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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4日,他从阿尔盖罗起飞,飞过里维埃拉上空,第一次成功地完成飞行任务。第二天早上,他再次起飞,但氧气面罩出了问题,他差点在飞行中晕厥,被迫返回。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的飞行任务大抵都是这种模式。圣埃克苏佩里恳求让·勒勒给他分派飞经法国东南部的任务,勒勒批准了这一请求。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命运弄人,飞行员每次飞越他心中如此热爱的土地时,都会遇到危险。7月底,他自己总结了这些经历,告诉了达洛。自从回到2/33中队,他遭遇了各种灾难性的事故:引擎发生故障、差点在飞行中晕厥、被敌机追赶、飞机失火,等等。在四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第五次飞往法国,这次飞行将经过安纳西和尚贝里。在法国上空,左引擎出了问题,不得不关闭;少了一侧引擎,飞行很困难,他只好向南越过阿尔卑斯山,因为在那里不大可能遇到德国战斗机。他按照地中海发来的无线电通信的指示,飞往科西嘉岛东海岸的博尔戈,而不是阿尔盖罗,在那里过了一夜。2/33中队的天才厨师和王牌飞行员安德烈·亨利中尉为他精心制作了摩卡生日蛋糕和冰激凌,可惜他不在,其他人只好一起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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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队后,圣埃克苏佩里也只能给加瓦耶“充满幻想地讲述”了这次飞行的情况。照片冲洗员大概能够揭示他的奇思妙想:飞行员经由遍布敌人基地的波河河谷返回地中海。他之所以能死里逃生,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德国人会认为一架在八千英尺高空缓慢飞行的飞机是敌机。从都灵到热那亚,他在空中悠闲地漫步,忘了关掉相机;于是不经意间,他拍摄了一系列德国军事设施的绝佳照片。(其中一张照片还拍到了一架敌机。圣埃克苏佩里声称自己没有注意到它。)看到这些照片,加瓦耶非常吃惊,格外重视;而对于飞行员在这次任务中带回的另一组照片,他什么也没说。圣埃克苏佩里还飞到了阿盖附近的海岸,并拍摄了照片,这一区域不在规定的飞行路线上,可能是因为他得知妹妹家春天时被德国人摧毁了,就飞过去看看。圣埃克苏佩里超出既定安排的飞行终成伟大的善举,变为英勇无畏的行动,在他离世后为他赢得了战争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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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贩卖奇迹,这一点他很清楚。然而,在他四十四岁生日那天早上,他尚未注意到近在眼前的危险。当圣埃克苏佩里将失效引擎的螺旋桨调为顺桨,驾着飞机悠闲地滑翔经过波河河谷时,心里一直在咒骂另外一些敌人:北非的“超级爱国者”,他们禁了他的书。那年冬天,他写道:“我爱法国,远远超越他们所有人。他们只爱自己。”现在他并不比1940年更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战,但这次他明白,如果他停下来,别人会如何评说。像以往一样,他飞行是出于职责,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自我辩护。1944年,圣埃克苏佩里需要证明自己;正如他在《要塞》中所写的,敌人塑造了他。他是一位作家,但从来不相信笔比剑更有力量,可是在1944年,他感到国家内部的争吵和诽谤同国际冲突一样令人深感挫败。与前一年不同,此时战斗任务已不再是他内心唯一的安宁,它们不再像从前一样让人感到纯净。在一次飞行之前,他向安德烈·亨利征求了一条看似不必要的建议。“为什么,”亨利问,“你害怕了吗?”“不,”圣埃克苏佩里回答,“但你要知道,很多人盼着我在执行任务时失败。”即使他现在坐在驾驶舱里,也气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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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勒勒没有同意飞行员的第二个要求,1940年他也向阿利亚提出过这个要求。少校争辩说:“对你们来说,多执行少执行一项任务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加入得晚,对我来说,你必须明白,这是至关重要的。”他擅自飞到了意大利,7月2日周日才回来,后面一周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阿尔及尔。中队试图让圣埃克苏佩里停飞,7月份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过去了。在圣埃克苏佩里这边,他想出了一个长久之计,阻挠朋友和上级给他禁飞的处罚。11日,尽管被清楚地告知天气条件不利,他还是飞往里昂执行任务,结果不到三个小时就回来了,也没拍到照片。两天后,按原计划他要再次飞行,但他迫于无奈将任务让给了迪里耶。