位记者,请记者帮忙安排巡回演讲。他提出,4月到5月期间在美国待一个月,用法语演讲“航空与文明”。他还提议,由孔蒂谈一谈欧洲航线和跨大西洋航线的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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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85 法国联盟在美国的网络投入了这项冒险活动,第二年,该项计划演变为跨越南北美两大洲的飞行,不过没有安排演讲。圣埃克苏佩里从1937年3月开始准备文件,当时他一定已经得知,这次飞行得到了航空部的支持,或许也得到了法航的支持。(他们让一位知名飞行员驾驶自己熟悉的飞机去外国宣传国家的辉煌工业;而在国内,航空业已经腐朽,出现了资金管理松懈,或是自欺欺人的状况。不过,此时法国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相信光鲜的外表,而不是更实际的内在。)到1937年秋天,南北美洲之行已经成为现实;航空部通过信件和电报为圣埃克苏佩里办好了飞行所需要的各项许可证,他们称这次飞行为宣传之旅,而在同一时间,女飞行员玛丽斯·巴斯蒂耶从蒙特利尔出发向南飞行。圣埃克苏佩里当年冬天的私人信件包括给雷诺公司及其保险公司的一系列长信,商谈拉科德的花费;这位奈特伦洼地的工程师直到11月,就是利比亚坠机事件发生二十二个月之后,才获得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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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89 1938年1月的第一周,圣埃克苏佩里、安德烈·普雷沃和装箱的西蒙F-ANXR乘坐“法兰西岛号”前往纽约。日程安排和具体行程都发生了变化。为飞行员取得着陆权的法国领事馆工作人员一直认为他定于1937年10月14日从蒙特利尔起飞;11月,普雷沃还在给圣埃克苏佩里写信,告知他对飞机螺旋桨和新的无线电设备的检修工作。12月,航空部认为飞机已经临近出发了;飞行员和机械师直到元旦之后才取得美国签证,那时西蒙飞机的试飞也终于完成了(当时玛丽斯·巴斯蒂耶已经在乌拉圭,正在对南美洲进行友好访问)。加斯东·拉瓦锡在布尔歇机场试飞西蒙飞机,他只记得圣埃克苏佩里情绪不好。他对飞行结果不满,对飞机稳定的性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也并不感激拉瓦锡就飞机缺陷发出警告。不过,也许他把警告记在心里了,因此在启程前往南美洲之前的几周里,一再提出古怪的要求。在“法兰西岛号”上,他告诉一位熟人,他要出发了,尽管他可能会遭遇一场严重的事故,但他能活下来。在纽约,他告诉一位朋友,他正在做“必须做的事”,又对另一位朋友说,他知道这次飞行是徒劳的自负行为,但认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长途飞行机会。他向其他人吐露“这次旅行很危险”,接着又敲一敲木头,说“我运气好,不会有事的”。记录里并没有说,他说这些话时普雷沃是否在场。无论如何,他很快就会知道老板洞悉一切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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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91 1月11日,圣埃克苏佩里在纽约入住了巴比松广场酒店二十五楼的房间。他见了一些朋友,也见了尤金·雷纳尔与柯蒂斯·希契科克。希契科克是世纪公司的副总裁,《夜航》就是由这家公司拍成了电影。他1932年就和圣埃克苏佩里在巴黎共进过晚餐,从而相识了。(当时还是龚苏萝给他们当翻译,法尔格担任项目总监,他们一直聊到凌晨。)希契科克和雷纳尔于1932年在巴黎分别与圣埃克苏佩里相识,两人都很欣赏圣埃克苏佩里的工作,现在他们一起经营雷纳尔与希契科克公司。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渴望签下圣埃克苏佩里这位作家。(1933年底,希契科克曾派一位经纪人和圣埃克苏佩里商谈他的作品在美国的版权。经纪人12月回信说:“几天前,飞机在尼斯附近失事,圣埃克苏佩里被困水下两分钟。待他回到巴黎,我就和他联系。”)大约就在那时候,圣埃克苏佩里答应让这个顽皮而风度翩翩、安静而风趣幽默的人做他在北美的文学经纪人。马克西米利安·贝克尔出生于开罗,毕业于索邦大学,现年三十六岁,有奥地利和法国血统,他以钢琴演奏家的身份来到纽约。到纽约后不久,他在滑冰时摔断了两只手;之后他再也没碰过钢琴(或溜冰鞋),而是开了一家版权代理公司。在他的早期客户中,有西默农和其他几位法国作家;让·普雷沃把他引荐给了圣埃克苏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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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93 在贝克尔的帮助下,作家现在与全新的编辑合作,出版了一套全新的作品,非常受欢迎。(巴黎的出版商和报业人已经有点厌烦圣埃克苏佩里总是借钱。伽利玛记得,有一次,圣埃克苏佩里去《巴黎晚报》社找让·普鲁沃,把他求施舍的行为推向了极致。普鲁沃下达了严格的命令,不许放他进来,但圣埃克苏佩里还是施展魅力进了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只是告诉他,不能再借款了。“你觉得我是谁?上帝吗?”普鲁沃咆哮道。圣埃克苏佩里吃了一惊,回答说:“是的。”最终,他还是拿到支票离开了。)在纽约,他交给尤金·雷纳尔几篇截然不同的新闻稿,说是一本新书的前三四章。雷纳尔法语不大好,但还是能看出来这些文章——极有可能是1932年给《玛丽安娜》杂志的系列文章和投给《巴黎晚报》的几篇文章——非常粗糙,并且毫不连贯。