他们说飞机上的氧气不够他用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个计谋;加瓦耶已经开始尽其所能让圣埃克苏佩里远离天空了。波利夫卡后来说,他也认为圣埃克苏佩里已经飞行了太长时间,并两次试图让他当月停飞,不过并没有正式文件支持这一说法。离法国解放越来越近了,波利夫卡回忆说:“我们希望登陆法国海滩时,圣埃克斯也在场。”他的这一决定——如果他确曾作出这一决定——被上级驳回了。1940年圣埃克苏佩里要求上前线时的那些说辞,这次还是没能起作用。沙桑想对这个他以前的学生讲讲道理,但圣埃克苏佩里平静地回答:“我现在要坚持到底。我想离战争结束已经不远了……”中队的几名飞行员惊讶地发现,圣埃克苏佩里仍然在飞行,他们听说埃克给了他五项任务,菲利普斯了解到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埃克发出了限制命令,它也从来没有传达到加瓦耶或勒勒,否则他们已经执行了。也不能指望圣埃克苏佩里自己会这么做;从这个方面看,似乎可以说他可能担不起自己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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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日,罗斯福总统给戴高乐将军发了一封电报,祝他巴士底日快乐,也认为法国完全解放似乎近在眼前。大约在同一时间,2/33中队转移到科西嘉岛,也在现实距离上更接近祖国了。他们驻扎在埃尔巴隆加的一座别墅里,在巴斯蒂亚以北六英里。在这里,加瓦耶决定对圣埃克苏佩里明说;他一直对1940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过的一句话耿耿于怀,这句话也写进了《空军飞行员》:“上尉,你肯定不是真的期望活着走出战争吧?”18日深夜,他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房间,发现2/33中队死里逃生记录的保持者正躺在床上,衣服都没脱,双手枕在脑后,若有所思。加瓦耶开始取笑他生日那天的飞行任务,气氛非常尴尬。圣埃克苏佩里看得出谈话的目的,起初很安静,但到了重要关头,他情绪激动地打断了加瓦耶。要是再被禁飞,他会受不了的;他很清楚自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消失,他告诉加瓦耶,他希望自己在执行战斗任务时消失。这个请求,他的老战友还是能够满足的。他还有一件事要托付:那天晚上,他把猪皮包和文件交给加瓦耶,详细说明一旦自己去世,加瓦耶该怎么做。分别时,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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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那一周,加瓦耶三周大的儿子在拉马萨接受了洗礼。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主动要求下,他成了孩子的教父。洗礼仪式结束后,24日他告诉突尼斯总督的妻子、孩子的教母玛丽-马德莱娜·马斯特,飞行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很有可能回不来了。同时马斯特将军和加瓦耶正在密谋着什么。他们一致认为,确保圣埃克苏佩里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最简单方法是,告诉他即将来临的登陆的细节,从安全角度考虑,他知道之后就无法飞行了。亨利和勒勒已经因此被停飞了;圣埃克苏佩里喜欢从亨利身边走过,唐突地说一句:“亨利,向我问好,再别多说一个字。”(中队的航空日志记录着,两名飞行员利用他们知道的事,从战友那里勒索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他们威胁要泄露信息,让他们面临同样的命运”。)在随后一周,亨利会在吃饭或玩纸牌游戏时不经意地走漏消息。这似乎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战术,到时候圣埃克苏佩里就没办法说他被停飞的理由不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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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周在阿尔及尔,圣埃克苏佩里把他的象棋留给了一位外交官朋友。“留着吧,”他对拉乌尔·贝特朗说,“下次我们将在另一个星球上下棋。”第二天,加瓦耶和美国飞行员尤金·梅雷迪思中尉起飞前往法国上空执行任务;梅雷迪思中尉返回时,在距基地六十英里处被击落,几分钟前,他还在半空中向加瓦耶挥手。圣埃克苏佩里从巴斯蒂亚回来时可能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在巴斯蒂亚拜访了美国空军中队,特别是保罗·罗克韦尔上校,还邀请上校第二天晚上在法国餐厅共进晚餐。飞行员在科西嘉岛降落时最容易出危险。由于放松警惕,加上飞行疲劳,侦察机飞行员经常过早下降,增大了危险。也许是因为加瓦耶从中干预,也许是因为他经常缺勤,无论哪个原因都足以让一名飞行员跌到底层。尽管2/33中队有两名飞行员退役,但自18日以来,圣埃克苏佩里再没有执行过飞行任务,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第二天就会有任务。30日,加瓦耶疲劳过度,他从中得了好处,分到了一项飞行任务;人们对他在7月31日的起飞和后续的飞行任务本身都感到非常困惑。加瓦耶声称,并没有安排他去任何地方;负责分配任务的勒勒确定他手下的几名美国军官都有印象,当时他已经被停飞了,他周一起飞是违反命令的。送别他的迪里耶不记得圣埃克苏佩里的名字是否在执勤名单的最前面。不过他清楚地记得,如果圣埃克苏佩里少校极力要求去执行一项任务,他是无法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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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或晚上,圣埃克苏佩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达洛,一封给B夫人,信中他再次表达了他的孤独、对戴高乐主义者的厌恶,以及对生活“惊人的冷漠”。此前一周,他写信给龚苏萝说,如果他被击落,唯一的遗憾是那会惹龚苏萝痛哭。30日晚上的一段时间,他在米莫的一家滨海餐厅里为一群年轻女孩表演纸牌戏法。临近午夜,他独自离开了餐厅。那天晚上他可能回过自己的房间,但并没有在那里过夜。7点半,他来吃早餐,和迪里耶坐在餐厅里,他要了黄油面包和奶油咖啡。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副作战员开车把飞行员带到机场,为他查看了天气情况。天气极好,阳光灿烂。接着,他帮圣埃克苏佩里穿戴好装备,进入已经由机械师预热好的P-38。迪里耶等待飞行员完成十一项引擎检查。几分钟后,圣埃克苏佩里示意他准备好滑行了。中队的两名机械师拉走了轮挡。迪里耶挥了挥手,送他起飞。飞行员用英语向控制塔发出无线电通话,请求获准出发。根据迪里耶的说法,当时是8点半,而中队航空日志记录的是8点三刻,他将飞往里昂以东,执行测绘任务。起飞前的二十四小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就连他房间里那几封充满绝望的信也很正常,那是他打算当晚给罗克韦尔上校的。唯一奇怪的是,前一晚他不在房间里,出发时加瓦耶也不场,这似乎支持了圣埃克苏佩里曾通过交换或讨价还价得到一项飞行任务的说法。当天傍晚,加瓦耶冲着迪里耶大叫:“天哪,你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他飞行?”科西嘉角的雷达追踪到圣埃克苏佩里进入了法国南部上空。他在《要塞》中写道:“当你的神死了,你也就死了。因为你因他们而活。”按计划,他应该12点半回来,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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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2/33中队其余十二名飞行员参加了盟军登陆,他们负责在法国南部做好登陆前的准备。8月25日,巴黎解放。第二天,夏尔·戴高乐带领队伍在香榭丽舍大街举行了胜利大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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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尾声: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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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值得的,即使最终坠毁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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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莫兹,引自《风沙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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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7月31日从圣埃克苏佩里在巴斯蒂亚起飞,到六小时后燃料耗尽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个谜。将近下午1点时,加瓦耶连忙叫来在2/33中队负责区域管控的美国联络官弗农·罗比森。“圣埃克苏佩里未按时返回。请您呼叫他,可以吗?”加瓦耶解释说,嘴角有些抽搐。罗比森中尉照做了,反复呼叫了好几次。(下午本来有一场飞行彩排。圣埃克苏佩里外出执行任务逾期未归,大家很着急,加瓦耶又递给罗比森麦克风。大家推测飞行员可能在地中海上空;在法国上空时,他曾通过无线电报告说他还没有完成任务,请求继续执行任务,通信指挥官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他的请求。)这一次他没有回应。两个人仍抱着一线希望;这一切就像是等待生产的消息,每一分钟都更加煎熬,失踪的飞行员在《风沙星辰》中描述过这样的感受,令人难以忘怀。下午3点半,罗比森提交了圣埃克苏佩里第八次任务,也是最后一次任务的侦讯报告:飞行员未返航,推定失踪。这一损失对加瓦耶有多么沉痛,并不是每个人都懂:飞行指挥室的一名美国军官记得,他当时得知“一个法国人”没有正常返航,是一位作家,但他不认得那人的名字。