不过,这些文章写得很漂亮,并且圣埃克苏佩里声称南美洲的飞行需要一些特殊装备,于是在贝克尔的帮助下,在与伽利玛的长期合同之外,又签订了一份条件非常优厚的新书合同。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圣埃克苏佩里到达一周后就签了合同,这是他要来的最大一笔预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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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95 圣埃克苏佩里发现美国的航空业高度系统化,各方面都比纽约的狂热节奏更令他印象深刻。他尤为感兴趣的是不间断的无线电,飞行员借助它在空中高速路上导航,而这一先进技术尚未传到法国。他声称,他只花了两个小时就熟悉了这个系统,它极为简洁。“有了美国的导航系统,任何游客,就算不熟悉无线电,都可以在夜间十分安全地飞行。”他赞叹道,或许还为他原来那架西蒙飞机感到一点惋惜。于他而言,美国的无线电用起来很方便。在新西蒙飞机试飞时,他提出带上里夏尔·德·鲁西·德·萨勒一起去华盛顿,他当时是《巴黎晚报》驻纽约的记者,刚好要去华盛顿办事。起初,他问鲁西·德·萨勒以前是否坐飞机去过华盛顿,鲁西·德·萨勒回答说,去过很多次。起飞之后,圣埃克苏佩里转过头问他的乘客:“现在,怎么走?”他不能相信这位记者坐飞机去过华盛顿很多次,居然不认识路,而他自己也没带地图。(华盛顿塔上的空中交通管制员也难以相信,飞行员降落时竟然没有联系他;对这一疏忽,鲁西·德·萨勒只好通过大使馆设法补救。)西蒙飞机在纽瓦克机场卸载组装,而圣埃克苏佩里则与泛美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商讨他的航线。那时,泛美航空有一条每周飞三次的航线,从得克萨斯州的布朗斯维尔飞往危地马拉城,然后飞往巴拿马;公司的代表建议圣埃克苏佩里使用这条向南的走廊,之后他可以沿着南美洲西海岸继续前往蓬塔阿雷纳斯。圣埃克苏佩里对这个合理的建议有些迟疑,他的初衷是从佛罗里达飞到古巴,再到巴拿马,然后飞到厄瓜多尔,但驾驶单引擎飞机在加勒比海上空持续飞行似乎并不可取。“我宁愿在水面上飞行,也不愿在一堆我不熟悉的石头之间迷失。”他评论道。然而,他来美国是做友好访问的,而不是创造飞行纪录的——他的保险只涵盖前者——于是他决定谨慎行事,采用泛美航空飞往南美的航线,虽然这条航线略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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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97 西蒙飞机在纽瓦克至少试飞了四次,没有任何故障,但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两次尝试进行九千英里飞行时,都遭遇大雨而失败了。2月15日周二早上,尽管天气还没有完全放晴,但圣埃克苏佩里不愿再等,他第三次出发了。由于大雾和逆风,他被迫在亚特兰大和休斯敦降落。(后来他吹嘘说,无线电导航系统确实出色,从纽约到亚特兰大,他没看过一次地图。在最后一刻,他肯定没有看过一眼地图:柯蒂斯·希契科克证明,在出发前夕他什么也没想,只顾着把玩刚刚得到的精致手表。)休斯敦以南的天气没有问题,圣埃克苏佩里只是按计划在墨西哥城和韦拉克鲁斯短暂停留。B夫人事先得到了沿海所有机场的电话号码,按照他的要求,在沿海城镇给他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圣埃克苏佩里欣喜若狂;通话时,她可以听到机场的噪声。西蒙飞机继续前往危地马拉城,在那里,飞行员想必在最后一刻突然决定停留。他的初衷是从韦拉克鲁斯飞过危地马拉,直接飞往尼加拉瓜——这条路线之前已告知法国驻中美洲公使,不过说得有些晚。圣埃克苏佩里于16日下午12点半左右降落在危地马拉城的拉奥罗拉机场,他在地面短暂休息时,再次修改了行程。他提议持续飞行到巴拿马运河区,但与泛美航空在拉奥罗拉的工作人员商量后,他改变了主意。工作人员提醒他,如果他装载足够飞到巴拿马的燃料,可能很难起飞;拉奥罗拉机场的海拔适合更轻的飞机。他相应地修改了飞行计划(使馆工作人员已经很明智地为他取得了他有可能会降落的各个国家的签证),并将这个消息用电报发给《巴黎晚报》驻纽约的记者,因为他们在追踪报道这次行程:“海拔太高,无法携带足够燃料,机场跑道也不平整。将在马那瓜稍事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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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899 几分钟后,两人钻进西蒙飞机。圣埃克苏佩里开始操作飞机助跑,下午1点半左右在一英里长的跑道上滑行。那是一个炎热无风的下午。机场北端低矮的栅栏外有一个废弃的砾石坑,远处矗立着一座渡槽。飞机离它们越来越近,但还没有达到起飞速度。快到机场尽头时,圣埃克苏佩里试图拉升飞机——他也别无他法——但飞机又降了下来。他向左转,以避开迎面而来的栅栏,试图将飞机弹到空中,可飞机还是从大约七英尺的高度再次颤动着落回地面,它撞上了栅栏柱,撞掉了部分左翼和左副翼。机头冲向砾石坑,机身沿着地面颠簸滑行了大约四十英尺,扭转了大约一百八十度,随后普雷沃跌落下来,最后发动机熄火,飞机终于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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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901 这一次,圣埃克苏佩里没有从飞机残骸中跳出来。人们发现他仍然坐在毁坏了的驾驶舱里。美国驻危地马拉公使馆负责人在事故发生后十五分钟赶到现场。据他说,仪表盘、防火墙和发动机都七零八落,驾驶舱前部完全敞开。