(多年后他解释说:“我当年二十三岁,又不识字。”)当天晚上,罗克韦尔和一名美国军官出现在法国餐厅,这正是圣埃克苏佩里前一天邀请他们一起吃饭的地方。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非常惊愕难过,不过像加瓦耶所说的,“他们保持了航空人的优良传统”。大家在歌声中度过了这个夜晚。2/33中队的大多数人始终希望他们卓越的战友已经到了瑞士,或者被俘虏了。圣埃克苏佩里只是借调到2/33中队,名义上还是1/22中队的成员,1/22中队打来电话,想看看能否从盟军指挥部打探到更多消息,但一无所获。他们没能说服安全意识很高的指挥部,特殊处理圣埃克苏佩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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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埃克苏佩里失踪第二天,阿尔及尔的报纸开始报道他的事件,随后又都陷入了沉默。新闻停了,可是爱说闲话的人开始兴奋地讨论起来。有的阵营的人窃笑着说,如果圣埃克苏佩里把飞机送到维希政府那里去了,也不奇怪。另一个阵营的人说,圣埃克苏佩里被戴高乐主义者暗杀了,是真的吗?8月2日,佩利西耶从统帅部得到消息,因为他是圣埃克苏佩里发生意外时的紧急联系人。一些令人振奋的事件发生后,作家失踪的消息逐渐湮没了。人们很长时间无法接受他死亡的事实。仿佛这么多年来他写的所有颂词现在都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朋友和家人都不愿意给予他那份对死者的尊敬和赞美,就像1936年他也一直不愿意这样去面对去世的梅尔莫兹。8月9日深夜,莱昂·沃斯正漫不经心地听收音机,突然听到了好朋友失踪的消息。沃斯回想起他们一起谈天说地的日子和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纸牌戏法,还有多年来他的拖拖拉拉,最后沃斯得出结论:他的托尼奥虽然失踪了,但一定还活着。一周后,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让·伊斯拉埃尔也通过无线电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是他被囚禁在战俘营的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他的回应是多拉式的,他说,这个消息让他感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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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林德伯格在8月9日读到圣埃克苏佩里失踪的消息,并说出了她感到心痛的原因之一。作为一个有足够资格了解这件事的女人,她写道:“失踪”和“死亡”存在天壤之别。在她的想象中,“之前和以后,没有人比这个男人更懂得‘我独特的语言’”,他就像但丁笔下的一个灵魂,游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8月10日,当美军距巴黎不到八十七英里时,《纽约时报》报道了作家的失踪。在盟军即将取得胜利之时,并非所有迹象都是正面的:让·盖埃诺在战争期间一直留在法国,但没有出版作品,他也听说了圣埃克苏佩里失踪的事,接着又读到皮埃尔·德里厄·拉罗谢勒自杀未遂的消息。(德里厄为德国人运营《新法兰西评论》,第二年他成功自杀了。)七天后,《为了胜利》周刊向讲法语的纽约人宣布了飞行员失踪的消息。编辑想象圣埃克苏佩里在法国藏起来了,并打赌他会重新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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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周,加瓦耶按照圣埃克苏佩里的嘱咐,让一名飞行员将他的手稿送到佩利西耶手上。这种做法是直接违反军规的(圣埃克苏佩里的事宜应交由空军部处理)。“但是至少这件事,”加瓦耶在给佩利西耶的信中写道,“是我能为他做的。”这一做法非常适合圣埃克苏佩里:即便已经去世,他还在违反规定。罗克韦尔上校让人把信送给达洛和B夫人;达洛把他的信拿给纪德看,纪德一句一句地大声朗读这些令人沮丧的文字,放下信时不由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啊!”。戴高乐的代理外长勒内·德·马西利将第二封信带到了伦敦,B夫人已经得知了作家的消息。月底,柯蒂斯·希契科克将圣埃克苏佩里为菲利普斯撰写的文章寄给了《生活》杂志的编辑。他在附信里写道:“我不能相信,在战争结束之前,圣埃克斯不会再出现在法国抗德游击队防线后面了。”他确信,大胆莽撞的作家还会再露面,来向出版社要稿费。他写道,如果作家还活着的话,他肯定需要钱,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出现,他的妻子会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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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朋友们不愿相信圣埃克苏佩里已经去世一事,但很少有人对他失踪的消息感到惊讶。自1942年以来,他一直在说再见——那年年末,他在纽约见到弗勒里就曾握手道别,他说“如果我消失了,你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遗憾”;第二年他也给密友写信说“我不会在乎死去”。赫达·斯特恩和西尔维娅·莱因哈特知道,圣埃克苏佩里离开纽约,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西尔维娅在圣埃克苏佩里离开后的那天晚上遇见了她未来的丈夫,当时她仍然泪流满面,看上去悲伤而富有魅力,很引人注目);B夫人去阿尔及尔看望他时,也强烈地感觉他会被击落。安妮·林德伯格承认有一段时间,她也预料到会传来这样的消息。在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因为这个法国人的缘故,她经历了悲伤的各个阶段,其痛苦堪比失去姐妹或孩子。她感觉心脏被刺穿了。“他想作出伟大的牺牲,”她写道,“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意愿回到前线的。”像圣埃克苏佩里的其他友人一样,她为圣埃克苏佩里舒了一口气。一位经常在阿尔及尔见到他的军官也评论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他现在自由了。”至于龚苏萝——她此前也曾多次失去圣埃克苏佩里——我们不知道她是如何,在何时得知这永别的消息的。虽然她的行为常常掩饰了内心的怀恋,但她也是过了很久才相信圣埃克苏佩里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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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西米利安·贝克尔觉得,他的委托人求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些不认为他会随随便便对待早逝的人,不得不承认他被绝望所俘虏。安妮·厄尔贡-德雅尔丹每次去看望纪德时,都会拜访这位作家,最后一次拜访是在7月26日。她说:“圣埃克苏佩里不想再活下去了。”显然,他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道别过了,他向加瓦耶交代了相当于遗嘱的话,他公布了对手稿的计划,他喋喋不休地表达他对于生命的漠视。这样一来,人们难免觉得他预备了赴死。这似乎不太可能。所有侦察机飞行员都是孤身一人、手无寸铁飞向敌方领空的,他们赖以护身的只有速度、高度和机智,因此所有侦察机飞行员都是怀着恐惧飞行的。虽然圣埃克苏佩里可能不会料到自己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但我们一点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他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容易情绪爆发。到了1944年,他不再是1930年代思想开明的辩证学家,也不再像创作《风沙星辰》时那般高尚而神秘,但他的一生都贯穿着一声不满的长啸。他也毫不羞于拥抱未来。威廉·多诺万说过,1944年年中,圣埃克苏佩里来看他,问自己是否可能在战略情报局服役;7月的第二周,他写信给佩利西耶,希望在他精疲力竭前,战争能很快结束,因为他后面还有别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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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为法国而死符合圣埃克苏佩里的原则,符合人们对拥有他这样背景的人的期待。圣埃克苏佩里把自己的国际象棋送给拉乌尔·贝特朗,在最后几天,贝特朗确实隐约发觉朋友流露出死亡的意愿。他称这是仁爱的姐妹,是对心胸狭窄之人的崇高回应。德尼·德·鲁热蒙几乎像所有认识圣埃克苏佩里的人一样,成了赞美他的人,他说得非常好:“说到荣誉,为之献身远比与之共生要容易。”圣埃克苏佩里从来不属于他所在的时代,他只在飞行不依赖仪器的短暂岁月里才感到自在。许多人能够超越所在的时代,但圣埃克苏佩里弯着腰、身体僵硬,已经变得非常固执,不切实际到了粗鲁的地步。他从年轻时就哀叹一个时代结束了;如果他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就不得不承认他的服役时光一去不返了。这比肃清法奸,比戴高乐掌权,比他准确预测的保龄球馆和流水线的时代更令他憎恶。约翰·菲利普斯指出,在他朋友学会飞行后的二十年里,航空业越来越强,他却越来越弱了;他在科西嘉岛的战友可以开飞机绕着他转圈,知识也不比他少。或许他们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他那一代飞行员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的冒险行为是飞行运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增添了飞行运动的韵味。他那个时代的飞行员只寻求一个结局。他们并不渴望在自家的床上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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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法国而死并不是圣埃克苏佩里第二次选择职业的先决条件。