在坠机现场的照片上,这些都看不太清楚,西蒙飞机像一块废铁,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它是一架飞机。圣埃克苏佩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如他后来所说的那样:“他们把我从飞机里拉出来时,我是最大的一块残骸。”后来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多亏西蒙飞机不牢固,他想若是在一架更牢固的飞机上,自己会被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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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903 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将两人送往一家军队医院。按理说,西蒙飞机会爆炸起火,剧烈燃烧,尤其在失事地到处是燃油的情况下。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被抬出来,他们还清醒着,不过看起来不是特别幸运。第一拨新闻报道认为,两人都活不下来。他们浑身是血;圣埃克苏佩里头部受了重伤,普雷沃右腿粉碎性骨折。由于种种原因,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共同飞行。法国驻中美洲公使拉翁代斯先生在飞机失事几小时后向奥赛码头发来消息,说两人都想告诉家人他们还活着。普雷沃提供了父亲的姓名和地址;圣埃克苏佩里要求联系B夫人。之后不久,他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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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905 圣埃克苏佩里原计划的九千英里友好访问之旅也登上了除《巴黎晚报》之外其他报纸的头条。他飞行三千四百英里后坠机,在许多国家都成为新闻,不过法国记者大多回避事故的原因:尽管泛美航空曾发出警告,西蒙飞机的油箱还是太满了。普雷沃以为危地马拉加仑和美制加仑相等,而事实上,危地马拉采用的英制加仑约为五升,美制加仑约为四升。无论如何,作为西蒙的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有责任检查油箱。法国记者为了替他开脱责任,将关注点放在危地马拉机场的缺陷上,结果引发中美洲城市对法国航空,特别是法国飞机产生不满,这违反了航空部赞助友好访问使团的初衷。在某些方面,历史会重演,成为闹剧。圣埃克苏佩里具有很强的幽默感,但很难容忍愚蠢的行为,这也许是他从未在作品中提及这次空难的原因,其实比起其他事件,这次空难最能够体现他的特质。他一定忍不住觉得有些难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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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907 偶尔,他会提起漫长的恢复期,他在危地马拉城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据他自己说,他昏迷了许多天,但没有官方报告可以证实这一点,而且他每天都与B夫人联系这一事实似乎足以证明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被送到医院时的确处于昏迷状态,表现出严重脑震荡的症状;醒来后他迷迷糊糊,毫无疑问,语言障碍、高烧和一系列其他伤病也加重了迷糊。医院负责人上校埃切维里亚·阿维拉医生列出了如下损伤,包括右手腕、肘部和左前臂的严重擦伤,以及左眼的损伤(圣埃克苏佩里特别担心自己的视力),额头的左侧、下唇、左肩和胸部的损伤。他的心跳特别快。另外,还有几处骨折医生没注意到——圣埃克苏佩里一直觉得有至少八处骨折,现在更加确定至少有十六处——包括左肩的骨折,它愈合得很不好,从那以后他的左臂再也无法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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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909 后来,在给《哈珀的集市》杂志写的一篇文章中,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在危地马拉医院“浓重的糖浆气味”里飘回现实世界。一天晚上,他醒过来,浑身冰冷,央求护士拿来一床“治愈伤痛”的毯子。护士回嘴说,哪有这样的东西。他极力想象自己在整理军营里的床铺,看到有上面的和底下的毯子,但没有中间的那层,他想护士说得没错。尽管如此,坠机后的一天,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里昂,来到了通往富维耶圣母大教堂的缆索铁道顶部的那个小车站。出口处还张贴着他小时候熟悉的广告,其中有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吉拉多特的亚麻床单——有效抚慰你的伤痛”。圣埃克苏佩里写道,这一意象“留在我记忆深处已经近三十年了”。事实上,床单不是,也永远不会叠得整整齐齐。作为温柔行为的象征,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床单总是铺得很平整,或者总是给人安慰,从短篇故事《舞女玛农》以来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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