四百五十位法国作家在一战中丧生,但当《出版人周刊》在1944年10月列出法国著名作家时,情况是这样的:本杰明·克雷米厄死在纳粹集中营里;纪德在罗马避难;朱尔·罗曼在纽约避难;罗杰·马丁·杜·加尔在尼斯。马尔罗、艾吕雅、阿拉贡和萨特都很好,其中一些人是抵抗运动或集中营的老兵。让·普雷沃也参加了抵抗运动;他在圣埃克苏佩里失踪的第二天去世了,当时他误入了德国人在法国南部部署的伏击圈。塞利纳在丹麦流亡(并最终入狱)。圣埃克苏佩里失踪。他之所以成为法国历史上死于战争的最著名文学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1940年法国沦陷后,大多数法国文学家都没有去前线参战。美国情报人员曾报告说法国“对失败几乎变得心理敏感了”,在这样一个国家,正如圣埃克苏佩里可能猜到的一样,他这样特立独行是不讨好的。1945年,他是美国人眼中最负盛名的法国作家,但当他的同代人执掌法国文学时,他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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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再次出现;在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之后一年,人们终于在法国东部为他举行了弥撒。1948年4月,他被正式认定为为国捐躯,因为这份牺牲,作家的版权期延长了三十年。然而,关于最后一次飞行的情况一直有各种猜测,每过几年就有人提出结论性的揭秘,这与人们还原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最后时刻的频率大致相同。我们知道,31日科西嘉角的雷达追踪到圣埃克苏佩里进入了法国,但没看到他离开法国。有可能他在法国上空坠落了,可能是在阿尔卑斯山;也有可能他飞越了里维埃拉,由于飞行高度太低,雷达无法发现飞机的任何踪迹,之后飞机在地中海消失,但这一可能性比较低。(如果他在极低空飞行,正如所说的那样,那大概是因为飞机出了故障,或者是正在阿盖附近,但阿盖不在规定的飞行路线上。)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为什么会坠落。从他之前的飞行任务看,各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差不多大。他在那些任务中常常出事,其中任何一次事故都有可能和最后一次相同。多年来,一些目击者站出来做证说,31日他们看到一架P-38在戛纳和圣特罗佩之间的法国海岸坠落;然而,他们看到的也有可能是30日梅雷迪思的飞机坠毁。7月下旬,科西嘉岛上空满是准备攻入德占法国的盟军轰炸机和法国战斗机。如果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坠落了,当天下午这些飞行员或该地区的海空救援部队应该会看到一架P-38被击落,但他们并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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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纳粹飞行员罗伯特·赫歇勒的一份非官方报告曝光,这位年轻的德国人声称他31日击落了一架P-38闪电战斗机,但当时他只是在执行例行的监视任务,并没有得到行动授权。他驾驶的是福克-伍尔夫,能够击落一架飞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骄傲的胜利,更何况他击落的是强大的P-38,但他没有提交正式报告,这似乎说不通。(当时赫歇勒刚满二十一岁,他于几周后去世,埋葬在离圣莫里斯-德雷芒约十五英里的地方。)他的说法遭到了德国人极力否认,也很难得到证实。对地中海海域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不过在本书写作时,在法国南部土伦附近海域发现了一枚美国制造的螺丝钉,这可能为圣埃克苏佩里之死提供一些线索。还没有人对阿尔卑斯山展开大规模搜索,那是极其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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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因为氧气面罩出了问题而坠毁(飞行员未察觉到缺氧,会先昏过去,这可能是最人道的死法了),还是因为被敌机击落,圣埃克苏佩里之死都是高尚的,可称为“虽死犹荣”。龚苏萝对很多事情的直觉都很准,1946年她曾说,丈夫死得其所,那几乎是他定制的死亡;追逐星星的日子结束时,他如流星般划过。我们可能希望他以他想要的方式死去,对这个话题,他像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看法。1930年代,《玛丽安娜》杂志的一位编辑问他,在经历所有死里逃生之后,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结局。他知道圣埃克苏佩里不会因为这个不寻常的问题而生气,他喜欢这种问题。说好不公开答案,至少在他“真的死去”之前不公开答案后,飞行员很快列出各种选择。他的结论是,水是最好的:“你不会觉得自己要死了。你感觉就像要睡着了,渐渐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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